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昱辉,“权”和“健”都没了

2019-02-26 01:32杨学义
环球人物 2019年2期
关键词:北村权健大丰

束昱辉原名束必和,1968年6月生,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人。权健集团董事长,天津权健足球俱乐部总经理。

“估计这次他是真出事了。”2019年1月1日,在权健实际控制人束昱辉的老家——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新丰镇裕北村,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从他发家那天起,我就断言,他坚持不了几年的!”

2018年12月25日,丁香医生发表文章《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直指权健保健品涉嫌夸大宣传,坑害患者终止正规医院治疗,火疗店存在安全隐患,但权健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并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权健称丁香医生诽谤中伤,要求撤稿并道歉,但丁香医生回应:不会删稿,对每一个字负责,欢迎来告。2019年1月1日,相关部门对权健公司涉嫌传销犯罪和涉嫌虚假广告犯罪进行立案侦查。

1月4日,记者来到天津市武清区的权健自然医学产业基地。出租车上,司机感叹:“一个月前,这里几乎每天是堵车的状态,都是外地人来这里学习,念叨着发财。”而今记者下车时,这里却是一片肃杀之景,附近的餐馆大多有“权健人之家”的字样,都已关张歇业。记者从权健的一处办公楼门前走过,门口保安立即警觉而“敬业”地轰人:“你去马路那边走,这里不让过!”记者朝前走了200多米后,终于看到一名“路人”,他同样警觉地主动搭讪:“你是干什么的?记者吗?”记者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竟立即转身往回跑。

出租车司机还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今天早晨5点半左右,有客人在权健肿瘤医院约车,我到门口等客人。刚停下,就有一个人从黑咕隆咚的地方冒了出来,围着我的车转了三圈。估计判断我真的是拉客人的,没啥好监视,他才走开。”出租车司机咽了咽口水,“权健的人,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了!”

1月7日,天津市公安机关宣布,束昱辉等18名犯罪嫌疑人被依法刑事拘留。

脖子上缠蛇,摆“套圈”游戏骗赌资

1月1日清晨6点多,一位驼背的裕北村老太太一边遛狗,一边说着束昱辉的好话。“他一共兄妹4人,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家里人都叫他‘小三子。他对人很有礼貌,給邻居也会送礼物,过年回来还会给年纪大的亲戚一人5000块钱。”转头,那位本文开头提到的老大爷摇了摇头:“那是束昱辉的二婶,当然会说他的好话。”老大爷说,束昱辉原名束必和,留给村中绝大多数人的印象并不好。“我从小生活在这个村里,很了解他们家情况。他的爷爷是从江苏兴化过来的,非常穷,当年靠卖水为生,一担水只卖两三分钱。在村里扎根后,成家生了7个孩子,辛辛苦苦养活一大家子人。”贫穷的日子持续到了束必和的父辈。他的父亲是村里的民兵营长,跟束必和的母亲都不是首婚,各自经历一段失败婚姻后才组成了家庭。他们婚后过得非常艰难,束必和母亲眼睛和鼻子都有疾病,束必和父亲压力很大,村民经常看到他挑着家里的蔬菜和腌制的咸菜到村口摆摊,靠微薄收入艰难度日。“老束是非常老实的人,村里人也要面子,所以很少提他的儿子,但我们都知道他儿子不争气,让他非常失望。”

束必和的一名初中同学对记者说,这几天同学群里基本上都在聊权健和束必和。“他在我们班是成绩最差的一个,任性、倔强、调皮,爱打架,嘴特别能说,班主任一直批评他。”同学们唯一能想起来的优点,是他喜欢运动,爱打篮球和乒乓球。

束必和只上到初中,就到大丰供销机械厂当电工。从束必和家步行到厂子,只有10多分钟。工作后的束必和又留给人们一个坏印象——爱赌钱。这一点,连他的二婶也没有否认。她说,束必和20岁左右,“和几个小孩子玩牌,后来被举报,派出所过来抓人”。束必和逃走了,一年多才回家。有村民告诉记者一个更加丰富的版本:束必和与几个厂里的工友聚众赌博,被村里人举报,公安机关抓赌时,他夺窗而逃,顺便将身上的几千元赌资藏到后院猪圈棚顶的瓦片下,“猪圈后面还有一条河,他是游走的,非常狼狈”。束必和逃过一劫,但他第二天来找藏在瓦片下的钱时,却发现钱没了。几千元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束必和气急败坏,于是负气离家。

后来,有人在大丰城里看到过束必和。“当时大丰有个飞轮厂,生产自行车零部件,据说束必和在那里打过工。”一名大丰本地人回忆,“上世纪90年代的大丰非常小,多数人知根知底。他还是爱赌钱,但他已经没钱了,只能跟人借钱赌,非常难缠。他借50块钱,大家不会借,如果借二三十块,大家就当把钱给他了,从来没见他还过。”没多久,大丰人又见到这样一幕:在飞轮厂门前的马路上,束必和脖子上缠着一条蛇,摆上捏好的泥人,吸引小孩子过来花钱“套圈”,以此骗取赌资。

坐着直升机回乡,家里修个停机坪“摆场子”

“2004年,束必和的父亲上吊自杀了。”几乎所有村民都记得这件事,当时惨烈哭声震动了邻里,但一名村民说:“他们全家都不爱和外人打交道,所以老束死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去看。”村民对束昱辉父亲自杀原因各有理解,有人说“他的儿子常年不回家,家人联系

不上他,偶尔来一封信,也是向家里要钱”,有人说“束必和的妻子和儿子留在家里,伺候生病的婆婆让他妻子颇有怨言,给公公不少气受”,有人说“束必和母亲治病需要大把费用,把这个家拖垮了,束必和又不回来,家里全靠他父亲扛着,终于支撑不下去了”。

“他爸没有享过他的福。”对于这一点,村民看法一致。多数裕北村村民回忆,束必和没有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只有一名村民表示,束必和回来过,是头一天夜里回来的,第二天就走了。记者在裕北村的墓地中找到了束必和父亲的墓碑,上面刻着他父亲逝世的日期“二〇〇四年农历三月廿三”,而竖立墓碑则是两年后,“二〇〇六年农历三月初四叩立”。

没有人能说清楚束必和是何时离开大丰的,但几乎所有大丰人都知道他的“衣锦还乡”——2014年9月6日傍晚6时,一架直升机空降大丰城区最繁华的和平饭店。据报道,束昱辉是坐着直升机回家过中秋节的,和平饭店为此提前腾空了停车场,当时不少人来围观,引起交通堵塞,而飞机降落时扬起很大灰尘,让人睁不开眼。直升机价值7000万元,机身上的“权健”和“束昱辉医院投资”字样非常显眼。

直升机也曾出现在裕北村的上空。村民已经记不清飞机出现的具体时间了,只记得飞机在村子上空盘旋好几圈后,在他家的老宅子上空降低了飞行高度,并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飞走。“我们当地管这种做法叫‘摆场子。”一位村民告诉记者,束必和在用这种方式证明“我发达了”。束必和的初中同学说:“后来他还说会去见班主任,证明给老师看,他不笨,他终于成名了。”另一名村民回忆,束必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向村民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有一个侄女出嫁,他就把自己价值3000多万元的豪车开到村里,让婚礼风风光光的。”

从此,束必和成为历史,束昱辉横空出世。束昱辉家的老宅子翻修了,原址上建起了一座三层别墅,别墅外墙上有两座精致的白象雕塑,别墅正门前有一个香炉鼎,刻有鎏金的“鼎盛”二字。别墅外围是一座小院,凉亭、路灯、健身器材、水池一应俱全。小院的东北角有一个近乎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停机坪。所有村民都知道这个停机坪的存在,但“因为修得不合格,直升机没有停过这里,这就是摆给村民看的”。

2012年,束昱辉的传记《生命的代价》出版。传记中的束昱辉出生在江苏扬州,1991年清华大学毕业。但清华大学已经澄清,“束昱辉”和“束必和”均不在其校友名录。有消息称,束昱辉的最高学历为盐城工学院,记者到该校询问,年长的教师和留校任职的学生都没听说过这个校友。在盐城工学院官网校友会一栏,有查询校友功能,“束昱辉”和“束必和”均不在列。

《生命的代价》一书的编著者为“本质传媒”。天眼查显示,重庆本质传媒有限公司的官方网址链接为“中国直销杂志官方网站——直销网”,这个公司还运行了一个名为“世直研”的微信公众号,世界直销(中国)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为其提供“智囊支持”。

教大爷大娘跳广场舞,制作所谓的“火疗”秘方

束昱辉离开大丰后,他的行踪就不为人知了,发家史更是颇为神秘。整合各种碎片信息,可以大体知道,束昱辉先是在天津另一家大型直销企业天狮集团工作过,随后出走单干,赚到第一桶金,最后创办权健。

一个名为佟廷海的商人早年和束昱辉有过合作,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束必和2004年左右才改名束昱辉,此前在天狮集团工作。记者来到天狮集团,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由于时间久远,他不清楚束昱辉是否在此工作过。但近几年,天狮的不少中高层管理人员频频跳槽权健,束昱辉私下放话“只要是天狮来的人,我都要”。震动最大的是天狮集团副总裁吴益群跳槽,他将天狮的全套运营模式复制到权健,权健开始全面超越天狮。

不少裕北村村民说,束必和离开大丰后,第一份工作是去“卖安利”,这是指他去了某个直销企业。多家媒体报道,束昱辉早年曾经是天狮300万销售人员中的一个,后来拉着一帮同事出走单干。天眼查显示,2000年,束必和注册了他最早的两家公司——天津市盛华商务联盟经营有限公司和天津市盛鹏科技有限公司。

2014年9月6日傍晚6时,束昱辉乘坐直升机空降江苏盐城大丰区最繁华的和平饭店,機身上有“权健”和“束昱辉医院投资”字样。

束昱辉位于江苏盐城裕北村的别墅。(本刊记者 杨学义 / 摄)

束昱辉的第一桶金,来自广场舞大爷大妈的腰包。《天津日报》一篇报道称,束昱辉在天津最早的商业活动是在河东区巨福园小区,以承包的形式组织开展《中国保健》杂志社下属的“中国保健俱乐部”的社团活动。束昱辉称:“我和很多大爷大娘关系非常好,现在再去河东危改广场问问人,也许还会有人记得当年有个年轻人,不遗余力带着大家一起跳舞健身。”记者来到河东危改广场,将束昱辉的照片拿给大爷大妈看,一位83岁的老人表示:“还真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挺精神的。”她说,这里原来有个主席台,束昱辉就站在上面,带着老年人一起跳舞健身。另一位老人说对束昱辉也有印象:“大概是2000年以后、2004年之前,他组织我们跳舞,记得每季度需要交300元钱。”

在巨福园小区,也有权健早期销售活动的蛛丝马迹。这里居民介绍,小区临街一栋楼曾是写字楼,前几年改成了公寓。《生命的代价》记载,束昱辉早期公司就在这里。小区一名中年妇女说,2004年之前,她就接触过权健,“当时我在市场卖菜,一个经常来买菜的姐妹让我去学习学习”。她去听课了,看到很多学员落泪演讲,于是为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的母亲买了一个坎肩,“花了300多块钱,老娘非常生气,认为我瞎花钱,而且也没有作用,穿了不久就扔了。”从此,她就不信权健了。

在此期间,权健的加盟模式也现雏形。佟廷海回忆称,在缴纳16.8万元加盟费后,他成为束昱辉在江苏的代理商。加盟合同中除了公司抬头,还盖着“全国高科技健康工委自然医学产业专业委员会”印章,后来这家机构被证实为“山寨机构”。2003年,佟廷海亏损严重,回到巨福园找束昱辉协商,发现已人去楼空。

大致在2004年前后,束昱辉通过上述手段,完成了他的原始积累。《生命的代价》记载,2004年夏天,他和两位老大爷在天津一个小作坊中,24小时不间断地调配“火龙液”,这是用于火疗的秘方。他最终“成功”了,并且以此作为招商资本。同年,权健落户武清,“权健自然医学(天津)产业基地”成立。2004年是束昱辉春风得意的一年,为了不给这一年留下阴影,书中将束昱辉父亲去世时间安排到2005年,去世的原因被描述为“脑梗”,而且回家奔丧的路上,“他的公文包里,正揣着刚刚获得的治疗脑梗的秘方”。

疯狂的造势和造神

“要做事,先造势!”这是束昱辉的人生信条。2015年7月7日,权健并购天津松江足球俱乐部,天津权健足球俱乐部正式成立,这是权健为人熟知的开始。随后,俱乐部接连运作了几笔大交易,先后聘请巴西名帅卢森博格,意大利前队长、世界足球先生卡纳瓦罗担任主教练,签约法比亚诺、孙可、张鹭、格乌瓦尼奥等国内外球星。在足球圈,束昱辉的名言是“我害怕球员不喜欢钱!”他说为了让自己喜欢的球员孙可有球踢,才花钱投资一个俱乐部;还说梅西找到权健报价21亿元人民币,“这种事情不排除以后我会做的!”

束昱辉还在大丰发展校园足球。2015年11月,束昱辉在大丰区城东实验小学出席首届“权健杯”小学足球联赛颁奖仪式,并与大丰区教育局签署《关于发展大丰校园足球战略协议》。目前联赛已举办4届。记者在城东实验小学体育馆中看到一个“大丰权健校园足球俱乐部办公室”,办公室两侧有束昱辉题字“追梦足球”和小学生踢球的照片墙,束昱辉和孩子们的合影被放在显著位置。一名体育老师说:“2017年大丰举办了一个全国锦标赛,一般这种赛事每个人要收几百块报名费,权健很大方,一分钱不要。”公开报道显示,体育老师说的锦标赛是“2017年全国青少年男子足球U16超级联赛”。

《生命的代价》描述,束昱辉掌握了600余种疑难病症秘方,其中针对“末病”的方剂就不下300種,“末病”被定义为:泛指因患病晚期或是疑难病症错过了最佳治愈时期的病症。各种疑难杂症患者,都在书中被束昱辉用秘方治好。在大丰权健华东总部前的权健广场上,有一块“中医名人名言”石碑格外显眼,束昱辉凭借一句“能治好病的才叫大夫”和扁鹊、张仲景、华佗、孙思邈、李时珍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不过,束昱辉和权健的高调造势随着调查组和公安机关的介入,不得不偃旗息鼓了。大丰当地的出租车司机对记者说:“我一个月前拉过一个权健高管。大丰华东总部本来准备1月2日到7日开6天年会,每天有6000多人参会,总共将近4万人,他们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这场年会显然是流产了。记者1月1日在权健华东国际会议中心走访时发现,往日热闹的大厅内已格外安静,只有一对新人在办婚宴。无论在天津还是在大丰,束昱辉都与政商两界人士往来密切。他在2017年曾回裕北村给父亲过冥寿,当时有区、镇、村三级领导陪同,束昱辉一身西装革履,非常气派。还有村民说,裕北村领导和束昱辉往来密切,经常跑到天津向束昱辉要资金,“听说村里350多万元的欠债,就是束昱辉还上的”。在天津,一名知情人士对记者说,束昱辉2014年加入了天津江苏商会,“入会人员中,理事以上级别的,一般都是在天津政界、商界非常有名望的人,吸收一个我还没听过名字的束昱辉作为副会长,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名知情人士说,束昱辉给他留下两个深刻印象:第一是这样一个没有实体项目的、主要靠贷款的企业家,在同乡商会中还是第一次看见;第二是束昱辉在发言中雄心勃勃地宣称要开发肿瘤治疗市场,但根本没提具体措施。

“他做事,没有让老乡得到实惠。”一名裕北村村民指着束昱辉家门前那条路说:“这条路几年前拓宽了,但拓宽范围只到他家别墅为止。”他说,道路拓宽是方便权健的人到此“膜拜”,“最多一次来过3辆大巴车,不少人把这里看成励志圣地,像拜菩萨那样,拜了又拜”。

在《生命的代价》中,束昱辉用民间偏方治好母亲的鼻咽癌。但一名裕北村村民告诉记者,有人在1月2日偶遇了束昱辉的母亲,她的眼睛刚刚在大丰区人民医院做完手术,一只眼睛罩着,只有束昱辉的妹妹陪着。

束昱辉,一个被权健信徒奉为神明的人物,终究有赤裸裸面对自己和家人的一天。狂妄,终有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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