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个人

2019-03-15 12:50唐金波
金山 2019年2期
关键词:油印黑板报老师

唐金波

50年,半个世纪,短暂得仅是历史长河中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

50年,对人生来说,却漫长得足够可以用来回忆和追思。

50年,一个人所历经的事和阅览的人,与其遗忘的事和人,同样是海量的。至今仍然被回忆和想念的人或事虽寥若晨星,然常萦绕心头难于放下的,倒美妙得如同河床里的鹅卵石或海边沙滩上的贝壳。我的老师洪蒲生就是这样的人,我与他从师生到同事而后成文友的一段情缘正是这样的事。

两册《镇中青年选辑》

2015年初冬的一天,我受邀参加《京江晚报》改刊座谈会,与洪老师邻座。会议结束时,他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抽出两册油印本递给我,说:“金波,这两本东西给你可能有用。”油印本用塑料薄膜袋套着,透过薄膜,一眼就看出正是我一直苦求而不得的《镇中青年选辑》上下两辑。这是两块“琥珀”,珍藏着50年前我们的青葱年代。50年前,我也曾有过同样两册油印本,并且一直当宝贝似的用心珍藏着。遗憾的是,几次换房搬家竟然弄丢了。

洪老师是怎么知道我心思的?我突然想起,那年秋天,市写作学会在句容开年会时,代表们到岩藤农场采风,我和洪老师,还有景广权,围坐在开满野花的湖畔草地上,兴趣盎然地继续议论着“写作兴趣应从小培养”的话题。我说自己的写作之路就始于《镇中青年》黑板报,还说到油印本丢失的遗憾……难得老师的这份细腻!

1963年秋,我从镇江东乡姚家桥初中毕业后,进入江苏省镇江中学读高中。这所诞生于1892年的省立学府,建国后重获新生,曾以高考成绩名列全省第一、一个班就有7人考取清华大学而声名远播,年初刚被确定为省首批重点中学和示范中学。

与我们同时跨人镇中校门的还有一批老师,除了钱璱之和王联元等10位教师是从撤销的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分配来的,其余则是一群刚刚从师范院校毕业走上三尺讲台的年轻人。这群朝气蓬勃的新教师,有南京体育学院的周方明、扬州师范学院数学系的解信鹏、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洪蒲生和物理系的陈自立等,他们个个才华横溢、踌躇满志,为镇中再创辉煌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省镇中的校训是“一切为民族”。学校注重德智体全面发展,学生的课余活动丰富多彩。印象深刻的有,出版了长篇小说《黑眉》的应天士老师,为全校师生做文学创作报告会;在师生白导白演的话剧《红岩》和《像他那样生活》中,王联元老师与洪蒲生老师的对手戏,十分精彩,演活了人物。洪老师分别扮演的是革命者成岗和越南南方民族英雄阮文追。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白衬衫上的鞭痕血迹是用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泼上去的,内心仍然被扮演者那洪亮的掷地有声的台词、刚毅的威武不屈的凛然浩气所震撼,追光灯下的形象在我心中烙印般难以磨灭。

为了培养学生语文学习的兴趣,在教导处第一副主任钱璱之提议下,由王联元老师负责,以语文教研组名义创办了《语文园地》黑板报。王老师从初一到高三年级挑选出语文学得好,或毛笔字写得好的同学组成编辑、出刊小组。那时候学校团委会主办的《镇中青年》也是大受同学们喜爰与参与的黑板报。

当时,整个镇中校园被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分成两个片区。河东是宿舍区,河西是教学区。一条南北向的浅浅的排水沟成了教室与操场的自然分界。黑板报栏排列在西大道与排水沟之间的狭长地带上。黑板是在木框上蒙铁皮、刷黑漆制成的,每块长约2米高1米多,在报栏上安装和拆卸都很方便。黑板报的图文是用毛笔蘸彩色三花粉书画的,报栏顶部有遮雨搭,故能经风雨不易脱落。《镇中青年》由当初的4块黑板逐渐增多扩容,在大道边站成一长排,很是壮观。

黑板报的稿件平时就编辑好了,每逢周六下午课后(那时是单休日)全校师生卫生大扫除时,编辑组的师生们便忙着卸板、洗抹、缮写,有时候还得挑灯夜战。星期一早晨,大家会惊喜地发现新一期《镇中青年》,竟趁全校师生集中在大操场晨会的间隙,粉墨登场了!黑板报长廊前,人头攒动,比肩继踵,蔚成一道芳华四射的风景。

几乎每期的《镇中青年》上,都会出现“花红原”的文章。“花红原”的文章多偏于时评、影评和文学评论,是学生们写作的辅导,更是黑板报的灵魂。经打听,方知“花红原”是陈华、洪蒲生、王联元三位老师分别从自己姓名中各取一字“华”“洪”“元”,谐音组合而成的共用笔名。在组稿和编辑出版工作中,“花红原”付出了艰辛的劳动。《镇中青年》稿源丰富、出版质量不断提高,成为我们那代青年学生发表习作的百花园、思想争鸣的大平台、放飞梦想的芳草地……我经常向《镇中青年》投稿,与洪老师的接触也就频繁起来。他对稿件编改得很细致,哪怕是一个用词甚至一个标点符号。后来,编委会还从黑板报上精选出60篇稿件,编印成两册“选辑”,其中就有我的两篇习作。

我不知道别人得到自己珍视之物的心情如何,当我从洪老师手中接过那两册《镇中青年选辑》时,竟然忘了说声“谢谢”,只是冲他微笑了一下,便急不可待地从塑料袋中抽出翻看。选辑是32开的手刻油印本,50多年过去了,用来手工装订的铁丝早已锈蚀得不堪用劲翻阅。用来油印的纸张发黄,薄如蝉翼且极易破裂,这在连卫生纸都得凭计划供应的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已算奢华。这种纸张只可单面油印,对折后装订。第一辑为蓝油墨印制,封面已有过半破损,第二辑为黑油墨印制,不同墨色标示印制的时差。封里右下角昔日所盖的红色藏书印,已随岁月褪为暗褐色,从中能读得出油印本主人的珍爱。

另一种信任

在省鎮中,正值我们63届同学秣马厉兵迎战高考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中断了我们这代人的大学梦,接下来就是上山下乡,师生别离,漂泊蹉跎,音讯全无。

1984年10月,《镇江市报》改版成日报的前夕,我调到镇江市报社,报社在大西路上原张万春药店的旧址办公。那天午饭时分,在去食堂通道的洗碗池旁,洪老师先发现了我,并亲切唤了我的名字。我真佩服他的记忆力,这是时隔16年后,我与洪蒲生老师的重逢。

后来听熟悉他的人说,当年洪老师是全市年轻的出类拔萃的语文教学名师,可谓春风得意。然而,当他获知国家要抽调教师援藏支教的消息后,轻轻放下那些已经在握之物,义无反顾地别妻离子,奔赴雪域高原去当“孩子王”。援藏支教,更丰富了他的教学实践,返回镇江后,他在省镇中继续教书,并担任语文教研组长,还被评为省劳模。工作中他从没有向组织提任何要求,也没炫耀所取得的业绩,更没提及身患暗疾。然而当上级安排他任市教育局副局长,他却要求重返三尺讲台,理由简单得令人忍俊不禁:“我喜欢教书,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组织上考虑了他的要求,他也认同了“办报同样是教育”的理念,愉快地来到报社出任副总编。

当时,我在报社文艺副刊部工作,洪老师是我们的分管总编。在校时洪老师没有直接教过我们,这回总算能亲身体验到他治学作风的严谨。开始一个阶段,他对我们的送审稿批阅得极其仔细,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当时有人说,洪老师真是教语文的特级教师。言下之意,总编只需把关就行了,至于标点符号应当是责任编辑的事。有次闲聊,我婉转道出此意。洪老师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一张报纸面对的是数十万读者,报纸文字的质量是编辑水平的显现。有些标点符号的错误,编辑不是不知道而是太马虎。作风不严谨,就难免发生错误。”至此,我才明白他如此斟词酌字,苛严至标点符号,是在锤炼我们的作风。约半年后,我们送审的稿件很快返回并且几无修改。再后来,我负责副刊工作,每次送审稿件时,洪老师会问:“你看过了吗?”在得到肯定后,他便粗略浏览后立即签發。我内心十分明了“你看过了吗?”这句话的潜台词:“你看过了,我就不再细看了。”这是高度的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放手让自己的部下工作,激发整个团队的积极性和创造性,犹如语文的作文教学一样,只教规则和方法,好文章靠学生去写。

洪总对文字要求一丝不苟,办报理念却开明开放。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鼓舞下,思想解放的大潮汹涌澎湃,杂文创作活跃空前,我们拟与刘仆先生任主编的《金山》杂志联合举办杂文有奖征文活动。原来担心这个改革开放以来全国报界开先河之举的选题计划有几分冒险,恐难通过,没料到洪总阅后却毫不迟疑地提笔签发了。这次征文收到本地及全国11个省市作者的应征稿件500多篇,副刊选编刊发了6个整版83篇,在1986年5月23日举行的颁奖会上成立了镇江市杂文学会。在工作中,洪总关于报纸编辑“应当感谢作者的投稿、更应率先写稿”的理念对副刊工作影响很深。受这个理念的指导,副刊每年都组织作者到基层举办多场笔会,一支有实力的作者队伍组建起来了;受这个理念指导,编辑们深入基层采写了一批好的作品。文艺通讯《一位不只是被哀悼的人物》,是我采写的关于党员韦成怀为带领乡亲脱贫而献身的事迹,字数超出四开报纸一个整版的篇幅,又舍不得删减,怎么办呢?洪总看稿后说,这样的稿件应当上头版呀,我来做工作。经应天仇总编安排,此稿在头版连续两天整版刊出,引起读者强烈反响,扬中市委授予韦成怀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并在全市开展学习活动。

后来,省关工委主办的《关心下一代周报》,指名调洪总去担纲。谁都清楚离镇赴宁去办一份报纸的艰辛,他却欣然服从组织安排,只身前往,艰辛创业,将该报办得风生水起直至退休返镇。

不灭的红烛

“政文部”是洪老师初到报社时分管的部门之一。当年,政文部霍慕仪主任与市少年宫贾叙伦主任提出联合举办增华阁作文大赛,洪老师不仅满腔热情地首肯,而且身体力行地支持。自首届起,他就参与了从组织、出题、阅卷到点评的全过程,对教书育人的痴迷和对孩子们的喜欢,令他一发不可收拾。这份全身心的投入,随后无论是工作单位调动还是工作城市变迁,始终初心不改,为发展“这项面向社会的作文大赛,为支持教育事业,为光大历史文化名城的文学传统,为帮助青少年一代学好母语”,默默耕耘,无私奉献。

退休后的洪老师像一截不灭的红烛依旧燃烧,专心致志投入到自己终身喜爱的学生作文教育中。他被聘为“增华阁作文大赛”顾问,仍然是孜孜不倦,仍然是一丝不苟。有次,我无意间听参与阅卷的丹阳中等专科学校的曾萍老师讲了个细节,她说,那次参加阅卷,中午12点大家都去吃午饭了,剩下洪老师仍在埋头翻阅,就催促他赶紧去吃饭。洪老师抬头笑笑对她说,再看一遍,担心有才华的同学因为白己的疏忽被埋没了。曾萍感慨地说,真是为人师表呀。

为培养青少年写好作文,洪老师白2009年起,每年出版一本与中小学生谈作文写作的专著,当第6本《作文纵横谈》出版后,年逾古稀的他总觉意犹未尽,仍在思考再m新著。直至2017年11月19日,当第30届“增华阁”赛题拟定、相关事宜落实,静候26日上午开赛之际,洪老师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上,手执书卷,溘然辞世……真可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记得2006年,筹建镇江市写作学会时,我去聘请洪老师担任学会顾问。原先还担心会遭到推辞,没料到,他听完了我对写作学会的介绍后,欣然受聘,并说今后学会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尽管分派。学会成立后,有活动邀请,他总是放下手头诸事准时参加。他坦诚提出学会应当注意写作理论的研究和探索,并且多次在年会上为大家作写作讲座。其心拳拳,其情切切,其音绕梁。

洪蒲生老师这一生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声名鹊起,同许许多多默默耕耘的教育工作者、新闻工作者一样,如春蚕似红烛。然而,每当想起他时,总令人心中溢满一种温馨的美好,敬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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