螳螂镇的好爸爸

2019-02-19 01:39风萧蓝黛
家庭生活指南 2019年1期
关键词:螳螂前妻生活

文 风萧蓝黛

接水枝回家

客车晚点,路上又堵,我拖着箱子回到螳螂镇的时候,已近凌晨。

水枝抱着一只缺了耳朵的毛绒狗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夜里远山朦胧,螳螂河轻缓流动,河边的饭店漆黑一片,只有烧烤店的灯箱还亮着。

我走过去,要了一份炒米线,回头问她:“想吃什么?”

她看我一眼,漠然地说:“肯德基。”

“这里没肯德基。”

“为什么没有?”

“因为没有,所以没有,米线还是面条?”我有点粗暴地回她。

“面条。”

她妥协,又说:“没有就没有,反正过几个月小姨就带我走了!”

她坐在店外的小凳上发呆,我坐在她对面,看着茫然的黑夜和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水枝,无所适从。

水枝9岁,一米四,长得细胳膊细腿,像棵豆芽菜。眼睛很大,看向我的时候却很冷漠。她是在两岁的时候离开我的。那时我供职的公司倒闭了半年,意志消沉,前妻嫌我没有出息,水枝一哭我们就借机吵架,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有个亲戚让她去贵州,她便带着水枝走了。

两岁的水枝虽不懂事,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别离,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我的衣襟,哭得让人烦躁。我喝了酒,红着脸看她,像看一只可怜的小猫。前妻沉着脸抱着她走了,清晨的太阳光刺得人灰心,水枝的哭声消失在人群里。

后来我辗转到了螳螂镇,开了一家小旅馆,生活简单平淡,无拘无束。红尘滚滚在眼前,让人不能放弃,却又抓不住什么。

一晃七年,有的人通过奋斗过得风生水起,有的人依旧如烂泥慵懒地面对这个世界。后者便是我。钱够生活就行,我没有什么大志向,每顿饭有酒和花生米,足矣。而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麻烦的生物,没有也是一种清静的福气。

前妻嫁了一个她认为比我好的男人,却并没有一个好结局。她在一场车祸中离世,剩下水枝和一个两岁的儿子。她给水枝留下一句话:“有事就找陈白。”

陈白就是我。即使我在她眼里一无是处,不成大器,但我到底也是水枝的至亲。前妻临终交待,让她在四川的妹妹林兰来接走水枝。可林兰被单位外派到新农村支教,要五个月才回来。

而那个带着两岁儿子的忧伤男人,焦头烂额间给我打了电话,他歉意地说:“我一个人实在没法照顾两个孩子。你先帮忙照顾几个月成吗?”

丧妻之后,生活陷入黑暗,还要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对王先生表示理解。于是我去贵州,带走了水枝。

她有些不情愿,眼睛里噙着泪,却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临走时她后爸拿了三万块给我,我拒绝了。水枝却接了过来,说:“妈妈辛辛苦苦挣的,为什么不要。”

她抱着三万块跟我到了螳螂镇。时值秋日,泡桐树开了花,淡紫一片绽放在头顶,我看着水枝,恍觉世事无常。

生疏的爸爸焦头烂额

因了水枝的到来,我的生活里多了很多琐事。虽然才五个月,但课程也不能落下,我不得不托人找关系,安顿水枝去镇上的小学跟读。

以前觉得没有女人可以,现在却不行。水枝9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没法帮她洗澡,她自己却根本洗不干净。好在有隔壁奶茶铺离异的老板娘唐心,这几年她除了帮我顶班看店,聊天吃饭,还会在心情不好时把我的酒杯砸得八丈远,把花生米洒得到处都是。

爽利勤快的唐心笑呵呵地领着水枝去了她家,洗澡,修剪头发,还擅自作主给她涂了指甲油。水枝回来时,连同那只缺耳朵的狗都又香又干净。

她不叫我爸爸,她叫我陈白,口吻淡得像在点菜。

“陈白,我饿了。”

“陈白,我睡不着。”

“陈白,你家卫生间好臭。”

她经常在夜晚从小房间出来,光着脚丫子推开我的门,站在床边跟我说话,扰得我没法好好睡觉。

有时候我忍不住朝她发火,她愤怒地说:“陈白,我再忍你四个月,四个月!很快就到!”

我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不得不早睡早起,清晨手忙脚乱地做早餐送她上学,傍晚和那些焦虑的父母一样,挤在马路牙子上,在上百个小孩的面孔里,找寻熟悉又陌生的那张脸。

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宿醉、打牌、K歌,或者在凌晨穿过螳螂镇的小广场游荡,在无人的巷口疯了似地吼上两嗓子,这些都不能干了。我就像进入了老年生活,节制而富有规律。

唐心幸灾乐祸:“看吧,恶有恶报,现在有人来收拾你了。”

我喝着她刚做的奶茶,瞅她一眼,说:“你缺孩子吗?送你要不要。”

她突然恼了,把我从铺子里推出来:“陈白,你缺心眼儿啊!你要是敢把水枝送人,不得好死!”

切,这女人更年期了吗,我随便开个玩笑都不行。我踱步走回旅馆里,正是旅游淡季,店员正坐在吧台里玩手机,生意清淡得让人发呆。

一看表,又到了接水枝的时间了。

生活还没理顺,老师请家长了。“陈水枝同学经常上课发呆,不专心,这次数学检测,她才考了75分,虽然是跟读,也不能如此马虎……”班主任拉着我絮叨了半天,我唯唯喏喏地听着,带着水枝回家。

她总是走在我的身后,一路上都不说话,我也不说。我想像其他爸爸一样拉着她的手过马路,可总觉得有点尴尬,只好作罢。其实75分怎么了,比我小时候成绩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然胜得不多,但总之是胜了。

半夜水枝又推门进来了,睡意朦胧间我看见她的脸,白得和月光融为一体,脸上有泪,像晶莹的露珠。

“陈白,老师说我再这样以后没救了。你是不是和王叔叔一样,嫌弃我?”

“胡说,你别听老师的。”

“你为什么不骂我?”

“为什么要骂你?”

“以前我考90分以下妈妈就骂我了。”

“你妈妈是女人,女人呢,就比较焦虑,比较脆弱。其实成绩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最重要?”

什么最重要?我也说不上来。很久没有做父亲了,水枝两岁前,只知道把她喂饱穿暖即可,现在她大了,我不知道除了喂饱穿暖,她还需要什么。

我打发她回去睡觉,她钻进被窝,看着我,半天才阖上眼睛。我叹了口气,熄了灯关上门。螳螂镇的夜太过静谧,我翻开老照片,前妻笑意盈盈地抱着一岁的水枝站在樱花树下,天空极蓝,映得人影越发鲜明。

水枝和她一起救了我

我突然变得好学起来,小学四年级的数学课本都被我翻烂了,其实我理科不算差,复习复习,还能教教水枝。我的女儿,也不能让人看不起啊。

因为水枝的缘故,我拿了一把钥匙给唐心,请她帮忙照应。我经常拿钱给她,让她帮水枝买衣服和生活用品。有时候她自己买了来,把水枝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要给她钱,她不收。

“我看着你就格外喜欢。”她跟水枝说这话的时候像一个温婉的贤妻良母,但对着我时就很凶。有时候她还怂恿水枝和我作对,水枝因了她的鼓舞而对我越发肆无忌惮,动不动就说:“陈白,我再忍你三个月!”

我冷静地纠正她:“陈水枝,是我忍你三个月。”

她低下头不说话,却把我炒的鱼香肉丝吃得很香。

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厨艺有了长进,有时候便留下唐心吃晚饭。她会做奶茶,却不会做饭,帮我剥个蒜都笨手笨脚,我故意让她切洋葱,她一边切一边哭,我在一旁哈哈大笑。水枝站在厨房门外疑惑地问:“唐阿姨,是不是陈白欺负你了?要我帮忙吗?”

这样的画面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在那一刻忽然觉察出一丝久违的温暖来,我瞅了水枝一眼,让她少管闲事,滚去做作业。我更加卖力地炒菜,好像要把生活炒出点不一样来。

我们围坐在暮光里吃饭,言语间夹枪带棒从不饶人,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围攻我,我惬意地喝着小酒,却并未恼怒,反而觉得这样宁静的生活比一个人孤独地就着花生米喝酒,好了太多。

人没有得到过的时候不觉得稀罕,一旦得到,便会贪恋。生活因为有了水枝而起了实质性的变化,一点一点地让人在琐碎和繁忙里获得了一些快乐。可这样的快乐,我清楚地知道只是短暂的幻觉。

水枝终是要离开的,我们之间生疏了七年,我相信在前妻的灌输下,水枝肯定认为我是一个失败且无用的父亲,甚至连他的后爸都比不上。林兰经常打电话来,询问水枝的情况,她有时在电话里哭,哀嚎我可怜的姐啊,我可怜的水枝啊,弄得水枝也眼泪汪汪。

放下电话水枝说:“陈白,我想妈妈怎么办?”

“想她,就让她永远住在你心里。”

“你想她吗?”

“不想。”

我没说实话,其实最近前妻经常出现在我梦里,她死死地盯着我说:“陈白,你要让水枝幸福。”我常常在醒来后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何让水枝幸福,我不知道在她失去母亲的庇护下,怎样才能获得最初的快乐。

时间太短,几个月,一切都会变回从前,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一种徒劳。

转眼入了冬,螳螂镇下了雪,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还有一个月,水枝就要走了,我的酒量渐长,冬天的酒,不仅暖人,还能暖心。可那晚上醉倒之后我就不省人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医院,醒来时水枝和唐心站在我面前,面露忧伤。

从没想过38岁的我,居然会急性心梗。我躺在病床上,开始审视我这过去的数十年,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遇见的以及分别的。我看着双眼通红的水枝,想伸出手抓住她,却毫无力气。

她靠近病床,轻轻抓住我的手,她郑重其事地警告我:“陈白,你要是再喝酒,我就不理你了。”她的手好软好小好凉,我握住它,感觉很异样,皮肤磨擦过皮肤,有电流一般的酥麻感灌进我刚刚缺血缺氧的心脏。

唐心在旁边嘟囔:“你要是想死,就死远点,别害我们担惊受怕的!这次要不是水枝半夜去你房间,你早死了!”

说着她的眼圈便红了,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认识三四年了,她一向强悍,跟前夫离婚时她都没丧过,总是扬着一张坚毅的脸,在我面前她没说过什么好话,我们总是互相怼着彼此,毫不留情。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背过身去,说回家给我熬汤。

唐心风一样走了,掀起浓烈的消毒水味,水枝坐下来,把她的缺耳狗塞在我的枕头旁,说:“你不记得它了是吗?妈妈说,这只狗是你在我一岁时买给我的。她说虽然和你分开了,但你是爱我的。妈妈不在了,你也要离开我吗?”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地淌了出来。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我在医院住了21天,终于死里逃生,恢复出院。在水枝严厉的监控下,我再不能喝酒。但我有了轻微的酒精依赖,离了酒晚上就睡不着。我常常坐在窗前,看螳螂镇的夜色,慵懒、平静,还带着点凄凉之感。有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水枝的门,给她拉拉被子,然后在月色下看她芙蓉花般的脸。

唐心来得更频繁了,俨然我家的女主人,做起事来依旧不容质疑。她监督我吃阿司匹林和鲁南欣康,生怕我再次病发不治身亡。我看着她,心情愉悦,我知道,有些感情滋生了,就再也不想摆脱。在某个午后,我揽住她的肩膀说:“介不介意再结一次婚?”

她说:“我不会生孩子,你介不介意呢?”

“即便你会生,我还不想要,你又介不介意?”

她呵呵地笑了,连眼睛都笑得弯弯的,把温热的脸靠在我的胸口说:“先老老实实把酒戒了!”

她真是个善良又有趣的女人,前夫因了她不会生育而离开她,我却那么幸运地遇到了她。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无德无能的平凡之人,不配上天赐予我幸福。颓丧了七年,我痛恨世界,不愿意面对我的人生,可这世上还是有幸福的,我只是闭上了我的眼睛,逃避这一切。

可水枝要离开了。她的小姨很快就来接她。她一如往常,用微波炉给我热牛奶,天天叮嘱我要多吃土豆。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把预防心梗的食物用作文纸抄了一整篇,贴在冰箱上。

她的字写得不好看,还有几个错别字。她真是一个平凡的小孩:长相不怎么出色,成绩不怎么好,天资也不怎么聪颖,可她是我生的女儿,独一无二,她站在我面前,我的呼吸以及每一个毛孔,都是快乐的。可我不能因为我的快乐而变得自私,或许当老师的林兰,才能给她更好的教育和未来。前妻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林兰来的那个早上,我给水枝装了一箱子吃的,还有一箱子衣物和玩具。她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胡乱地摁。

唐心做了新鲜的奶茶送过来,然后搂着水枝依依不舍。我说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钱,你好好读书,快点长大。她不说话,也不看我。我控制着我的情绪,偷偷瞄了她一眼又一眼。时间飞快,林兰到了。

本想留她歇一晚再走,可她时间很赶,坐了一会儿,便拉着水枝出门。出租车还在楼下等着,我连送她们去车站的机会都没有。那天很冷,却没有下雪,螳螂镇的冬天清淡如水,没有了生气。水枝穿着红色羽绒服,定定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最后她抱着那只缺耳朵的狗,坐进了车子,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很快飞驰而去。

有着灰蓝色雾气的公路通向远方,只剩下苍凉的笔架山在远处影影绰绰,我走回家里,脚步沉重。

唐心叹口气,拍拍我的背,说:“你啊,怎么不留她?我多想她做我的女儿呢。”我没说话,走到水枝住过的房间,清冷的光线里屋子显得格外空,床头柜上放着她的书包,居然忘了拿。

我打开,里面没有书本,却是一个红色纸袋,包着三万块钱,还有一封信——

陈白,你一直不叫我留下来,是不喜欢我吧?我知道,我是一个累zhui,而你喜欢自由自在。我走了以后,希望你和唐阿姨开心幸福,你一定要听她的话,好好注意身体,三万块留给你,万一生病需要好多好多钱。上次你说成绩不重要,妈妈走了,你病了,我才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活着,因为我爱你,你是我唯一的,爸爸。

我疯了似地跑下楼,发动车子就往车站冲。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幸福来敲门》,贫穷的生活让妻子落跑,男人带着儿子风餐露宿,甚至去住公共厕所,再苦再难他都没有放弃他的孩子。

可我呢,水枝已经失去了妈妈,她再不能失去我。即便我是一个不成功的父亲,那又如何,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爱她,我就不能轻言放弃。

我要去车站追回水枝,我要告诉她:爸爸错了,不管生活如何灰暗,每个人都要拼尽全力去生活,拼尽全力去爱去幸福。现在爸爸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用宝贵的余生,去做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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