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逻各斯、城邦生活三者的内在关系
——赫拉克利特哲学思想研究

2019-02-20 20:51
关键词:本原圣火崇拜

(北京化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29)

赫拉克利特是一位富有争议的哲学家,对于其留下的“残篇”,人们有多种不同的解释,甚至对他的文笔也有“晦涩”和“优美”这样迥异的评价。他提出“逻各斯”是宇宙最根本的尺度和秩序,这一思想极大地吸引着后来的思想家们,而他的辩证法思想则受到像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的推崇。作为前苏格拉底时代最杰出的希腊思想家之一,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思想与米利都学派的“水”、“无定者”以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本原”思想有着实质性的不同,这一不同集中体现为赫拉克利特的本原指向的是人间的“伦理—政治”。因此,“火”和“逻各斯”以及二者与古希腊城邦生活的关系,是理解赫拉克利特哲学的关键。本文将从“火照亮一个空间”这一想象画面入手,探讨为何赫氏本原说与之前的元素派有着本质性的区别以及为何“火本原”思想是一种更为高阶的本体论思维。

一、赫拉克利特思想中的哲学之火

(一)赫拉克利特的哲学风格

在任何一本哲学史著作中,我们都不难找出关于赫拉克利特的篇章。毫无疑问,赫拉克利特是古代希腊哲学人物中不可忽略的一位。这一点在以后诸多哲学家的思想中得到了印证,黑格尔曾说过:“没有一个赫拉克利特的命题,我没有纳入我的逻辑学中”〔1〕。在传统的教课书中,以“朴素的自然辩证法的第一人”评价赫拉克利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的论述也比比皆是。不论这种评价是否中肯,对哲学道路上的“探险者”来说,赫拉克利特思想始终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影响和吸引着每一个爱智慧的人,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同样,汪子嵩等人认为:“从思想发展史上看,赫拉克利特主要是继承了米利都学派的思想,将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向前推进;同时又受到了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影响,才能提出逻各斯以及矛盾对立等重要思想”〔2〕。可见他们认为赫氏思想受到自然派和数学抽象思维的双重影响。就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本身来说,大致包含这么几个方面的内涵:永恒的活火、万物皆流、逻各斯和对立统一等。而火和逻各斯的关系是其核心问题,因为他认为,“永恒的活火”是世界的本原,而这个运动着的火又受到逻各斯的规定。所以,宇宙中最具有支配性的力量便是逻各斯。

从赫氏留下的文献或他人的转述来看,赫拉克利特的语言风格比较难懂,多数人称其为“晦涩哲人”,在赫拉克利特之后约七百年的第欧根尼·拉尔修即指出:“根据有些人的说法,他故意将他的文章弄得比较晦涩,为的是除了接受它的人以外,没有人能探讨它,免得由于熟悉反而会引起轻蔑”〔2〕。不过这种说法也有待商榷,因为第欧根尼·拉尔修又说赫拉克利特文字优美:“不管怎么样,有时他的表述是明晰和清楚的,甚至连最愚蠢的人也容易把握和体验这种精神的崇高,因为他的表达方式是简洁有力且无与伦比的”〔2〕。之所以会有这样具有张力性的评价,主要原因是赫氏本人的完整著作已无存留,目前看到的都是些残篇或者他人引用的片段。后人想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理解赫氏的思想,自然是很困难的。

(二)“火本原”的提出及赫氏残篇中关于火的记载

在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分别提出世界的本源是水、无定者、气之后,哲学从爱奥尼亚转移到南意大利(按:哲学流派有一个转移,就是从东方的小亚细亚地区转移到现在的欧洲,也就是从地中海的东岸转移到西岸),其中毕达哥拉斯学派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毕达哥拉斯提出了极具抽象意义的“数本原”思想,自此希腊哲学在解释自然时,第一次找到了一种比直接用物质元素更合适的本原和理由。但是介于自然哲学(以自然物质作本原)和第一哲学(以“存在”作本原)之间的数哲学(以“数”为本原)还是在两头(即:一个是具体的物质端,一个是抽象的存在问题抽象端,而“数”介于两者之间)都遇到了困难和麻烦:一方面它需要解释自然整体和万物,但是“数”毕竟已经从感性的“质”中抽象出来了,它如何能产生、构成感性的自然和事物?本身没有运动生灭的“数”又怎能解释充满运动生灭的自然和事物?另一方面,用“数”来表示的范型、模式和观念,毕竟与用语言和概念思维所表示的这类东西不同。语言、概念、判断、推理的形式,一句话,即逻各斯才是哲学世界观的合适表现形式。“数”是可以协助哲学和科学的重要工具,但是它不能代替哲学和科学的概念形式本身〔3〕。可见,“数”只具有抽象的形式,不能作为形而上学本身的本体存在。

正是基于对这一矛盾的考虑,赫拉克利特提出了“火本原”思想。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万物的本质是火:“(有序化了的)世界,对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不由神或人造成,但它过去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团持续燃烧的火,按比例点燃,按比例熄灭”〔4〕。(残篇30)。让我们先看几则赫氏残篇中关于火的表述:

火的转变:首先,海;海的一半是土,另一半是“燃烧物”。〔4〕(残篇31)

[他称它]“需要和满足”。〔4〕(残篇65)

火,[他说,]突然降临,审判万物并为其定罪。〔4〕(残篇66)

火经历土之死,空气经历火之死;水经历空气之死,土经历水之死。〔4〕(残篇76a)

事物的全部,[赫拉克利特说,]是火的交换物,火又是所有事物的交换物,正如物品之于黄金,黄金之于物品。〔4〕(残篇90)

赫拉克利特的这些话语残篇都是在后世一些哲学家的著作中找到的,因为他们在文章中引用了赫拉克利特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由于每个人论述的观点和内容不同,这些话语的意义根据不同的上下文关系被重新组织过。但在不同的语境里,赫拉克利特的话可能并不具有本初的含义。因此,要理解其原义,就必须回到那个本初的话语空间,想象当时是何种条件促成他讲出这样的话语的(即便这样做很困难)。例如,赫拉克利特是如何提出“火为世界的本原”这样一个观点的,这种火有几种意象?要解答这些疑问,就要细致发掘分析这一思想在残篇中留存的记录。

1.中心火(按:在整个可视世界的中心,以前人们称之为中心火)——太阳

太阳被认为是可视世界中最大的火球,但它是否就是赫氏“火本原”的火呢?

太阳[不仅,如赫拉克利特所言,]每天都是新的,[而且会永远常新]。〔4〕

在圆周上,终点就是起点。〔5〕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5〕

我们可以试着来理解这个问题,赫拉克利特看着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早上的时候燃烧着升起来,然后爬升到天上,傍晚的时候又沉入大海熄灭,第二天太阳又燃烧着升起。于是他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且是永恒的新着。”它的燃烧和熄灭都是被规定的,按照一定的分寸进行着。他又说,在圆周上,终点就是起点,这正是太阳的形象,即圆周上运动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太阳这团火是宇宙中真正的主宰,太阳使得万物生长和死亡,太阳规定了季节和人的作息,它是真正的法则。

然而,我们若仅根据这些就断定赫拉克里特所说的“火”是太阳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作为哲学意义上世界本原的火,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的火团,它必定是形而上的。我们从历史上也知道,早在世界其他地方进入文明之前,埃及就已经有着几千年的文明了。古埃及人崇拜太阳神,这是众所周知的。而此后的希腊文明又吸收了很多古埃及文明的因素,关于太阳神他们必定是很了解的。但如果古希腊人对太阳神的认识还是停留在这个层面上的话,那只能说是对埃及人的太阳神的翻版。因此,此时古希腊人的思维必定不会在这个水平上,赫拉克利特本人也不会将一个具体的实物作为宇宙的本原。陈村富先生指出:“虽然像毕达哥拉斯学派所说的‘中心火—太阳’能够称得上是永恒的火,却不能以此推广得出整个宇宙就是一团永恒的活火,这样说是不符合常识的”〔2〕。所以,赫拉克利特的“火”必定不是太阳,虽然太阳可能是最常见的火的形象。

2.自然物质意义上的“元素火”(按:金木水火土是某类元素抽象出来后,用具体事物指代其特点的一种表述)

在否定了太阳是赫拉克利特之火后,又有更多的人把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思想理解成自然元素的火,就像是泰勒斯的“水”一样。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也明确提出,后期毕达哥拉斯派的西帕索斯和赫拉克利特都把火当作始基。因为当人们面对诸多纷繁复杂、千奇百态的自然万物时,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追问它们的生产者是谁,并试图从复杂多变的事物中抽取出共同的东西来。于是自然元素本体论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由于水、火具有多变的形态,自然成了重要的本原对象。不管是在中国的“五行”、印度的“四大”还是在希腊的泰勒斯和赫拉克利特那里,都可以看到这种思考路向。

但是赫拉克利特为何避开了其他元素而唯独想到了火呢?当然我们会说,火对人类有重要意义,因为任何一个民族之中,都有关于它的神话故事以及哲学探讨,它是人们在试图理解世界时首先被运用且被思考的几个对象之一: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交给人类,因而受到了宙斯的惩罚;火与文字使得人类从动物中间分离了出来,标志着人类不再受到自然的胁迫,而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因而对火的崇拜从原始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们中国人所熟悉的一个神——灶神,就是中国的火神。而且通过火神在众神中间的地位,我们也可以看出人们对其崇拜程度及火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

但是,假如我们就此下结论说赫氏的火是元素火的话,恐怕太过武断。因为我们从思想史的时间和逻辑顺序上不难看出,在赫拉克利特提出“火本原”思想之前,毕达哥拉斯已经提出了“数本原”的理论,而这种理论已经是对自然元素作为世界本原的哲学假设的一种超越和提升。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到,“数”的思想是介于“自然哲学”和“第一哲学”之间的一种过渡性的抽象思想,它超越了以自然元素为本原的思想,因为它指出了这些被抽象出来的元素思想彼此也并非单独存在,而是运动的,彼此之间也有着深刻联系,最明显的一个就是“相生相克”、生成与毁灭等,这就是“怎么动”的问题。它预示着辩证法的思想,这是之前的本原说所不具备的特点。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赫拉克利特不太可能再往以自然元素作为本原的学说倒退,因为“火本原”思想最起码与“数本原”思想一样,是高明于水、无定者以及气的思想的。因此,我们有把握认为,赫拉克利特的“火”并不是自然元素意义上的火。

3.“永恒的活火”

在赫拉克利特的话语空间里,“永恒的活火”(“ever-living fire”或eternal fire)意为“永远活生生的火”。这种抽象的、难以把握的解读实际上是比质料上的火更加精妙的解释,因为它抓住了之前的解释中都不具备的一个形容词,即“活生生”,它引领我们走近那个有着人气的生命世界。

“‘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6〕不难看出,这里“永恒的活火”有两个强调的重点:一是活,二是永恒,即它是没有生灭的(但这个“火”化成具体的火时是有生灭的),而且是活的,这里的“活”就蕴含了运动的意义。赫拉克利特通过具体的火,接近到了一个似火的“火”。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火是“火”(按:这是理念论的一种思维,哲学是一不是二),同时世界上的一切具体的火都是“火”的变形,都是“火“的流射,甚至“他把他的火不止理解为火焰,而是一般地理解为温暖。于是他把它叫做一种上升的蒸汽或是气息。通过转化万物从火中逐渐形成他们的实质,并通过相互的过程又复归为火”〔7〕。从这段话中我们看到了“温暖”这个词,它会使我们想到自己的呼吸,这也是赫拉克利特反对“气”成万物说的一个原因,因为我们的呼出的气都是温暖的,这种温暖来自于火的作用。

在他看来,人的灵魂也是神圣之火的一部分,这种火越纯净,灵魂也就越完美。“最干燥的灵魂是最智慧、最优秀的灵魂”〔4〕(残篇118)。人们认为,眼睛与灵魂、心灵是相通的,而人身上唯一光亮的地方就是眼睛,光亮意味着生命,这种光亮是火的力量之一。而光亮的程度使得我们联想到生命的强度,所谓“炯炯有神”,“炯炯”二字与火有关,而要死的人双目无神,没有光亮,所以显得黑暗(火离他而去)。作为本原的火与世界万物的关系是一和多的关系。火的无定、无形又具有升腾的趋向,使我们很自然地与思想关联起来。永恒的活火一直都在燃烧,而且在不断地变化,它化成的事物很有可能是对立的,但是它们终究要再回到火当中。

二、古希腊人生活中的火

由上可知,这种有自身运行规则(逻各斯)的“永恒的活火”,是赫拉克利特对火的一个较准确的描述。问题的关键是,赫拉克利特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哲学思想,其现实的生活根据是什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须从古希腊人的生活入手。

(一)死者崇拜与圣火崇拜

作为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思想中的基本意象和隐喻自然会受到希腊民族基本生活方式的规定。因此,要理解赫拉克利特思想的起源,必须回溯到希腊民族的历史生活中,去寻找二者之间的关联。这并不是要将哲学还原为其社会生活条件,而是一种根本的哲学思想必定有其历史和文明的经验来源,都是从民族的基本生活经验中提炼出来的。古希腊人作为欧亚大陆上雅利安人的一支后裔,具有一种特殊的原始宗教信仰,即死者崇拜和圣火崇拜。

1.死者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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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回溯到远古时代,作为印欧民族分支的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也没有在短暂生命之后一切就会结束的想法。早在哲学家出现之前,绝大多数的古人就相信死后尚有第二种存在,他们并未将死亡视作是自身的消解,而不过是生命的一种变化而已(在西方,相信灵魂能升入天堂的思想是在晚近以来才产生的)。在古代希腊人和意大利人的观念中,灵魂并没有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从而过渡到它的第二存在之中,而仍在人类的附近,且在地下继续生存着〔8〕,“甚至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他们都相信在这种第二存在中,灵魂还与身体、骨肉同在,并不因死亡而分离,而是一同葬在了坟墓之中”〔8〕。

同时,古人相信死后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因为它是长久的,所以在他们看来,未经安葬的灵魂是悲惨的,而得到安葬的灵魂则会永享安乐。古人最初的观念是,死人生活在坟墓中,灵魂与肉体不分离,尸骨葬于何处,灵魂也就居于何处。他们不但相信死者有灵魂,而且相信死者已成为神灵,并由此产生了死者崇拜。

而“有关死者的宗教存在于雅利安人中的最古老的信仰。在崇拜因陀罗或宙斯之前,人们都崇拜死者。他们对死者充满敬畏之情,并向其祈求帮助。宗教情感大概是由此发端的。也许正是当古人看见死人时才初次意识到了超自然的存在,开始渴望超越他所看到的东西。对于人类而言,死亡是第一秘密,由此而产生其它种种奥秘。它将人类的思想从可见之物提升到不可见之物,从瞬时提升为永恒,从人提升为神。”〔8〕古希腊人最早的神灵观念由此产生了。而当死者崇拜的观念与坛火结合起来时,死者崇拜往往会以崇拜圣火的形式出现,且合二为一。圣火最终也就得以以最高神的地位支配整个希腊人的生活,并对古希腊人的世界观产生了深远影响。

2.圣火崇拜

“每个希腊人或是罗马人家中都有一个祭坛,在这个祭坛上总有一小堆灰和一些燃烧过的木炭。每座房屋的主人都有保持坛火日夜燃烧、永不熄灭的神圣义务。若坛火熄灭,其屋必遭灾祸。他们每晚必用灰盖住木炭,以使木炭不致完全烧光,而清晨起来的第一件要务便是用一些细小的树枝让火重新燃起来。只有在整个家庭灭绝之时,坛火才会熄灭。因此,在古代,坛火的熄灭与家庭的灭绝是同义的。”〔8〕

圣火崇拜不只限于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中,在东方也有。从《摩奴法典》中可见,当时婆罗门教已经完全确立了,但其中仍保留着一些古老宗教的痕迹,如圣火崇拜。婆罗门教虽然将火的崇拜降为次等,但并未将其消灭。婆罗门教的圣火也须日夜燃烧,每日清晨与夜晚都需添加木材,且如希腊人一般,必须是某些特定树木的木材。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圣火在雅利安人中的宗教意义,这种力量规定着东西方人早期生活的秩序〔8〕。

火神不仅是一个古老的神,而且是诸神产生之前最有力量的母体神,一切神的力量、精神和意义都出自它。这些我们从后来雅典以及罗马人的一些宗教祭祀仪式中就可以看出。“在所有的祭祀活动中,包括祭祀宙斯和雅典娜的祭祀中,也都需要先向火神祈祷。无论向哪位神灵祷告,都必须先向火神祷告,最后再以向火神祷告而结束。在奥林匹亚运动会上,希腊各邦齐聚在一起,先祭圣火,其次才是祭宙斯。在罗马也一样,最先的供奉总是献给火神维斯太的……在奥维德时代的罗马以及在婆罗门时代的印度,火神显然都列于其他众神之前。在人们的宗教生活中,不是朱庇特和梵不比他重要,而是因为火神是一个比其他神灵更为古老的神。”〔8〕

古希腊人认为炉火之神是最接近人们的神灵,是自然界中诸神与人类的中介,可以上达天庭带去人们的祈祷与供奉,再将神灵的祝福传达给人们。于是,人们创造了关于圣火维斯太的神话。维斯太是处女神,在这个世上,她既不代表丰饶也不代表强力,她是秩序之神,但这种秩序既不是严格的、绝对的、物质的秩序,也不是专横的、不变的律法,而是早起人们所感觉到的那种物质的特性,即精神秩序。古希腊人将她想象成某种普遍的灵魂,管理着时间的各种运动,如同人类的灵魂管辖着人类的制度一样〔8〕。

古希腊人对死者崇拜和圣火崇拜一视同仁,将圣火、灵魂、英雄以及拉瑞斯统统都混在了一起。古希腊人称为拉瑞斯或是英雄的其实就是死者的灵魂,人们认为他们是超人,拥有某种神圣的力量。对这些神圣死者的纪念总是与炉火联系在一起。祭祀时,死者与圣火同时存在于人们的尊敬与祈祷之中,两者缺一不可。当后人言及炉火时,总会呼唤祖先的名字。自此,古希腊人的死者崇拜与炉火崇拜便融为了一体〔8〕。

(二)圣火与城邦秩序的关系

圣火崇拜和死者崇拜是局限于家庭之中的,因为在古希腊文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家庭”,就有着“靠近炉火之处”这样一个含义。一家之长也就是这家的祭司,他既有权力解释这一家内宗教,也有权力将这一权力移交给自己的儿子。这种宗教信仰保证了家族秩序,进而稳定了社会礼制。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家内宗教只在男性子嗣中传递,妇女只有通过她的父亲或丈夫才能参与其中,而她们死后也不能如男子般享受同等的祭礼与供奉。此外,在司法以及家庭组织中,尚有其他重要结果源出于此。

另外,城邦中的婚姻也是与家内宗教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当一个女子出嫁时,她要在父亲的圣火旁祷告,意即离开父亲的神到另一家去;嫁到丈夫家时,要先在丈夫家的神前祷告,让新家的神接受她。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才能算是合法的婚姻。同时,这也意味着她和父亲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在继承权方面,儿子有继承权而女儿没有继承权,这种继承也有别于今天的血缘标准,它采取一种宗教标准,即认为只有崇拜同一个神的人才是一家的。我们也可以从柏拉图处窥见这些思想之一斑,“柏拉图说,亲属就是供奉同一个家神的团体。当德谟斯提尼想要证明某两人是亲戚时,他就说他们举行的是同一个宗教仪式,向同一座坟墓献祭。在罗马法中,两个近亲的兄弟是亲戚,而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则不是亲戚”〔8〕。

在整个古代希腊,家庭和社会都是靠这种祭祀和对火的崇拜维系的。火神(无论希腊人称为的“灶主”还是罗马人称为的“灶神”)在当时的社会中都具有极高的权威,人们不需要社会法律等强有力的约束就能保证社会秩序的稳定,靠的就是这一共同的信仰。

三、赫拉克利特哲学与古希腊生活之印证

从古代希腊人的城邦和家庭等政治生活当中,我们会发现,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火不是宇宙论意义上的火,而是一种空间或位置论意义上的火:它并不是指构成宇宙的元素,而是指维系一个“政治—生命”空间的敞开的圣火。以圣火的力量在混沌的chaos中整理出一个有序的cosmos来,正是赫拉克利特想要做的事。当时,在没有神也没有法律而人们又需要一种秩序来维持家庭和城邦的正常运行的情况下,圣火就担任了这一功能。

(一)火与逻各斯的内在统一

“关于logos这个词,格斯里从古代希腊著作中总结出十一种用法,虽然他的分法有点过于琐碎,但大部分是言之有据的,这十一种是:1、叙述;2、名誉;3、意见思想;4、原因,理由,推论;5、事实真相;6、尺度;7、比例;8、一般原则或规则;9、理性的力量;10、定义;公式;11、英语无对应的意义。”〔9〕

我们知道,词语在具体的语境当中显示不同的含义,在这个语境中可能突出了它所有含义中的某一个,而在另一种语境当中则可能突出了另一个含义,同时它在所有的话语中又附带上了其它含义。可见,当一个词语单独呈现的时候,它的意义是从各个语境中摘录出来的。所以上面关于logos(逻各斯)这个词的十一种解释看似各个平等,具有同样的分量,但事实上它们其中的某一个或是几个含义是对于逻各斯的根本性的规定:

但于此恒久有效的逻各斯,人们总证明其不解,无论在听到之前,还是闻及之后。因为,虽万物的发生与此逻各斯吻合,人们在体验我所提供的言行——(像我所做的那样)按(其)实际构成来辨识每一物,亦即指明该物何以成其所是——之时,仍然一如毫无经验者。不过人类之余者,醒后不知其所做,恰如眠时不记其所为。〔4〕(残篇1)

可见,这段话主要的意思是说逻各斯具有最后的那个规定性,因为万物的发生都要与逻各斯相吻合。与此同时,叶秀山先生还试图从词义演变史这个角度解读赫拉克利特所谓的逻各斯的含义,最后的结论是赫拉克利特理解的逻各斯主要是尺度的意思,同时也有规律性(秩序)的意义〔9〕。但是,逻各斯最初是“言说”的意思,后来为何会引申出尺度和规律性等含义呢?这就启发我们去思考我们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语是否具有尺度和秩序,也就是我们的言语是主观的、随意的还是有根据的、符合事实的?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于是,我们转而不得不考虑赫拉克利特那里所谓的言说者究竟是谁?显然,彼处的言说者既有人也有神。既如此,我们不妨再大胆地往前走一步,试探性地猜测一下他们言说的内容是什么。根据常识,我们知道言说的内容是无穷无尽的。但是问题就在这里,在这无穷无尽的被言说的内容中,有着一个根本性的东西,那就是言说本身。正是言说本身规定了言说的内容,限定了言说的尺度。

现在,让让我们回头再看看赫拉克利特关于逻各斯的言论:

不理解,他们听了像聋子。关于他们有俗话为证:“在场如不在”。

虽然逻各斯是大家共有的,多数人生活着就像他们的思想是一种个人所有的东西。

多数人对他们所遇到的事物不加思考,对他们经验到的也不认识,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意见。

人们忘了道路通向哪里,……对于他们片刻不能离的,他们格格不入。对于他们每天遇到的东西,他们显得生疏,……我们不应该像人们睡梦时那样去行动和说话。

世界对于醒着的人们是一个和共同的,而对于睡着的人们来说每个人就转入了他个人的世界。〔3〕

在上面的话语中,赫拉克利特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即逻各斯是一种不在场的“在”(按:专有说法,即看不见,它却一直在,就像空气,你看不见它,但是它在,一直在),它无时无刻不在场,但很少人能够认识到它,因为它总是隐藏的、不直接外现的。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以至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即“多数人对他们所遇到的事物不加思考,对他们经验到的也不认识,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意见”。可见,这里的逻各斯毫无疑问有一种必然性的语义在里面。

赫拉克利特又说:“世界对于醒着的人们是一个和共同的,而对于睡着的人们来说每个人就转入了他个人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为何人们有个共同的世界,又有各自不同的世界?在赫拉克利特看来,在人们醒着的时候,这个共同的世界是人们共同拥有的,而在人们睡着的时候却不在了。例如,一群人围着广场的火堆谈话,人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同时在思考和讨论的过程中受到一种事物必然性的规定。而当人们睡去的时候,在各自的梦中神游,这神游的梦中的世界是不具有公共性的,也不受必然性的支配,就像我们不会同时梦到相同的情境一样。

如果我们将这个火堆放大,同时将它的边缘也放大,将它假想成城邦,或者那个火堆是太阳,那么答案就会很清楚了。在现实的世界中,我们彼此都是唯一真实的,并且要受到秩序的规定。而在睡梦中或是想像中,我们是彼此不通的。可见,火打开光亮的空间、语言打开群体的秩序,而背后的那个逻各斯则打开了整个万物的场。诚如赫拉克利特指出逻各斯最高秩序主宰的那个比喻一样:

太阳不应越出它的尺度,否则厄林尼斯(复仇女神)——正义之神的女使就会把它找出来。〔2〕(残篇94)

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同时他也指出逻各斯是共同的,一方面人人都有逻各斯,因为人人都有健全的思想能力;另一方面,逻各斯又是所有事物的尺度和秩序。于是我们知道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是最根本的规定。与火根本地规定了人们的生活秩序一样,这种最根本的规定是宇宙的最后的且是同一的法则。

(二)哲学与生活的内在统一

上文中,我们经过“太阳之火”、“元素火”最后到“永恒的活火”一路的假设论证,最终,将关注点停在了“永恒的活火”这里,因为我们目前认为它可能更加接近赫拉克利特的本意。

火在黑暗中打开了一个空间,就像太阳在宇宙中照亮了一个空间一样,而且这个空间是有边缘的,这个边缘便是一个分寸。世界本身是黑暗的,光亮的出现是一种对黑暗的叛逆,就像人本身是愚昧和没有知识的,理性是对这种黑暗的打破一样。但同时这理性之光也是有限度的,就像宇宙中黑暗是绝大多数,而光亮只有一小点那样,我们也是有限理性存在者。回头来看,自然界这种火首先是在物理的空间中打开的,我们可以想象:原始丛林里的祖先们用一堆火在黑夜里开辟了一块空间,他们在这个空间里围火而坐,进行交谈,而周围的野兽在火光的边缘徘徊但不敢接近。对空间的最初分割便是这样形成的,而后古人又用石墙围起了房屋形成了家,但是壁炉和烟火作为一种形式仍旧被保存了下来。

然而我们要问,赫拉克利特对火的高度赞扬仅仅是因为火本身吗?其实不然,他对水的关心源于对人和社会的关心。当然,有人会有疑问:为何离群索居的赫拉克利特会那么关心城邦?“人们必须保卫法律,正如保卫城墙。”〔10〕要知道关心规则和秩序的人,同样会关心城邦。城邦打开了一个空间,城墙便是它的边缘,而法律则象征着火炬(这使我们联想到了自由女神像),因为法律不能走出城邦之外,同时每一个进入城邦的人都要受到法律之火的映照,即所有的人都要遵照法律生活。但是火是如何具有这样支配性的力量的呢?是什么东西使得它在一定的尺度上燃烧,在一定的尺度上熄灭的?那就是逻各斯。逻各斯才是那个最具有必然性的支配力量,它是隐性的,“在我听过的所有逻各斯当中,没有谁达到这一点:将智慧者辨识出来,并同其他一切分离”〔4〕(残篇108)。赫拉克利特通过观察“火”这样一个形象,找到了逻各斯;同时他又用“火”这个形象将逻各斯展示给人们看:“人们不是在听了我,而是在听了逻各斯之后,才明智地赞同:万物(事实上)为同一物”〔4〕(残篇50)。

逻各斯是所有事物背后最原初的规定,万物都要根据它的尺度和秩序运动。最无形的活火也是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同时,这种更为强大的内在的规定性的统一,要远胜于表面上的暂时的统一。赫拉克利特说:“隐蔽的关联比明显的关联更为牢固”〔4〕(残篇54),因此我们在由火打开的空间里的言说,必须是符合逻各斯的:

言谈带有洞察力的人,必须将自己牢固地立足在对于所有人都适用的普遍物上,如同一座城市立足于它的法律——比这还要牢固!因为所有人类的法律都靠一种法律——神的法律来培养。因为它在其意愿的范围内浮动,满足所有人,依然绰绰有余。〔4〕(残篇114)

我们如果要理智地说话,就要说得正确,这就必须依靠逻各斯。赫拉克利特将逻各斯比作法律,因为法律是社会的普遍约束:一个城邦的人必须遵守这个城邦的法律,法律对人人都一视同仁。但所有人间的法律又都必须共同遵守一个唯一的神圣的法律,这个神圣的法律就是逻各斯,只有它才能合理地统治万物〔2〕。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赫拉克利特的永恒的活火和逻各斯的关系是内在统一的,而这种统一的经验基础就是希腊人的城邦生活。

沿着火—言语—法律—思想的脉络看,逻各斯在不断放大它的范围:当它像壁炉里的火那样照亮家族中的人们的时候,它便是家族观念;当它像太阳一样时,就是照亮整个自然的秩序;当它以最高的形式(命运、上帝等最后因或最高者)存在时,它便是宇宙的最根本的法则。它虽无形但又生生不息,在言说中代代相传,同时又内在于整个宇宙之中。由于赫拉克利特距我们年代久远并且只留下一些残篇(大约有一百三十篇,另外有一些被考证是伪作),因此我们要想了解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其残篇无疑是最直接的资料。但是,这些残篇多是被别人引用的,已改变了本来的面貌,所以我们还要借助一些研究赫拉克利特的二手著作。同时又因为人们对他的思想的理解大相径庭,所以也给我们研究他的哲学思想造成了很多困难。

至此,我们只能说本文是通过猜测试着接近赫拉克利特的本意。而在这个过程中,火与逻各斯这两个赫拉克利特反复言说的概念无疑是需要关注的最核心的问题。经过上述论证之后,我们认为他的火和逻各斯在内在上是统一的:逻各斯的本意是言说,火最早使得这种言说成为可能,因此,火也有最早的言说之意。从希腊人的生活中,我们知道了圣火在现实中对于希腊人的意义。所以,赫拉克利特的火在本文看来更多指向伦理秩序之火,并借此完满地解释了在这一“永恒的活火”之规定下的物质世界和精神规则,即它是一种本原,使得万物按照一定的尺度和秩序运动,并“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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