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伤别离”情感的意象化表现

2019-03-05 17:51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雨霖铃烟波雨霖

(吉林师范大学 博达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一首诗或词常常是表现了某种生活事件,但诗人或词人表现这种生活事件的根本目的不是向人们传达某种生活事件,而是创造某种意象,用某种意象表现情感。从这个角度看,诗或词就是意象,就是情感的形式,而不是再现生活事件。但是,我们不少关于诗的解读不是从意象形式的角度解读情感,而是从记述的角度解读生活事件,虽然表明了借景抒情的写作特点,但也容易使对诗的意义的解读受到一定限制。现行《普通高中课程标准试验教科书:语文4教师教学用书》(以下简称教材)对《雨霖铃》的解读比较明显地存在这个问题。

教材“整体把握”部分概括说“这首词是写作者离开京城时,与情人在长亭话别的情景”,并且从三个方面对《雨霖铃》进行了分析:一是“词中首先交代了离别的季节、时间和地点。‘寒蝉凄切’,点明节令:‘对长亭晚’,点明时间和地点:‘骤雨初歇’,点明气候”。二是“作者用一个‘念’字引出了对别后情景的设想”。三是“下片,词人从实写眼前之景转到预想别后之情,虚实相济,利用时间的跨越,多方位地表达了自己的惜别之意”。

教材经过对有关话别的季节、时间和地点以及别后情景的设想等分析,虽然点出《雨霖铃》是借景抒情的作品,但总体上仍把《雨霖铃》作为“与情人在长亭话别的情景”的生活事件来解读。

但是,《雨霖铃》的意义不是柳永对与情人话别情景事件的记述与表现,柳永记述这件事是没有任何诗意的。《雨霖铃》的意义是,柳永通过离别意象的创造,表现了“伤别离”的情感。对柳永所描写的别离种种,不能单单理解成是别离的情景,即别离过程的再现,而要理解成别离的意象,理解成柳永用别离的意象表现“伤别离”的情感。

话别情景与“伤别离”情感表现是两种不同的解释原则。前一种解释是作为事实的解释,对一个话别事件的解释,后一种解释是一种情感的解释,艺术的解释。前一种解释是事实的,后一种是把话别作为一种情感表现符号来解释。前一种解释是逐句解释景与情,后一种解释是解释意象和整体结构。柳永之所以创造出“伤离别”的“千古名句”,不是因为他记述了离别的过程,而是为离别创造了意象,《雨霖铃》把话别作为一种情感表现符号来解释,是一种情感的解释、艺术的解释。

《雨霖铃》创造了一系列“别离”的意象,这些意象是为表现“伤别离”而创造的,可以称为“伤别离”意象。这些意象深深地浸透着“伤别离”的情感,才把“伤别离”的情感表现得浓浓郁郁、透彻肺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是“伤别离”的原型性象征。寒蝉与长亭是一种原型性意象,寒蝉是悲切情感原型意象,而长亭是离别的原型象征。《雨霖铃》一开篇就用两个原型意象创造了新的“伤别离”的意象,从而把“伤别离”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寒蝉的叫声是凄凉和悲切的,“长亭”是离别最典型的地点,而“晚”是别离的时刻。因而,“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寒蝉凄切的叫声就是离别而发的。词人不是在写伤别离的季节与时间,而是为“伤别离”创造意象。因而,寒蝉与长亭就不是客观化的寒蝉与长亭,而是词人“伤别离”情感的象征,寒蝉对长亭的凄切的叫声就自然可以理解成词人“伤别离”的哭泣。前两句词——也仅仅只是两句,就把“伤别离”情感真真切切地表现出来,究其原因,就是用了离别的原型意象来象征,而原型意象是最能表现情感内容的。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是“伤别离”的情绪意象。“对长亭晚”的“寒蝉凄切”,是“伤别离”情感的象征性表现,这种象征性也就必然把第二句“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也作象征性的理解。“骤雨”,不止是自然界刚刚下过的急雨、大雨、暴雨,而是两个人因“伤离别”而下的情感的大暴雨,即情感表达的一种隐喻。这情感的大暴雨之后,他们在喝离别的酒。但他们哪里还有心思饮酒,他们的难舍难分又不能不分,不能不分又难舍难分,这就使他们“帐饮无绪”。“无绪”是没有饮酒的情绪,表明了两人分别在即的痛苦以及依依不舍而又不能不舍的对最后在一起时光的分外留恋。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离别时刻难舍难分的意象。当他们的“留恋”沉浸在一起的时候,出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有人催促他上船,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就要离别了,从此天各一方。万水千山,世事无常,聚散难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也许,从此就是永远的离别了。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任何说起,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别亦难”的意象表现,是情人离别最牵魂动魄、难以割舍的意象。它没有一句语言,但却抵得上千言语言;它没有任何难舍难割痛苦的倾诉,但比任何痛苦倾诉都痛苦;它没有任何爱的表白,但却抵得上任何爱的表白;它没有任何海誓山盟的话语,但比任何海誓山盟都具有力量;它甚至连一句喃喃细语都没有,但它却胜过一切喃喃细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是情人离别难舍难分的意象,是另一种语言,是不需要语言的“语言”,是没有语言的“语言”,是最最刻骨铭心的“语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伤离别”最沉郁的意象。“烟波”表现的是迷蒙、混沌和渺茫,而且是“千里”的。因而,“千里烟波”的意象表现的迷蒙、混沌和渺茫是阔大的、无边的、无限的。不仅如此,这种迷蒙、混沌和渺茫还暮霭沉沉。暮霭是苍凉、沉郁、惆怅的,再加上“沉沉”,和前面的“烟波”加在一起,这意象就使苍凉的情感表现得特别沉郁、凝重、深邃。“楚天阔”仍然是对“千里烟波”意象的渲染与扩展,表现“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意象的阔大,“阔”是指那种迷蒙、渺茫和空虚感的阔大,即心灵的迷蒙、茫然和空虚,并非指视野的阔大。这个“阔”的意象极为传神,它是诗人内心空阔思想感情的对象化的形式。阔有大的意思,是无限、无边、无际的意象的表达,是指对那种“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意象象征渺茫的情绪的表达符号。“阔”还表现了空,表现了轻,表现了无,是内心几乎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了任何希望的心境的表达。这种心境的生成正是与爱人离别造成的,这就使“多情”情感表现得极为透彻、浓重和强烈。是与爱人的分别造成了这种沉郁、空虚、茫然和苍凉的“伤别离”心境。

当然,这种“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意象表达的空虚的“伤离别”思想感情,不是对离别之后情感的预想,而是此时“伤别离”情感的表达,是“伤离别”的又一种“伤”。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是“伤别离”情感的另一种意象,这种意象可以称之为悲秋意象。“伤离别”这种自古就使人特别痛苦的情感,加上“冷落”的秋天感受,就更加令人悲凉痛苦了。不能说“冷落清秋节”就是词人有意的象征,但是,词人感受到了秋天的清冷、萧索和悲凉,就不光是对自然界循环的感受,还是对生命感受,把人生的挫折造成的清冷感受投射到了对秋天的感受上,这就使“清秋”自然成了生命“冷落”感受的象征意象。这种人生的“冷落”感和与情人离别的“伤离别”感搅合在一起,就使这种痛苦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人生的“冷落”和与情人离别的“冷落”双重叠加,才使词人生发了又一种“伤离别”的离愁意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差不多又是对原型意象的运用了。“杨柳”“晓风”“残月”,经过古代诗人无数次的运用,成为最能勾起离愁别绪的意象符号。《诗经》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南朝乐府民歌有“上马不促鞭,反折扬柳枝,碟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韦庄《荷叶杯》有“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冯延巳《更漏子》有“夜初长,人近别,梦断一窗残月”;晏几道《玉楼春》有“暗随苹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唐婉《钗头凤》有“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温庭筠《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凡此种种,表现的都是离愁别绪。

“杨柳”“晓风”“残月”中随便一个意象,就能充分表达离别之愁,柳永将三个意象叠加使用,把“伤离别”的离愁意象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离别使他愁,因而他要用酒来浇愁,但用酒浇愁愁更愁,当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见的是什么呢?“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离愁别绪的象征符号,表现出词人仍然处在“伤离别”的痛苦之中。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这是什么样的“伤离别”意象呢?这是一种“空洞”的意象,空洞意象是对空洞情感的象征性表现。与情人离别之后,什么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都不值得一提了。“良辰好景”虽然就在眼前,但感觉好像有好远好远的隔膜,它对“我”是没有任何意义了,即便“我”有千种风情,万种柔波,那又能向谁去表达呢?别了,“我”的爱,别了,“我”的情,别了,“我”的她,“我”唯一有的就是对情人的苦苦思念。

《雨霖铃》上片看上去是描写离别过程,但实际是运用离别过程创造离别意象,用离别的意象表现“伤离别”的情感。每个意象都是离别的过程的一个方面,但都不是为了叙述离别过程,而是为了创造某个离别意象,用不同的离别意象表现离别情感的方方面面。通过诸多离别意象,把“伤离别”情感表现得极为浓重和强烈。《雨霖铃》下片是对离别后情感的意象化表现,悲秋的意象使伤离别更加痛苦;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离愁意象使离愁别绪得到了原型化表现;生活空洞的意象更使“伤离别”情感表现得无以复加。

《雨霖铃》创造了若干意象:离别凄切的原型性意象、离别时刻难舍难分的意象、离别最悲凉沉郁的意象、倍加冷落的意象、生活空洞虚妄的意象。正是这些意象使“伤离别”的情感所有最典型的方面都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雨霖铃》通过这些意象所表现的不是离别的过程,而是离别的情感活动的结构模式——凄切悲哀、难舍难割、悲凉沉郁、倍加冷落、空洞虚妄。而这个情感活动的结构模式就是“伤离别”情感发生和发展的整体样式。通过这一结构模式,离别的情感过程得到了最真实的表现。

柳永不是为了告诉人们与情人离别的那些事而写《雨霖铃》,而是为了表现与情人离别的那些情而写《雨霖铃》。柳永是为表现他离别的情感创造意象,因而,不一定要把柳永所写作为一个与情人离别的事件来看,更不能把它作为一个离别事件来解读。

在我看来,那个离别的具体事件不一定是真实的,比如,不是在早晨而是在晚上乘舟离开,不一定是实际发生的,而是为了表现“伤离别”的意象而创造的。早晨离开不是比晚上离开更容易更方便吗?为什么在晚上而且马上就要天黑时离开呢?这不是实际的需要,而是艺术的需要,即意象创造的需要,情感表达的需要。因为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才能表现“伤离别”的渺茫、沉郁和空阔的意象。当然,关于这个问题,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词人创作一首词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告诉人们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要表达他内心的情感和他理解到的人类的情感。词人内心情感是不能用现成的概念来表达的,因为在现成的概念中找不到那样的词汇,因而词人要选择客观事物来使他内心情感客观化和对象化,这样创作的结果,词人可以形象地表达他内心的情感,读者也能清晰地理解他表达的情感。词人是根据他情感结构的样式来选择客观事物的样式,实际是创造意象的结构样式的,这样,创造的结果就是客观事物——意象结构的样式就成了情感结构样式的象征。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用两个原型性象征构建出新的象征意象形式,表现“伤离别”的情感,是什么样的语言都不可能代替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种难舍难分的“别亦难”意象把所有情人离别的情感都囊括其中。“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意象,以一个更大的意象把“伤离别”的无限凄凉、无限渺茫和无限空虚的情感表现了出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又以原始意象表达了离愁别绪的不可解脱。“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则把从此生活变得虚无的感受表达得深刻至极。

一首词里有这么多“千古名句”,代代流传不息,这是诗词史上的一个大奇迹。其原因就在于,虽然它是“千古名句”,但却不是概念化的,而是意象化的。是意象,“伤离别”的意象使其胜过了千言万语,成为不朽的诗句甚至原型性的象征,凡有离别,人们一定要用这些名句来表达“伤离别”情感。柳永之所以创造出“伤离别”的“千古名句”,不是因为他记述了离别的过程,而是为离别创造了意象。

词人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词人所表现的意象是情感的象征,不是实际行为的记述。这个道理也告诉我们,不管是欣赏诗词,还是讲解诗词,都要通过意象解读情感,而不是把诗人表现的意象当做客观事物的实景和事实来解读,假使如此,我们就会遮蔽、掩盖、扭曲了诗的意义。诗人本来是用意象表现情的,我们如果把意象当景和事来解读的时候,就剥离了情。

还有一个问题必须注意,那就是在解读《雨霖铃》这首词的时候,必须从现代“穿越”到柳永的时代。我们处在一个现代化的时代,通过汽车、动车、飞机、轮船等交通工具,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回到这里,极为便利。现代的通讯也极为发达,通过网络能够随时随地实现通话、视频及发短信、邮件。年轻的孩子们很容易用现在的生活方式去理解柳永时代,从而不大能够理解柳永“伤离别”的痛苦为什么那么凝重和强烈。这就需要教师引导孩子们回到柳永时代去解读“伤离别”,那时交通极不发达,出行走水路要乘小船,走山路要徒步跋涉,到达一个地方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人们离别后是很难相见的,有多少人离别之后不知漂泊到何方,从此就是诀别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而要给离别的人写一封信,也要很长时间才能送达,有的干脆就杳无音信。

此外,与古人相比,现代人对爱情的情感不像古代人那样专一、执着和忠贞。这也可能是理解《雨霖铃》“伤离别”情感的一个障碍。因而,需要进一步了解古代爱情或者古典爱情,才能更好地理解《雨霖铃》“伤离别”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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