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
高翔是上小学时喜欢上那个叫文娟的女生的。
他一直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喜欢上她的,他直爽地说,他当年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学校,甚至每天怕去上学,尤其怕上数学课。唯一支撑他的那点精神力量,就是每天都能遇见文娟,而且每天就盼望能在班上见她一面。
他只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的文娟,文文静静、娟娟秀秀的,平时在班上没有多余的话,上课都是目不斜视地静静听讲,认真笔记,每回考试,各门功课都是全班甚至全年级第一。
他却是班上数学科目的“拖油瓶”,班主任和数学老师为他伤透了脑筋。
文娟在学校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高翔只有躲在一旁,弱弱地猜想着:文娟小小的身躯和脑瓜里,怎么就会蕴藏着那么聪慧的能量?
他又恨自己的小脑瓜怎么就那么不开窍,脑细胞怎么就跟一盘浆糊似的,只要看到黑板上的数字,就会觉着暗无天日。
数学老师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还硬要装成耐心细致、苦口婆心的样子,每天放学都把他留在学校,带到自己办公室,帮他辅导数学作业。
不管老师怎么下功夫,他就是不为班级长脸,每回期中、期末考试,也总是把整个班级和年级的总分拉下一大截子。
自己越是抬不起头来,越是憎恶和恐惧数学,还越是在私下崇拜那位叫文娟的女生。他不知道那叫“暗恋”,反正每天心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他,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不论他平时怎么用眼睛直勾勾盯着文娟,他觉着她好像从没正眼瞧过自己。后来他发现,文娟不仅不关注他,班上其他男生,她也不怎么理会。这让他本来就很稚嫩的心理,多少有了一分宽慰。
于是,他想:“数学”这门课,既然自己完全没能力再爬起来,那怎么也该在自己喜欢的历史、语文、作文课上,拼死拼活,为自己扳回一局,好让女生文娟用正眼瞅一回自己。
高翔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信白己就不能引起文娟对白己的注意。终于有那么几次,他的作文,冲到了班上的前几名。语文老师还常常在班上把他叫起来,让他“范读”他自己的作文。他每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起来的那一刻,会觉着自己终于熬出了头,熬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刻。当他大声“范读”时,他会用余光搜索文娟的表情,他觉着她的“矜持”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的“松弛”,而且好像偷偷用眼角瞄过他几眼。
对于高翔来说,就那么几眼,他已经很满足了,“范读”时,他故意把身子往她那张课桌倾斜一点,让她觉着,自己是在对她倾述着什么。
从那以后,他在班上觉着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了,那些从不待见他的男生女生,开始接近他,下课总喜欢围着他,问这问那。他也会故意放大音量,侃侃而谈他课外喜欢攻读的《明朝那些事儿》《上下五千年》……
他的好几篇作文登上了学校的小报,每次,他会拿着小报从她身边走过,把报纸弄得哗哗作响。
到了六年级,高翔还是那么地喜欢着女生文娟。他还是弄不清楚自己喜欢她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要不是因为她,他觉着自己一点学习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也想在数学科目上多少做点“补救”,他不愿意每天放学屁颠屁颠地跟在数学老师后面,被她带到办公室,让他在她办公室里完成数学作业。他甚至想,要是哪天老师能让文娟留下来,帮他辅导数学,说不准,自己的数学还能“翻身”,赶上“大部队”呢。
几次放学后,跟在数学老师屁股后面,他好像能觉察到,他的身后会有一阵阵的嗤笑,他能听出来,那是从班上几位男女生嘴里发出的。幸好那些同学中没有文娟,不然高翔会羞愧难当,永远抬不起头来的。
小学生的心智,不会那么成熟,懵懵懂懂的,喜欢就喜欢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翔和文娟所在的小学,还是市里的一所重点小學。毕业后,班上的同学都各自散去,去了不同的学校。高翔因为生在音乐世家的原因,多少有点儿艺术的天分和传承,一举考取了艺术院校的音乐附中。而文娟,据说只是考进了一所不起眼儿的普通中学。
高翔生来乐感极强,很快学会了摆弄几样西洋乐器,就连作曲、指挥都样样拿得起,很快成了校园里的“乐神”。不光音乐班,就连附中舞蹈班的女生们,过道上遇见高翔,都会发出阵阵娇嗔的尖叫。
附中举办的周末音乐会上,每回高翔都会来回在台上穿梭。只要有他的音乐会,全场就会立刻沸腾,尤其女生会欢呼不断。女生中当然有几个悄悄喜欢上高翔的。这回却轮到高翔矜持、傲慢了。
无论女生们怎么“生扑”高翔,高翔岿然不动,正眼都不瞧她们。
高翔先在音乐附中,后直接升到音乐学院,可谓如鱼得水,“声人人心”,一时成了音院上上下下的一枚“男神”。
尽管如此,高翔私下里,还是放不下他心底那位小学女同学文娟。
他始终没有文娟的联系方式,也曾经通过其他同学,弄到了文娟的QQ号,通过同学的空间关注到文娟的动向。
文娟还是那副在小学里荣辱不惊、不卑不亢的作派,极少在空间里晒自己的照片,头像始终是一个可爱的“芭比娃娃”。
高翔无法从更多的渠道探听到文娟的近况,哪怕音乐附中有那么多女生对他着迷得厉害,可他满脑子尽是文娟的影子。
他好不容易通过小学同学,添加了文娟的QQ,文娟也接受了,只发了两个冷冰冰的字“你好”,连一个表情符号都不带。
为此,高翔已经满足得不行了,发过去一大串问候、关心、献媚的文字和图片,向她倾述毕业后对她的牵挂和思念、喜欢和爱慕。
文娟那边却再也不作任何回应。
隔三差五的,高翔还会在线或在空间里,写上一大堆想说给她听的话。
文娟仿佛从此隐身了,“芭比娃娃”的头像始终是暗灰色的。
每到寒暑假,高翔会主动邀集几位小学同学回母校看望老师,他其实更想能邀到文娟,可始终没能如愿。他很想让文娟分享自己在附中学习的快乐和荣耀,他一直盼望着文娟对自己能够热情关注,不,是能像附中女生们那样不顾一切地表白点什么。
高翔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不是就叫做“暗恋”,他也曾尝试过放弃,却欲罢不能。
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在地铁上,有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高翔眼前闪现,高翔恍若梦境,一眼认出她是文娟。
但是定睛一看,他又有些迟疑:那个矮小而臃肿的女孩,呆滞的眼神,丝毫没认出从人堆中,慢慢向她挤过来的高翔。
她是文娟吗?身子有些发福,头发不修边幅地胡乱抓起一把甩在脑后。完全素颜,面色黯淡有些蜡黄。
地铁到站了,到了不该高翔下的那一站。文娟牵着一位男生的衣襟下车了。高翔奋力从人堆里挤出,跟着文娟他俩上了自动扶梯,然后又尾随着他们,走出站台,走到街上。
等到绿灯亮起,文娟他俩快要过马路的那一刻,高翔终于放声大叫她的名字:“文——娟!”
文娟头也没回,径直穿过马路和那位男生消失在人群里。
高翔呆呆地站在马路这头,望着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宁愿相信他认错了人,宁愿那位女孩不是这些年一直萦绕在自己梦里的那个漂亮女生文娟。
那一刹那间,高翔迷惑了,又清醒了,他最终认定,那女孩正是文娟,正是那位还没长开,抑或长僵了的文娟。
小学时代白己天天暗恋着的那个女生竟然顷刻间,颠覆了自己所有美好的遐想和迷恋。也许她还是那个中学里的数学学霸,然而,刻在她脸上的那一连串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数字符号,像一道深不可测的不等式数学题,又像一道无解方程式。高翔那颗始终为她温热而钟情的心,降到了零度。
高翔从此像是大彻大悟过来,再美好的东西,有时也只能留在虚幻的想象空间,不可奢求,也不可妄求。
儿时的那份纯真和纯情具有童话一般的色彩和幻影,可望而不可及。留住那份童真且珍貴的美感,相见不如不见,不去刻意惊扰别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空间,想到这里,高翔的心情顿时舒畅和释怀了,脚下的步子,也轻盈了许多……
最近的一次与文娟邂逅,是高翔从国外音乐学院读研毕业归来,还是在上次偶遇的那个路口,高翔和女友驾车等候在红灯下,望见街边大排档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拿着几串烧烤,在往嘴里快速塞着。身边站着的是一位同样个头不高、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这回再见文娟,高翔又在心底升起一阵暗伤:儿时校园里的学霸,自己心中朝思暮想、难以割舍的小女神,最终还是回归凡尘人世、寻常人妻。绿灯亮起,高翔若有所思,一脚油门,轻叹了一句:“真所谓相见不如不见啊。”那辆用国外打工挣的钱和奖学金换来的座驾“凌志”从文娟身边“三连音”一般流畅滑过。
高翔从未向自己的女友透过半点有关他对文娟的暗恋隐私,此时的女友,正含情脉脉地往高翔的嘴里喂着手上最后一瓣新鲜的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