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酒令儿

吕云山

酒令一词含三层意思。一是监督强制喝酒之命令。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刘章曾侍吕后燕饮，吕后命他作酒吏监酒。刘章说：“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吕后准。席间有吕氏一人喝醉逃酒，刘章追上当即拔剑斩杀而还，报吕后日：“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吕后左右皆大驚。然而有酒令在先，军中无戏言，吕后亦无奈何。刘章由此声望大振，诸吕皆怕生猛刘章。二是关于酿酒、贩酒、饮酒的政令，又称“酒政”。古代时常颁有禁酒令，以节省粮食等。三是燕饮席间凑趣助兴之游戏，论胜负以饮酒。本篇仅谈这层酒令。

缘于酒令含义不同，北京话对它的读音亦有讲究。凡军令政令皆体大之事，非等闲儿戏。故而前两层酒令之“令”须重读，为“酒令”。第三层是雅趣游戏，轻松微末之事，“令”当儿化轻读，作“酒令儿”。这是北京儿化音的大致规律。如“喝场大酒”与“喝点儿小酒儿”，二者之别即在于事体大小与轻重。若把这两句儿音反过来用，一定不是北京话。以下言归正传说“酒令儿”。

酒令儿历史悠久，数千年盛行文人雅士间。先秦的射礼投壶令儿，汉魏的射覆藏钩令儿，唐宋的手势骰子令儿，明清的文字雅谑令儿等，皆盛极一时。

射礼是周秦时期的“小六艺”之一。所谓小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此为君子应具备的才艺（《诗》、《书》、《礼》、《乐》、《易》、《春秋》谓之“大六艺”，即《六经》）。射礼有大射、乡射、燕射、宾射四种。燕射就是君臣饮宴射礼。此礼即于席间立鹄，宾主依次弯弓搭箭而射之，以中的多寡分胜负饮酒。射礼主旨在于儒家正己省身，以射观德之意，并非为了比勇角技。

射礼需要较阔场地，遂又有投壶之戏。所谓投壶即于宴席旁设细口儿大肚儿酒壶，以矢投入壶口儿，中多者胜，中少者负，负者饮酒。清孙希旦《礼记集解.投壶》云：“士大夫与宾客燕饮，而投壶以乐宾，其礼如此。”又云：“或庭之修广不足以张侯置鹄，宾客之众不足以备官比偶，则用是礼也。”此证投壶之戏源于射礼。投壶是古雅酒令儿，亦有制礼观德之意。投壶之能有闭目而投者，有置障而投者，有隔屏风而投者，有背对而投者，无一不中。至明代，其名目有“画卦”、“过桥”、“隔山”、“春睡”、“听琴”、“倒插”、“卷帘”、“燕衔”、“芦翻”、“蝴蝶”等三十余种。此过多技巧名目有失投壶古朴之雅，与周秦时期观德礼制已有所变化。有人总结投壶技巧云，急则反，缓则斜，过急则倒，过缓则睡。另有所谓天壶者，高八尺馀，宾主坐地上仰投之。晚近投壶之戏已湮没不传，现如今亦鲜有喝此雅酒之人。

射覆、藏钩类似后世之猜枚。射覆是将佩饰之类小物件儿藏于器皿下，让人猜其为何物。唐颜师古注《汉书.东方朔传》云：“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闇射就是猜，东方朔颇能之。魏晋六朝时又谓之“藏彄（kōu）”，民间叟妪幼童亦常为之戏。藏钩与射覆藏彄近似，以数人共藏一钩而让一人猜之，猜中者胜。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云：“岁前又为藏彄之戏，始于钩弋夫人。按汉武故事云，上巡狩河间，见青光自地属天，望气者云，下有贵子。上求之，见一女在空巷中，姿色殊绝，两手皆拳，数百人掰之莫舒。上自披即舒，号拳夫人。善素女术，大有宠，即钩弋夫人也。辛氏《三秦记》日：汉昭帝母钩弋夫人，手拳有国色。世人藏钩起于此。”猜枚又称“猜拳”、“藏阄”，一人手握小物件儿，另一人猜射。此类皆源于射覆藏钩。

手势骰子令儿于唐宋时名目繁多，当时有《骰子彩选》一类专著。手势令儿是用手形模仿所藏之物，不能用嘴说。之后手势令儿简化演变出“划拳令儿”，也就是“拇战”。手势骰子令儿没有射礼投壶令儿古雅，具体玩儿法也多失传。晚近“俩好”“四喜”之划拳雅俗共赏，豪门深宅与街巷酒铺儿皆可列阵“拇战”，流行至今。

宋明清三朝±林间的文字令儿尤为可观。文字令儿首要条件是汉字的精深玄妙，其次是文人雅±的灵透学识。文字酒令儿不是闭门作文可从容构思、查阅典籍、反复涂改。酒桌儿上必须张口就来，不能让别人握杯半日干等。所以雅谑皆备之文字令儿十分难得。比如宋人文字令儿“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大有、同人皆系《易》卦名，即大有卦与同人卦。对令儿“光武师渡滹沱河，既济未济”，既济、未济亦为两卦名。工整难得。

明代士子陈询因得罪权贵被远谪，同僚为他践行，席间行酒令儿。景泰朝阁揆陈循日：“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高谷接对：“品子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此二句意蕴皆佳。陈询遂自言道：“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三黜。”陈询以酒令儿述己境况，情切意悲。

有张更生、李千里席间以酒令儿相谑。李念：“古有刘更生，今有张更生，手中一本《金刚经》，不知是胎生？是化生？是卵生？”刘更生者即汉室刘向，经学家刘歆之父，二人皆名儒。化生指佛家转世，卵生属玩笑骂人。张答：“古有赵千里，今有李千里，手中一本《刑法志》，不知是二千里？是二千五百里？是三千里？”赵千里即宋宗室赵伯驹，以画名。二千里及三千里者为古代流刑等级，三千里是流刑最高刑，仅次于死刑。喻人流刑，大不吉利，等于还了那句骂人话。

明代江南无锡知县卜大有善戏谑。他听说新任宜兴知县方某年少有才，便与同僚武进知县商议于某日设一公宴，提前拟好一酒令儿，难为一下宜兴方知县。及入席，卜大有曰：“我有一酒令儿，不能对者，罚一大觥。”言罢乃念：“两火为炎，此非盐酱之盐。既非盐酱之盐，如何添水便淡？”武进知县先对道：“两日为昌，此非娼妓之娼。既非娼妓之娼，如何开口便唱？”此令儿够难度，但二人事先拟好不算本事。宜兴方知县继而言道：“酒令不难遵守，只是要冒犯卜老先生了。”众人皆曰：“但说无妨。”方知县即道：“两土为圭，此非乌龟之龟。既非乌龟之龟，如何添卜成卦。”上古时有龟卜、蓍卜。龟卜即烧龟背观其纹理，蓍卜即蓍草打卦。龟、卦、卜三字勾连妙极，喻卜大有为卦之龟卜。众人听完乃大笑，皆叹服其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