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我的胎记

2019-03-13 08:24丁燕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葡萄

在乌鲁木齐,我是个不吃葡萄的人。我小心地,病态地,孩子气地,以一种看起来有些矫揉造作的方式,协调着我和出生地的关系:离开它,并想念它。一架葡萄曾覆盖我家小院的全部屋顶,葡萄葉片像旗帜,重叠悬挂,在阳光下,掌心纹路清晰。葡萄有卷曲的须,开的花密集,黄绿色,圆锥形,淡香。最初的葡萄粒并不是紫色的:啊,那是少女的乳。颜色,是慢慢发生改变的。紫色,是圆形谱系中最后的一圈,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唯一目睹的颜色。这种颜色已经有了朦胧,甚至被打上猥亵的记号。之后,一双手将葡萄果实摘下,装入盘中,迎来它必然的死期,但它迷人的童年无人所识。当小花脱落,凸起颗粒,密麻麻如绿卵,随晨光和风逐渐丰盈,将鲜红、幽蓝、黄铜调进血脉。我有幸目睹这巨变,知晓它们的内部联系,它们的界限,它们的死亡。正午,当人们入睡时,它们面对光,嗡嗡嗡,将全部叶片尽力张开,以巨大的蛮力吸纳能量,将有限的管道,饱胀到出奇。当我住进没有葡萄藤的水泥单元房中时,不断想到葡萄:那些水晶的碎片,及光的幻觉。我把它们藏在心间,如影相随。我终于说出了那句昏聩之语:世界上所有的葡萄,都没我家的好吃。

一九九六年,我曾写过一首名为《午夜葡萄园》的诗(发在《诗歌月刊》上),但到二〇〇二年,我才写出一百首葡萄组诗。这组诗带着湿漉漉的泥土,逐渐长大并腐烂的叶片,穿过层层屏障倾斜三十度的光柱,遗漏在院子的泥地和小桌上的豹斑……皆喷涌而出。在那些铺张词语的夜晚,葡萄,像被施了魔法的珠宝,像灵魂出窍的心跳,像再次被拥入怀中的孩子……组成一个过于强大的王国,当我扯开一条门缝,大部队便攻城略地而至。一次又一次,我在黑暗中找寻葡萄之光,我的个人之光,当我和那个古怪的符号,嫉妒的小胚胎,天然的洞穴,疯狂的甜蜜相遇时,它将整个种群的感伤附加在我身上,让我化身为它们的一员,不仅体验到属于它们的痛苦与快乐,而且不得不承受一种额外的负担:我要将整个葡萄园全都端出来,并为之赋予光芒。

我家的院子,是东疆农人最常见的那种土坯小院,双扇原木门,坐北向南两个里套外屋子,最西头是放农具和煤的小屋,小屋对面是木栅栏围起的羊圈,小屋和羊圈间有个长梯架,能攀援到屋顶。夏日,我卷着席子在屋顶上午睡,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串就在鼻子前。我不会将一串葡萄摘下来吃,而只选择底部最红的那颗。如果我看中了哪串葡萄,就用青草将它整个盖起来,等到初冬,葡萄要下架时,找过去,扒拉开草,坐在屋顶一个人品尝。

葡萄不仅是甜蜜的,微波荡漾的,还有阴影,熔铸了落日,倾听过微风,它内里的颜色不是涂抹上去的,而它最终的解脱,并非仅仅作为水果被吞食。葡萄有其特殊的脾性:它的身躯长达十至二十米,像蛇,需要冬眠。第一场秋风吹起时,母亲拿着麻绳攀上木架,将葡萄散漫的枝丫分成几股,捆缚起来,选个日子,请来能干的表哥们,和父亲一起,将已变成褐色,且依旧娇嫩,不能碰伤的藤蔓轻轻搀扶起来,从高处送下,再虚虚地盘进椭圆形大土坑,盖上层薄薄的泥土,到了冬日,白雪会加在那被子上,但是不怕,里面是虚空的,葡萄依旧可以稳稳地睡大觉。春天,雪早融化了,扒拉开那层虚土,腐烂而潮湿,沤了一冬的霉味,喷然勃发。依着原样,分几缕,再把它抬到架子上去:又是表哥们驾到,母亲烙葱油饼、炒鸡蛋。葡萄每年都要上架、下架两次,于农人,是额外的劳作,亦是不同寻常的节日。这侍弄葡萄的场景,如同一个图案,被我或清晰,或模糊地印刻在脑海中。

我和葡萄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脐带关系,当我成年,突然回眸,在灰尘下发现它,我看到了童年的核。当我试图以诗歌的方式追忆往事时,不得不先将自己藏匿于那个俗世的水果:葡萄(在我的谱系中,它只是葡萄成熟的果实)中。我想从最日常,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入手,经过异变,在奇异与愕然中,让水果葡萄充满神秘性,敞开它的门,包容万物。水果看起来伸手可触,甚至携带着微微的震颤,但它已不再是一种玩物,一种食品,而具有了神性;它成为上帝之血,成为最惊骇,最脱俗的极端。它甚至同时是挣扎、呐喊和死亡。它将闪电浓缩于腹腔,将泪水吞咽进下颚。它是个好母亲,哀悼至冬天,白发苍苍。它飞身起来,成为一种陌生化的视角,带着我,不断质疑、追寻、不妥协。

葡萄是个凸镜,让我看到了无比清晰的往事,甚至连小时候天窗漏雨,都被想起来。它进入我的体内,让这场观察变得缓慢而冗长。它看起来像个地域性色彩很强的符号,但对我,它是完美童年的和谐世界,是自然而然,是生命的张扬和爱的隐痛。它看起来很大方,被我随意抛掷和变形,但是,即便它到达最高处的天空,依旧能返回到那片紫色的火焰中。葡萄本身具有一定的自圆性,会在回归的曲线中自我修补。即便一开始,它会展现一种破损,然后,再展开精神修复之旅。

我像是服从了一种潜藏的召唤,被神秘之力推动向前。我不断地写,不断地写,逐渐被葡萄控制。它们来而复去,似乎想通过我这个介质,和我所在的世界达成某种协议。但从本质上讲,它还是它的国王,它自己的主人,它留给我的古怪空白那么多,当它将它那个世界的气息存放进我的头脑,让我在那一刻,如天才儿童般,开口说出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话语时,它通过我,将一个物种的隐性力量爆发了出来,这力量近乎神性,接近神迹。当我说着葡萄时,还有一种声音是沉默的,中性的,超然的,匿名的。它并不说话,而只是藏在我已表达的那些词语背后。如果我过于坦白,就像光天化日会破坏鼹鼠的家那般,我所选择的是双重语调:我说着葡萄时,也在说我自己;我说着自己时,也是在说着我所处的这个时间和地点,以及这之前,这之后,它和周围,和整个宇宙的关系。也就是:葡萄就是一切,我也是一切;是一切,隐藏在葡萄的阴影里。

在新疆的成长之路是一条摆脱之路,叛逆之路,颠覆之路。一九八八年,发表第一首诗《牧羊人的歌》时,我十七岁,是个外表纯净内心火热的高二女生。诗歌像一根梦中手指,突然压住我的嘴唇,使我噤声,而我会做出相反的举动,马上在横条本上,用笔将没有被惊醒之前的幻象记下来,以便让自己能将它认清,领受其中的神奇含义。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将用一生来做这个炼金人,烹饪词语大锅,将晶体从硕大、慌乱、杂芜的深处熬煮出来。我的早期诗作免不了沾染上那时正盛行的诗歌思潮,我也写过东天山、绿洲、冰川、戈壁上的星星……我的眼神还那么混沌,所看见所描述的,都是被更大的力量所肯定和赞誉的事物,而我只是一种附和、回声,为一场大风暴增加一片卷曲的落叶。成长多么困难:到处是僵死的意象,文化策略后的残余,浅薄的讴歌,粗暴的占有,平庸的论点……不是这些教会了我诗歌,而是诗歌本身,那些词语的神秘魔力,当它们在我身上生出奇异的激励作用时,像水里放入了盐或糖,你看不见它的变化,但它已远离自己的最初。

一九九九年,乌鲁木齐幸福路一间杂乱宿舍的门厅里,我写下《此时此刻的伊犁河》。当我站在那河边,场景让我瞠目结舌:河面被水草分割成几条破碎的带子,缓慢而巨大地流向远方,诡秘,寂寞。這是个立体的梦境,君临我的大脑,又镜像般,在这里反射出来。一切都包容在流水中:腐烂、淤泥、繁育、季节、冰雪……而唯独,没有人。如果我不来,或者我没有看见,这流动依旧兀自进行,它所服从的,是更大的场,而不是人设计的场。那个我根本无法设想的巨大能量场,正俯身,以云朵的姿势注视我,令我双腿战栗,拼命抓住护栏。我如果掉下去,只能是人类的耻辱,而与河流,及整个天地无关。这散漫如巫女长发的河水,像血在鸣叫,死亡在战栗。是这条河本身,引领着我,走到了我无法忍受的边缘之处。这条河正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它怎么可能被我驯服?我曾经接受的那些暗示(被男人们建立起来的纪念碑,以及那些基于拓荒、进取、创造的神话)瞬间坍塌。我发抖地啃咬着自己的手指,感觉到自身盲目而弱小。没有伟大,无法崇高,更耻于自豪,我只有将自己变得更低更低,甚至低于一条鱼,一条感知时间流逝和生命孤独的鱼时,才获得喘息。

从这首诗到二〇〇二年的葡萄诗,我还需要跌跌撞撞走四年。这艰难的四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完全孤立,茫然不知所措。我那时不知道,我所发出的这类声音,是一种冒犯、禁忌和掘墓。在西部这个崇尚大的气场里,到处是阳刚,肯定,赞誉,是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现场的逃离,男性的强势风暴席卷了每一颗草,将它们牢牢打上雄性特征。在这里,几乎无法容纳女性;或者,几乎完全遮蔽了女性。他要成全“他”的神话,必要将“她”杀死。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天没有地,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只有丈夫没有妻子。这里业已形成一个雄性集团,建构起宏伟的神话传说,树立起阳具般的纪念碑。这股男权合力,掌控着话语权、运作权,对来自弱小、边缘、个体的生命体验,自然会采取轻蔑、排斥、嘲讽、诋毁的方式。

我变得坚强起来:一九九九年之后。感谢那些暗中的嘤嗡,嫉妒的火焰,想举起带钉的皮靴,朝幼苗跺上几脚后,再集中全力用脚尖左右蹍两下,将它扼死在摇篮中的力量:你们助我成长,将我安全送至寻找葡萄的道路上。二〇〇二年,我是一列火车,轰隆隆驶入葡萄长廊。那些刚刚张开,比手掌还小的叶片,最初,只是在黄铜中加了点绛红。啊,叶片和果实一样,每一秒都在变换颜色和形状,并非如旅行家镜头中定格的那般:墨绿色的葡萄叶。这个判断句真是太愚蠢了:葡萄叶开始亮出的是一个微小的黄红盾牌,之后,慢慢将绿色吸进,红色吐出,逐秒发生改变,最终呈现出一种黄绿,达到极致要衰老时,才是墨绿。这之后,因丧失水分而边缘卷曲,绿色慢慢被抽离掉,整个叶片缩小,枯萎,变成浓重的褐色,母亲衰老的乳头。多么神秘:葡萄和乳头。

葡萄让我发现我的骄傲如此愚蠢,让我为自己的优越感到羞愧。关于动植物低于人类一等的理论,是被人无耻地策划出来的,当我面对葡萄完整的四季时,这个谎言被拆穿。我看到葡萄恋爱,受粉,怀孕,结出绿珠小果,哺育它,让它逐渐变黄,再掺进血色浓浆。这把开启天堂的钥匙,它完全按照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精密图纸,一步步完成:如大雁南飞,没有GPS般。人类全部的科学,面对一颗葡萄的诞生,都会遭遇坍塌。那些指头肚大小的颗粒,长成一颗颗眼睛后,人的手摘取下它们,将它们放入盘中,送入白色的牙齿,它们的汁液被吮吸,果肉被吞噬,乳白色像水滴般的小籽粒被吐出(每一颗葡萄的子宫内,都存放着三五颗小胚胎),最终,它们被倒入垃圾桶,汇入大海深处。啊,葡萄,人类占有了这个词,占有了那个瞬间,那个咀嚼的瞬间,就以为是葡萄的主人。雄性的,霸权的,蛮横的,愚蠢的人类。我的成长和葡萄紧密相连:我先是发现了小和低,之后,发现了属于我自己的葡萄。

我的命运就是葡萄的命运:注定接受被单独割裂,咀嚼和抛弃,而无法呈现完整的自我。当葡萄这个词被其凸起的果实替代时,我也被女诗人所替代。葡萄是大众给予果实的称呼,而女诗人,是他们给予我的荆棘王冠。当女诗人和她的葡萄变成公众话题时,似乎,同时暴露着阴性,似乎,只有阴性才能找到阴性,而这种解读,是对我和葡萄的谋杀。但是,这个阴谋并不被他们承认,因为,话语权、命名权和执行权,一直掌控在他们手中。他们抛出女诗人这个词,让那个微弱发声的裸体盖上片叶子,让她同时体味到羞辱。我们从来不说他是男诗人,而不断强调说,她是女诗人,是凹陷,是洞穴,更弱的一类。在更高级的智力活动,譬如诗歌创作,他们对女诗人的欣赏同时携带着残忍:他们在内心里深刻地排斥着她们,并设置各种规范和道德的桎梏,为的是,让她们顺从,具有女奴的灵魂。

当我沉湎于创作时,我是中性的,透明的,一丝不挂的,没有性器,哪怕我的葡萄被定性为“阴性”,这种归纳,与事实无关。当我进入葡萄的内部世界后,发现每一株葡萄都有翅膀,会飞,能携我一起越过藩篱,打破闭塞,进入自由之境。我所明白的道理,早在童年时,就已知晓。当我通过梯架,爬上房顶,躺在席子上乘凉,摘下那颗正对着鼻子尖的葡萄粒时,我已明白,有一种更大的神秘能量,是它们改变着葡萄的内部,让一滴滴流水被包裹透明的皮肤,慢慢硕大,有了颜色,从酸变甜。是一双怎样的手在调和,配置,摆弄这场盛宴?

这强烈的慨叹,在我第一眼看到从自己子宫孕育出的孩子时,再次席卷而来。那胚胎,它确实存在于我的腹中,我能摸到它,感受到它,知道它已有了听力,间歇时会玩蹬腿游戏,但我怎能知晓整个生命被孕育的全部秘密?即便我是孕妇。我不过是个通道,是个旁观者,是个混沌的盲人。那胎儿让我口干,让我焦躁,据说是因为它正在长头发。它的头发是如何一根根勃发的?而有时,我的某根肠子会产生被扯拽的疼痛。是它在发怒?据说,有些胎儿因母亲嫌弃它,会实施自杀行为。天啊,它那么小,还看不清性别,就会自杀?那一刻,我的伤口刚刚被缝起,虚脱得像玻璃碎片,护士抱来他,裹着小花被,裸出一张脸,是我小时候照片的翻版。这正是我的孩子,一点都没错;我正是他的母亲,一点也没错。但是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精子如何找到卵子,不知道它们如何吸附、变异,不知道整整十个月中所发生的一切秘密:正如我们不知道葡萄的诞生和死亡,不知道山川、河流、地震、火山、泥石流,它们到底由什么组成;不知道一只蝴蝶的翅膀,和一场龙卷风之间的关系。我们在一种更大的秘密中跌跌撞撞,混混沌沌。我的心猛然疼痛起来:甚至连母亲,都不应该是注定的阴性之词。母亲、父亲、孩子、葡萄……不过是这世界之场中的物种而已,没有差别,一切都应是中性的,这应是个中性世界;或者说,我们首先要承认自己和他者没有本质不同,再因细小差别而逐门归类,若我们将这差别扩大化,权威化,那就遮盖了万事万物和谐共生的本质,就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姿态宣称自己是拓荒者,就会在一切灾难来临之后,宣称自己是英雄。

我时常会想起我的那些邻居: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们。我曾写过《我的冰霜姐妹——致茨维塔耶娃》:这个夜晚属于你我,我的冰霜姐妹/唯有寒风、鲜血和离别,才能构筑起/属于你我的时代。在我们的诗歌里没有/荣耀,只有顺从本性的颠覆和逆势一搏的/激越。只有,深入黑暗所付出的青春白发……在我和她们(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之间,有种难以名状的亲缘关系:当西西伯利亚的寒流吹至乌鲁木齐,抵达我家窗口时,我看到她们在空中飞舞起流苏裙边。她们坐着雪橇,沿着冻土层和雪块开辟的道路向前,举起皮手筒遮挡扫射进眼帘的飞雪,怀着强烈而纯粹的虔诚,面对她们目击的世界。她们敢于思索,质疑,冒犯,抵抗,是自由和不驯服的生灵,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毅力,将尊严唤醒。她们是母亲,是情人,是流亡者和自杀的尸体,是不妥协,是热情和绝望的混合体,她们创作出强悍而充满热情的巨作。另一些人:帕斯捷尔纳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将炽烈的呼吸传递给了我,让我在中国西北那个寂寞的大都市里,从敞开的窗口,领受到那份贫穷而清醒的财富。没有这些风霜的锻造,那些珍藏于我心尖的血滴,亦不会和葡萄汇合。葡萄,就是那片瞬息即逝的时间,是我要疾驰而入的所爱,是偏离了既定路线的越轨,是我全部的笨拙和羞涩,我的感恩震颤。

我不喜欢“故乡”这个词,我并非不喜欢老屋,老屋里的亲人,而是讨厌对故乡的浅薄讴歌。我并不觉得那些长着蔬菜和青草的田地比柏油路、楼房更具有诗意。不,它们一样残酷、残忍。每一块耕地都被过度使用。在村庄,傍晚升起的袅袅炊烟模样很美,但人们的精神内里是焦灼的。繁重的劳作,盲目的耕种,倚靠天气恩赐的过活,都活生生摊在我面前。养父母是菜农,文盲,家有一亩五分地。我长时间在田野中奔跑和游荡,度过了目睹饥饿和死亡的童年时代。吃白面是奢侈,过年才能吃顿饺子,或吮吸一根鱼尾巴。整个夏季偶尔能吃到苹果,是将溃烂的部分剜削后,以各种不同类型的几何状出现的。没有菜,将腌蒜头、腌韭菜花放在包谷面糊糊上,将伟大的盐留存在体内。新郎在初夜就抡起手掌打老婆,而婆婆不堪媳妇的虐待,去喝乐果(一种农药),或催红素(涂抹在绿色的西红柿上,使其异变)而死。屋后的女孩子家突然热闹起来,一个男孩的父亲提着酒瓶来赔罪,可没多久,那男孩又去坐了监狱,几年后,瘸着腿回来。在我从小学一年级带回课本前,家里没有一本书。我是班长,学习委员是邻居家同年龄的男生。他长大后,因女友要分手,便拿着自制的土手槍,冲到她家一通乱射,别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他赔上了十七年青春。当他顶着光头回来,看着中年发福的我时,目光里没有热情,只有迟钝和惊恐。夏日傍晚,葡萄叶覆盖的院子凉了下来,我坐在小饭桌前写作业,父亲编笤帚,母亲纳鞋底。如果空着两只手闲坐,是罪过。必要不断干点什么才行。相对大田里的剧烈劳动,这些是休息时的轻巧活计。他们消耗着体能,手脚灵活,目光专注,一言不发。他们在劳动中如此沉默,或者,大凡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最终,都丧失了表达能力。他们也会说话,但他们的话不会被印刷和广播,更不会被写成文件,制成法律。他们的话类同于地层深处的蚯蚓低语,喃喃地,像从未曾存在。

我最初的词汇表并非建立在听觉中,而是色彩感强烈的视觉:葡萄、青草、桃子、苹果、羊圈、铁锨、锄头、玉米、葫芦、茄子、豇豆……它们不是被说出来的,而是被看出来,摸出来的。它们不在图片和故事中,而在活生生的现场中。玉米的穗子成熟时,我顽皮地捋了一把,父亲赶忙阻止:不能。为什么?这是玉米的花,如果它们没了,玉米就无法结子。哦,从此,我知道那花是有用的,不单是为了好看。早起,我和母亲去对花。红柳筐里装的是摘下来的公花:黄橙色花瓣中挺立着一根小棍,如六岁小孩的小拇指般细嫩,还粘着扑簌簌的花粉。我照着母亲的模样,将这公花对准那长在葫芦藤上,如小孩五指紧缩般的母花。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母花紧紧吸附住那根小棍子。是的:每一颗葫芦的诞生,都需要人为对花。我才五六岁,不断地将棍子插入,插入,再插入。我是在无意间学会这些农活的,等长大后回想,吓了一跳:我还是个孩子,可每天,都在帮葫芦人工授精。而在农田里,没有来自知识分子的道德和禁忌,对花,不过是繁琐农活中的一项,需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干完,需家里的孩子一起来帮忙。

所以,我和穿着小皮鞋,长在幼儿园的七〇后诗人不同。当我追溯童年,整理经历时,我不得不听从一种奇怪而强大的力量。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必要被亲生父母从城里遗弃,抛进位于城郊的田野里,在养父母的菜园中成长。我必要习惯寂寞、孤独、卑微,慢慢成熟为一个诗人。那些早年生活的底子,它们在我的脑海里铺陈了一个巨大的背景墙,它们在我的灵魂还那么幼小时(我是六岁时发现了身世的秘密),以一种受伤的质疑驾到:为什么是我?这是久久不能给出答案的诘问。我的童年僵死于那一天,当我聆听到妇女们的闲谈后。我太孤单了:弱小,和亲人失去联系,无依无靠,默默吞咽泪水。我在一种彻底的黑暗中,试图寻找到支撑之力,好让自己跳脱出来。我进入到学校,爱上了造句和作文。通过这项自我运动,我获得了对能力的认可,及对世界的发言。我越来越迷恋于这项运动,甚至,能将老师布置的一道作文题目,写出两篇不同的内容。我有那么多话需要通过文字来表达:我的养父母的年龄类同于我的爷爷奶奶,而他们忙于农活,几乎没时间管我,或者,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管我。他们看我拿起一本书,便会退避三舍,读书这件事所携带的神秘性,由他们逐渐远去的脚步告诉我。我越发迷恋于文字,暗暗获悉,这是条拯救自己的道路。

一九八七年,我十六岁,利用初中毕业的暑假,创作了中篇小说《哦,玫瑰》。这次行为完全源发于一种古怪的,不可描摹的神秘念头。没有人传授,指点,甚至连必要的阅读积累都没有,只是冲动得不行,像荷尔蒙高涨,要溢出来,想写,便提笔就写。三万五千字,一个月,写在方格稿纸上:关于中学生文学社的故事。它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开,被一位学生的父亲看到说,可以发表啊。之后,我开始写诗。那时,整个哈密城的青年男女皆在包里揣个笔记本,抄诗写诗,言必称卑鄙高尚,黑眼睛钥匙橡树……在这种氛围中,我写下了青春期最初的感动,也和那场注定要失败的初恋相逢。他来自南方,最终回到了南方。他在我的生命历程中,重重地推了一把:没有他,我不会生出逃离家乡的勇气。

一九九三年秋,在一股貌似盲目冲动,实则策划已久的叛变中,我只身前往乌鲁木齐。在这个寒冷的大都市,我度过了整个青春年代。我的十七年。我曾确凿地认定,我将在那里终老一生。而当我离开它时,它的整个轮廓才慢慢清晰起来。那时,我身处其中,不过是从这个街区搬到那个街区。

最初,我借住在胜利路新疆大学的地下室,靠给报纸投稿维生。我和另一个女孩颠倒着睡一张床,半夜醒来得用力大喘气,因为氧气似乎都被别人吸光了。清晨,突突发动的汽车将尾气喷射进来,那个放置了两组高低床的狭小空间,便成了一个毒气室。从那个地下室类同监狱的小窗望出去,整个白天是一种光线的舞蹈。这是我从乡间来到城市,从家中走入社会的第一步:窄小的两扇窗。它们刚刚高过地面,瑟缩着,像合拢着双翼的蝴蝶。我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乌鲁木齐的冬天: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这是魔鬼的冬天,地狱的冬天,无尽的白雪和冰霜的冬天。它在我二十二岁的人生里,如刻刀般划下重重的一道伤疤。我看见我张开的嘴唇里,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透明棉花,我的革制运动鞋,它居然,从中间断裂,致使整个脚底被冰雪轻拍。这个庞大的城市,它给予我的见面礼,是每日掺杂着泥浆的冰雪拍打。我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又冷又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借住进红山脚下的一间窄小宿舍。抵达那幢黑影重重的楼房时,要路过台球桌,总有两三个年轻人拿着杆子,在用力撞球;几只灰撲扑的鸽子,盘旋过头顶后,驻扎在比它们的身躯更加幽暗的楼顶。雨后,台球案子的塑料布上积满了水、落叶和柳絮,还有我沉默的身影。太难了:一个农人的女儿,当她想飞,她要付出的代价,和美人鱼一样惨烈。寂寞填塞进全部空间,有整整三天,我没说一句话。周围都是陌生人。我沉默地读书,写作,吃饭,睡觉。我只能用沉默,来抵抗最初的难捱时刻。有位老师来看望我(他曾去哈密讲过课),宿舍里没有凳子,他坐在对面床沿上。他很快就走了,留下些鼓励的话。多年后,他见我时止不住皱起眉头,突然说,你住的那房子,地上有滩水!我不记得那宿舍的地面是否有滩水(是我刚洗过衣服?),而他,却长久地,照相机般定格下当时的震惊。他有职业,有地位,受人尊敬,以他当时的目光俯瞰我,不仅赤贫,且动荡,且卑微。那滩水,像眼泪或隐喻,作为我的另一个变体,长久地凝固在他的头脑中。

一九九四至二〇〇〇年,我住进乌鲁木齐幸福路一幢普通的楼房内。那是个多人杂居的女生宿舍,四间屋,两间小的各住一人,一间大屋带阳台,最奢侈豪华,被一离婚女独占;另一卧室无阳台,面积比小屋大,比大屋小,摆上两张单人床后就满满当当的,我和另一个女孩住。我要写作,便搬了张桌子放在门口过厅,铺了块廉价的印花布,将小鞋架当成书架压住那布,不让它随胳膊肘晃动,一盏粉红色折叠台灯,二十元,新买的,散发出清凉的白光,如母牛般瞪大眼睛。桌子正对着脏污的玻璃墙,后面是厨房,拥挤着不同的锅灶,逼仄,朦胧,超现实。有时,所有的插头都被占用,只能将电饭煲插在卫生间的推拉门旁。浴缸透黑,从未被使用,我大力清洗一番,装上淋浴器后,结束了提着塑料袋去街对面公共浴池洗澡的日子。我对宿舍的仇恨是从那时培养出来的:两个人,原本不搭调,却要互相容忍,直到睡着。对方要看足球,听呐喊,还要嗯嗯啊啊吐纳练功,自认为根本吵不到别人。即便是夫妻,也得两三年才能磨合好,而这两个陌生人,同性,不相爱,同居一室,其厌恶的强度可想而知。我一心要写作(不是写新闻稿),埋头书桌前的稿纸中后,将对面四扇门皆淡化为南宋水墨,隐约模糊。

一位南方的诗人对我说,他去乌鲁木齐出差,路过青年路时,心里想,丁燕就住在这里。啊……青年路。二〇〇〇年,我在那里有了第一套住房,并在二〇〇二年,写下了葡萄诗:这是从我自身的树上结出的果。我看见自己,在夏夜里辗转,用笔尖在横条本上小心翼翼运动,像要显示戏法是怎么变的,它多么简单。我将藏匿于黑暗的那些漂亮珠子摸出来,擦干净,让它们变得明确、简洁、闪光。二〇〇五年,我搬至五星路,直至二〇一〇年,离开。

二〇一〇年秋,飞机用六个小时将我在乌鲁木齐的生活结束后,我的眼前出现了榕树、芒果树、棕榈树和勒杜鹃。我对南方的了解,始于菜场。菜场里的女人,是最明亮、安详、勤劳的女人。作为母亲,她们那么年轻,怀里抱一个,车里推一个,晃悠悠的塑料袋里,装着葱、排骨、鱼头或豆腐。整个白天,整个菜场,到处是这样的女人。她们有身份、房产和祠堂,踮着脚尖,不让积水蹭到鞋面上,老练地往秤盘里拨进青瓜(新疆人叫黄瓜)、淮山(新疆人叫山药),掏出散钱(新疆人叫零钱),迸出几句含混的南方话。她们的五官平凡,却格外紧凑,眉宇间有种笃定。我穿着棉布衫,素脸,挎购物袋,踢踏人字拖,可还是被她们从人群中一眼拎出来。我太迟钝呆滞,匮乏本地人应有的灵活自如。那个卖菜的女孩,十七八岁,圆脸虎牙,熟稔地招呼我:老板娘,两天没来了。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我错愕抬头,猛被击中,觉得这词充满嘲讽。但是不,在南方,这是个被强化了寓意的词,它浓缩了整个南方此时此刻的现实。卖鱼人将泡得惨白的手掌伸进去,捉住一条福寿鱼,丢在案上,用刀背将它打晕,去鳞,破肚,切成三四节,鱼腹细嫩银白,鱼鳃挣扎着张开,又缓慢闭合。我从晚餐盘子中的潮腥气中惊醒,猛然恢复了地理感:不远处,是大海。月光下,那海面一定亮如锡箔纸。这很近很近的感觉,我从南方的楼房、街道、路灯和超市中皆未获得,是菜场里的鱼,让我无比清晰地确认了这件事实:我已远离故乡。

西北的阳光是内敛的,收缩的,封闭的,雪的降临会让人自觉地封锁住屋内任何一个空隙。如果有一处裸露,暖气就会消散,使屋内温度太低而无法居住。南方没有暖气,但有阳光。十二月,芒果树并没有比夏天更凋零。那些层层叠叠的绿,依旧风景画般装饰着阳台之外的空地。在阳台上,人们养花和晾衣物。南方的阳光不似西北那般干练果断,总含有太多水分,一件衣物吊半天还干不了。称职的主妇总在晴天的大早,将被单、床单、窗帘等大件洗好,拧干,抱到芒果树下的体育器械旁,将单杠、双杠发挥成天然晾衣架,在树杈上挂上小孩衣裤。各种地方都被用来晾衣服:大铁门,摩托车后座,两幢楼房窗户间的铁丝,厂房门前的凳子,街道中央的铁架子,马路栏杆……目光所及处,晾晒的衣物比行走的人还多。这些和人最亲密的物件被挂在那里时,像一个个人影被吊起。如此之多的人将他们的衣物随随便便地搭在他们看到的任何地方……他们没有阳台。

在南方,每当我和别人谈及乌鲁木齐时,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一种无话可说,但欲言又止的伤痛。它不像哈密,浓缩了成长的明亮,最初的懵懂,而是将一种风雪和伤痛深切地埋入我的肌理,让我的瞳仁空荡、荒凉。雪从十月开始下起,直至第二年五六月,人们的皮肤在寒冷的催逼下紧张尖锐。每一片雪花都像在低低倾诉,街道两边总是铲雪的人,雪夜的路灯下,一切都变得虚幻、迷离、严酷。在站台等车,不到十分钟,人会全部冻僵,不得不蹦跳着喘气。道路上覆盖着冰面,上台阶时,得互相搀扶。凛冽的寒气中掺杂着煤烟味,那是从大大小小,无数个正在燃烧的烤肉炉中冒出的,那味道,野蛮而强硬。当我身处其中时,并未觉得它有多么冷。冷,是到达南方后才想起的。那些从天空遗落的灰尘,被丢弃的无用之物,以及,匆忙间的忧伤与决绝……在我重返我的往昔时它们全都列队迎接我。我以为我已忘记;我以为我通过学习,会慢慢遗忘。然而更清晰的记忆,居然,生发在试图遗忘的途中。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将它遗忘。并不是因为它更好,只因为,它曾与我最亲密。

当我在南方回望新疆时,我发现,只有当我最熟悉的事物变成了远眺的对象时,我才能欣赏到它的全貌。当回忆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最无意之处时,我终于收获到远行后的礼物。新疆……我在那里长大,又离开那里。当我目睹着人世间的磨难,以及我自身的磨难时,我好像并没有失去什么。我把我靈魂里所保留的一切都带在头脑里,以巨大的清晰。

你是少数民族吗?我惊诧地发现,这是我到达南方后,听到的最多的问题。我不是。因为我不是,所以我还需补充说明:我是新疆的汉族人。我对南方人将汉族之外的民族笼统地划归在“少数民族”这个词中感到诧异。“你是少数民族吗?”这个问题间接地表明提问者对辨析各民族不同特征的乏力。在新疆,我会问别人是维吾尔族还是哈萨克族,但不会问别人是否是少数民族。少数民族是个什么族?在我看来,每个民族都有其鲜活特征,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分得清。但是,在一种强大的惯性思维下,人们不愿意,或已没有耐心,去识别各个民族的不同。在南方,“你是少数民族吗?”只是一种试探,并没有实质内容,答案只是简单的“是”或“不是”,并不是我所理解的一个完整的疑问句。当我补充说明,在新疆生活着十几个民族时,好像我是携带着这些民族的共同特征来到南方的。这让我想到人们面对葡萄的态度: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占世界水果四分之一的物种,它们具体的分类,来源,产地和特征……事实上,它们并非一概那么驯服,有那么一种葡萄,总不听话,桀骜不驯地野生;而葡萄酒,虽然已完全丧失了葡萄的躯体,倒出瓶子后,仍需要一个小时醒来。它至死,都持有尊严,神圣不可侵犯。

史书载,最早的葡萄由张骞从西域传入中原。我的养父母,他们从甘肃逃荒到哈密时,并不会种葡萄。我家最初的葡萄树,是从维吾尔族邻居家借来的,说等三年后,用果实还。在新疆的汉族人,几乎都会说些维吾尔族或哈萨克族的日常用语。当我走进南疆英吉沙县的一间餐厅时,维吾尔族少女端来鸽子肉拉面,我点头道:热合买提(谢谢)。她回报我一个微笑。我又道:开海斯(餐巾纸)!她点头,拿来。在那个熙攘之地,电视架在头顶的木箱中,正播放着维吾尔语喜剧,我边吃边看,亦能通过画面笑出声来。我愿意寻找一切机会,学习不同民族的语言,智慧,和他们解决生活的奥秘。而在南方,我常常陷入一种僵局:在公交车上,妇女们在闲聊,我感觉那根本不是汉语,而是一种独属于某个村庄的特殊用语,村庄之外的人皆被严格地规避出来,无法进入。我对那种语调的汉语生出的陌生感,远远超过我对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的陌生。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某夜,在深圳中心书城酒吧,握手后,四川诗人何小竹盯着我说,怎么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想到新疆?旁边有人笑说,她从新疆来。诗人盯着我,左看右看,像面对新疆地图。他说,在我想到新疆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从新疆来。可为什么?他的询问让我无法回答。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素昧平生,毫无联系。是一种怎样神秘的力量,对他进行了暗示,让他将我普通而简单的名字宽泛化,变成一根扁担,挑起西北偏北的那片广大地域?看来,在我的名字里,不仅装着我本人,还被神秘地填塞进更大的东西。我坐在南国的晚风中,想到了葡萄。有多少个名词,当它们被人为地弱化或强化时,它们的命运,就起伏颠簸在这强弱之间。

在广州,一位发型时髦,衣着考究的女老师端着餐盘,看着我,认真地问:“你们那里有鱼吗?”我亦认真回答:“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都有鱼。”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看穿了她,她的优越感在我这里变成了遭鄙视的无知。我们的身体离得那么近,只有两个餐盘的距离,但却形成了一种对立:一种富裕和贫穷的对立,一种中心和边缘的对立,一种复杂的优越和简单的常识的对立。具体的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消失了,具体的我消失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当她将那条鱼吃完,已将附加其上的疑问也吃完,她不再关心鱼的问题,又回到了自我的优越中。我知道,在南方,如她这般的人,比比皆是。她们面对地图上那么广大的区域,如同目盲。这种目盲,延伸至葡萄,一样。我们吃葡萄,喝葡萄酒,拿葡萄干当零食,但是,我们却不曾了解:葡萄也会得病,葡萄喜光,葡萄对水的要求几乎达到苛刻,太少了不行,太多了也不行。葡萄并非那么一个可以简单归纳的算术题。不,每一个物种都具备它的复杂性,如果我们爱它,首先要了解它,理解它,尊重它。

到南方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和别人不同。我去银行办理信用卡,换来一声惊叹:这是什么!那职员穿着干净制服,脖颈被白领托起,口气是惯常的南方普通话。她的手指落在那些姓名、性别、民族、出生、住址旁的陌生文字。我说:是维吾尔文。她的嘴半张,几乎喊出来:好奇怪的文字哦。同时,她也将奇怪的标签湿漉漉地贴在了我的额头。我又一次被单独拎了出来。那个已变得遥远的新疆,像个巨大的行李箱,突然被塞进我的手中,我不得不拽住拉杆。女白领补充:新疆,好远哦。在她的脑海中,新疆等于远方,远方等于传奇,传奇等于空荡,如果空荡落实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身上,那是对远方的一种损伤。走出银行时,暝色四合,夕阳浓缩成一粒葡萄,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注目于我。无论我身处何地,我都携带着它:葡萄。我的胎记,我的隐喻,我的命运。

我在南方的路边看到树上垂挂下膨胀物,不知为何物,他们告诉我,是木瓜。在我的经验世界,瓜,无论西瓜还是哈密瓜,都匍匐在地,将沉重的果实搁在大地上,但木瓜像苹果或梨那样,把自己的果实挂在树上。我从超市买来木瓜,皮肤微黄,有褐色斑点,切开时,内部肌理不似哈密瓜般硬朗,奇怪地柔软。第一次窥视它的内里,我如处子般心悸。那是个圆,被分成两瓣,凹陷的坑里,挤满一堆棕黑色眼珠,湿漉漉闪光。这内部的华丽与外表的沧桑,完全不配套。当我将那些小籽粒拨进垃圾桶时,听到扑簌簌的响动。当铁勺子在它身上剜出个洞时,汁液如泪水般流出。当我在吃木瓜,或任何一种南方水果:火龙果、杨梅、龙眼、香蕉时,总能看到葡萄隐形在它们背后。

我对它们的陌生,正来自于我对葡萄的了如指掌。我知道葡萄远远不是葡萄,而事物自身的统一是有有效期的。一切,都不具有确定性:词语和事物之间,像是在做一场交易,它们签订了合约,但有时,词语本身会滑出纸张,落入虚空。葡萄常常会从自然中逃脱,出现在绝不可能出现的领域。葡萄的颜色从人们的脖颈流出,葡萄的模样效仿着关闭起来的嘴唇,葡萄皮从整体变得破碎、残损,如一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葡萄深深嵌入我的眼眸,让我在葡萄视野的指导下,不断地在大脑中进行裁剪:残存于我脑海中的词汇,只为葡萄而存在。

我在超市里看到了葡萄:巨峰、红提、青提,被透明塑料袋包裹,因摘下时间过久,把子的头已丧失绿色,变得棕黄,每斤二十五元(我家的葡萄,一斤一元)。它們肿大的身躯已迟迟暮年,陈旧肮脏,散发腐味,两三颗溃烂的,被转到背后,它们的内部早发生异变,含有细菌,再过一秒,即为垃圾。这商品,被化肥催生,被商贩之手拨弄,在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匍匐在货架上,望着我兀自喘息。通过长途旅行(绵长的河西走廊、宽大的华北平原、墨绿的南粤大地),它,还是找到了我:这小小的圆,波动的心脏,变调的被闷住的哽咽。它将它所蕴藉的复杂、荒凉、讽喻,全都折射进我的瞳仁,令我在那一刻,如一尊冰雕。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轻易被它俘获。它静止在我的眼里,成为执拗的钉子户。这葡萄在我体内引发一场骚乱:它既是公开的水果,也是神秘的宇宙;既是坦诚的自然,也是封闭的牢笼;既像要制造一场俗世的盛宴,又不得不将暗伤,费劲地,隐藏在紫色的幕帘背后。

若我的葡萄有足够能量,当它离开故乡的葡萄藤、葡萄叶、葡萄坑后,依旧能够生存下去;若我有足够能量,将不同角度的葡萄,置于不同的盘子中,一切的盘子中,那么,就算一辈子写葡萄,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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