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滋味,日常幸福

2019-02-25 05:21王倩
美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范成大食物

王倩

每至年末,乡心尤切。我想念炭火边的闲话,想念早上起来脚伸进棉窝窝里的安适温暖,更想念各种麻辣鲜香。阿城在《思乡与蛋白酶》里写道:“思乡这个东西,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过程,思饮食的气氛。”而我以为,思乡时所思饮食与季节有关,也与年龄有关。冬天心情时常抑郁,又总觉口味寡淡,就特别想家;而十年前的冬天,我总想起脂黄肉艳的腊肉、丰浓肥腴的酿肘子,单是想着便口舌生津,近年想起儿时吃食,特别想芝麻饼的焦黄脆香、烤土豆的软糯香甜,这样的寻常滋味,恰与阿城所谓“真是朴素,真是本色”也“真是挑剔”的“喝碗粥,就咸菜”相类。

因为有这样简单的幸福怀想,读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时,目光总在冬日的部分,尤其是写到食物的诗句上停留很长时间。范成大诗中所写不过日用饮食,比起现代人盘杯堆叠的“日常饮食”也过分清简了些,更无须说为膨胀的欲望埋单的天价晚宴、余情余孽滋生出的骇人眼目的各类“盛筵”。白菜、芋、栗,这几种食物太过寻常,就算平常饫甘餍肥者嫌大鱼大肉吃得絮烦了,念叨着要吃点清淡的,大概也不會想起这村野滋味。但曾经身居高位、享尽繁华的石湖先生发现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幸福,他的诗也“繁华落尽见真淳。”这两首诗有泥土的味道、季节的味道、人情的味道,而诗中最简单的食物,藏着我曾体验过的幸福的密码。

城市里的日常饮食,讲究手艺、“镬气”,还讲究精致灯饰下或摇曳的烛光里的生活仪式感,而对吃的真正内容却近乎将就,食材大都来自超市或蔬果市场,干净,码放整齐。我们从食物里得到安慰,却从来记不得食物的来源与背景,仿佛它们从来没经历过生长成熟,就算想探究其出生地,它们过分端庄的品相也只能把人引向大棚,缺失了厚实生猛的泥土气和季节感,我们总感慨连西红柿、黄瓜也没了“小时候的味道”。范成大诗里的“菘”来历可靠,季节感强烈,那是我们正在逐渐失去的味道。北宋陆佃《埤雅》有言:“菘性隆冬不彫,四时长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松”与“菘”,一个由圣人认证的坚贞高雅植物,一个地位卑微,只可作尘下之食。南齐周颙曾在文惠太子前赞过“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经由文人推荐,菘,也就是白菜,才有了几分雅意。但范成大却抖去菘的文化味,将它还原为泥土里长出来的样子。

我想象着,一个冷冽的冬晨,寒气像玻璃一样透明而坚实,万物枯寂,树上寒鸦噪鸣。几日好雪后,村前屋后柳条桃枝上砌玉堆雪,田野沉寂荒冷。园圃里原本有芦菔(萝卜)晚菘显出烂漫随意的生机。石湖一带的菘并不是杨万里笔下的高过人膝、瓷实紧密的品种,但“菜羹香”却别无二致。在那个清晨,雪是唯一的颜色,而农妇们知道,雪下贴地生长吸收了充足养分的菘最为美味。两只粗糙厚实黝黑的手,拨开羽毛般的雪,手上的褶皱是粗粝的,菘叶片上的绉缬是温柔的。菘受了雪的滋养,青白的茎和墨绿的叶片都有翡翠的光泽。一棵菘并没有在手中停留,就被放进篮子,竹篮有一点让时间染上的黯淡,这更显出菘的鲜明美好。不必刻意摆放,更不会“溪头洗择店头卖”(《春日田园四时杂兴·其十二》),这雪里踏地菘是冬季给劳作者的馈赠。

菘如何烹制才是至美绝味?当今“食神”“香江才子”蔡澜先生给出的答案是“开水白菜”。据说,被称为“开水”的清亮透明的高汤,要用老母鸡、鸭子、排骨、棒子骨、鲜肉、鸡胸肉等原料熬制,加葱、姜、绍酒、盐调味,用鸡茸来扫汤吸油,熬过烫的鸡鸭肉当然弃之不用。原来看似至简至素的开水白菜竟有至繁的工具、极其豪华的配料,这好似荣国府“用十来只鸡配他”的茄鲞,“虽有一点茄子味,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刘姥姥语)。与刘姥姥一般出身的农妇只怕闻所未闻此等豪奢,她煮白菜极有可能真用清水,油少盐淡,但确实有蔡澜褒奖美食所说的“清甜”。其实踏地菘是有一点清苦的,但初入口的苦恰到好处地衬托回味的甜。范成大真爱此种真朴之味,故以“蜜藕”比之,略显夸张,但也有诚意在。他还用“肥醲”描述菜味,初读颇觉怪异,这两个字原本形容蔬食之外的厚味、美味,那是与钟鸣鼎食之家相联系的滋味享受,与寻常白菜何干?细想来,应是菘味平和滋养,在干菜吃到生厌的冬天,它是寻常人家的美味,食之无厌,满口生津。相比之下,酒肉之“肥醲”久食令人肠肥脑满,过于奢靡而泛滥的口舌之享养出肥胖的身体和虚胖的心灵,也会损耗人的味觉、嗅觉,享尽人间富贵荣华的杨氏兄妹对着“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不也“犀箸厌饫久未下”么?而菘之肥醲是平淡甚至黯淡生活里一点踏实的满足感,回味更久。

只是,朱门豪族讲的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式的体面和排场,味觉的感受与胃部的饱足感早已被过盛的欲望取代,在吃上搜奇括珍、花样百出和挥霍无度,使他们舌苔太厚,失去了敏感度。越不敏感,越追求新奇与刺激,浑然忘了所谓“风味”不过是干净简单的食物本身。见识过南宋权贵豪奢无度的范成大回到石湖,接了地气,便知日常生活里的真味,他知道该对每一种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食物抱有虔敬之心,于是,他感叹道:“朱门里那些吃肉的家伙哪知道什么东西真好吃,这么美味的踏地菘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寻常蔬菜罢了。”范成大并非为肉食者惋惜,潜意识里应有发现美味的自得。

我的故乡与石湖相距甚远,但雪下踏地菘的滋味可由小时候爱吃的油菜揣度一二;至于“灰中芋栗”的香糯甜软,想来儿时所食的炭灰中的土豆差可拟之。

冬为岁余,农人到底闲下来了。如若遇到雪天,不必苦作,入夜全无睡意,更觉冬夜深长。风定雪未停,窸窸窣窣轻雪拂窗的声音渐渐停歇,万籁皆静,寒凝大地,寒气透过泥墙竹窗渗进屋里,但只要地炉火红,这悠长的雪夜也让人心宽展,全然忘了屋外天寒地冻。农夫主妇都勤快利索,他们定是在秋末劈好、晾干柴火,是夜添进地炉的榾柮没有湿气,也没杂草枯叶,烧起来爽利,无烟熏火燎之苦,凑近火堆,周身和暖,火焰映在人的脸上,脸也渐渐泛出火光的红色。在这样一个江南雪夜,木柴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声音是真实的,眼前的一堆红火是真实的,而屋外的雪变得虚幻。在我的记忆里,儿时冬夜也总有这样一簇火,只不过地炉、榾柮换成了炭盆、木炭,因此我也固执地认为,汪曾祺笔下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就如同聚在一起烤火的氛围。记忆中炭盆边总煨着茶,茶是粗茶,越煨越酽,绿茶熬成苦汤。石湖先生的友邻地炉煨酒,想来更妙。茶太浓,就没了清香,苦茶越喝睡意越少;而酒煨热,酒香渐溢,满屋甜香醉人,即使不善饮者,也想尝一口乡下人的甜酒,在微醺里等睡意袭人。如果是带着暖意与酒意沉入黑甜,定会一夜无梦,直至窗外日红。

郁达夫怀念北国的冬天,眷眷于“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怀念一室如春如蛰居异境时还有“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农村人也会在三餐之外吃点不甚讲究的“点心”。许是在一碗酒落了肚,热上了身,胃感觉更空了,有人不禁嗔道:好天好酒,如何没有吃的垫垫肚子?也是,酒温肠,食饱腹,饱足之余,谈兴才长,这清寂的冬夜才有更浓烈更可回味的人间烟火气。于是,这首诗最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老妇听罢嗔语,全不着恼,只是指着炉火笑道:莫怪我没准备那些盘盘盏盏,炉火里的芋头栗子又香又甜,只怕你们吃完了还会想呢。读此句,老妇说话时喉头的“嗬嗬”之声如在耳畔。在未被世事风尘覆盖的记忆里,我和三五亲朋也曾雪夜就火,哪管屋外烈风嘶吼,滴水成冰,有时暮雪至夜,遍地银白,这一盆火仿佛就是冷寂世界的一个意外。炭灰如雪,但那是极炽热的雪,灰里埋着土豆、红薯,熟时剥皮之后的香驱赶走睡意,舌尖上的甜是冬天特有的味道。炉灰里的芋栗滋味应不逊于此,否则,怎会有高濂在《四时幽赏录》里所记“雪夜煨芋谈禅”:“雪夜偶宿禅林,从僧拥炉,旋摘山芋,煨剥入口,味较世中美甚,欣然一饱……”芋头这种极朴素的人间至味竟引出僧人一番禅理。乡间愚夫愚妇自不会借此谈无说有,他们只须在安闲的冬日里获得一点简单的幸福,这种幸福与欲望剥离,接近周作人所言“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那一点有意思的享受,但“灰中芋栗”去除了过分讲究的精致,在这最简单的食物上,附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劳作者的深心与真心,只是它们不被书写,也不适宜抒情。

幸好有范成大,他把诗人们在山水田园诗中对渔樵隐逸的诗意呈现,还原为一种真实亲切的乡村风物与村民生活,转化为对在大地上劳作的人的体贴。他并不描摹与扰攘纷杂世情相对立的恬淡“风景”,他笔下的乡间景象无禅心,无隐意,而有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天然清新,跃动着生机,又有四季碾过的痕迹,春来有“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田园四时杂兴》,以下引用诗句同此),春暮则有“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夏日有“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秋天有“杞菊垂珠滴露红,两蛩相应语莎丛”,冬季则有“霜风捣尽千林叶,闲倚筇枝数鹳巢”;他也如白居易一般写农人劳作的辛苦,但这辛苦是健康的,愉悦的,“吉日初开种稻包”,农人撒下稻种,也播撒希望,“三旬蚕忌闭门中”里有着谨慎庄重,“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里有各安其职的和乐,“家家打稻趁霜晴”更有丰收的喜悦,就是冬闲也要“乾高寅缺筑牛宫”,这些农人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践行者,踩在泥土里劳作,踏踏实实生活,这份朴实让人心生敬意;范成大的诗里也有对农人被盘剥的同情,他的笔锋亦指向“好烦其令”的“长人者”,他的笔触是冷静而客观的,直陈其事多于诉诸情绪的控诉,文字平易而自带锋芒,如“采菱辛苦废犁鉏,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冷嘲之意毕现,“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怜悯百姓、指斥“天公”,“黄纸蠲租白纸催,皂衣旁午下乡来。长官头脑冬烘甚,乞汝青钱买酒回”更是对官吏的戏谑与轻蔑,他没有白居易和韦应物面对苛政与农民痛苦的自愧自悔,因为他此时早已脱下官袍,成了一個乡村里有见识的长者;他还欣欣然讲述“踏歌椎鼓过清明”“田头祭社”“社下烧钱”“邻翁讲礼拜柴荆”的俗礼俗情。在范成大的笔下,田园乡村属于农人的生活。因此,他的田园诗与诗中的风物人情都有更广阔更深远的共享价值,诗中“踏地菘”与“灰中芋栗”也连接着古今人的生活,能引起人对朴素生活、真实幸福的深长想望。

当下变化迅猛,三观易碎,我知道时间最终会修复那些支离破碎,不过,如果没有美食,“丧”的日子会持续得更长一些,以甜蜜来抵消日子里的苦,以辛辣刺激味蕾也提振精神,一点鲜甜就让人觉得,世上总归有可留恋的也抓得住的东西。我们对故乡与儿时的追念,总与食物有关;而日常对食物的热爱,也就是对“生存之上”的幸福的渴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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