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争

2019-03-15 12:50铁匠铺
金山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城祖父粪便

铁匠铺

他没有成为街面上的小混混,和百万雄师过大江有关。雄师过了江,就是他居住的小城。小城解放一年后,辍学在家的他重新进了学校并在毕业后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这么说,是新政权给了他新生活。

小城解放前是他最为崩溃的一段日子。家里的脚踏车典当了,一套敲打起来热热闹闹的锣鼓家伙典当了,典当的原因是一家老小要吃饭,典当的效果是仍然觉得没吃饱。父母对他说,再没闲钱了,这学不上了。这是1949年春节期间的事。他点点头。点头之前,他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点头之后就成了辍学青年。先在街头游荡,游荡了一阵,觉得不好意思了,就捧起一块木板,上面放两三盒香烟,拆散了论支卖,成了街头小烟贩。有时能赚两文钱,有时没生意,就捏一支叼在嘴上解闷。他的白谋职业,没能拯救家庭的经济危机,还让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小城的军事地位,在古诗文中显得很牛,什么兵家必争,一水横陈,仿佛得了它就得了天下。其实很不相干。刚刚解放没几天,小城中就找不到几个兵了。大军过了江,都没多看小城一眼,就急匆匆地沿着铁路线向东奔,解放大上海去了。街上多的是布告,各種报告会,讲马克思,讲苏维埃,讲新民主主义论,讲从猿到人……信息大爆炸,名词大喷发。青年人天生会被新生事物吸引,他也不会例外。他到新政权办公的地方探头探脑,讨要入场券,坐在长椅上听外地口音的干部演讲,领取免费发放的宣传册。新华书店也是他常去的地方。小城一解放就有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出售红色书籍,这些书籍和小米加步枪共同巩固着新政权对这座城市的占领。袖珍的开本、粗糙的纸张、不纯净的油墨,印着书名和作者。作者是生疏的,书名也不是一看就懂,这个辍学青年和红色书籍之间明显存在着沟壑。可是不要紧,正是这种沟壑形成了强大的吸引力,他开始购买这种红色书籍阅读。令人生疑的是,钱是哪儿弄来的?如今他已去世,没法问了,但种种迹象表明,解放后,他的日子正在慢慢变好。

小城的政权更迭离不开那场战争。战争后,城头上的旗帜变成了红旗。旗变了,天变了,改朝换代了,这可不啻于一场强台风啊,但小城好像是处在台风眼上,风平浪静地度过了那个非凡的解放时刻。解放军的运兵船还在江浪中颠簸,这边旧政权早已灰溜溜地撤走了。小城就是这样解放的,平淡,无奇,还异常安静,天空一颗炮弹也没有落地,更不要说炮弹落地后轰隆一声巨响把人炸成聋子——见惯了影视上的战争,会觉得小城的解放太没有戏剧冲突。

我也觉得这不像战争,太不典型了吧。但这是父亲的亲历,那时他十七八岁,感觉敏锐得很,我尊重他的记忆。更何况,他对战争并不陌生,经历了解放战争,还经历过抗日战争。日军快要打到小城时,他正上着小学一年级。

战火烧来了,往哪儿逃?好像有无数种方案。中国非常大,当时流行逃到大西南,逃到重庆去,那儿是大后方;还可以逃到昆明去,这是闻一多、沈从文的选择,昆明有西南联大,他们在那儿当了教授;另一个选择是四川宜宾一个叫李庄的古镇,宁静纯朴,梁思成、林徽因就选择在那儿研究古代建筑;也可以学萧红逃往香港,学郁达夫逃往新加坡。等等,等等。轮到祖父头上,这个问题就简单了,不用多想,回老家,这是唯一的选择。

逃难其实是一次特殊旅行,旅行要花钱,逃难也需要银子做后盾,逃得越远,花销越大。漫漫风尘路,要买多少顿早餐、坐多少回毛驴马车、付多少宿的歇脚客栈钱?远走高飞式的逃,老百姓是没法模仿的。祖父想想,要保命,只有逃回老家一条路。掏钱买船票,谁知两岸间已经断航,又到京口闸,租下一条运粪船,约好明天,请船主将一家老小顺便捎过江去。

说到京口闸,小城人个个都知道。它是古运河上的交通枢纽,是文物遗存,是人声嘈杂的农贸市场,其实,它还有一个重要身份,即小城粪便的集散中心。粪便这种东西,城市里产得最多,也最不受城市欢迎。哪儿需要呢?农村。过去农村种庄稼,没有化肥这一说,都用粪肥。于是一种特别的物流系统就应运而生。这个系统的两头,一是拖粪车,二是运粪船。清洁工将全城各处的粪便一车车拉到京口闸,倒进一条倾斜的管道,管道的底部正好对准运粪船,一条船装满了,撑篙移开,另一条空船又靠上来准备装货。是的,粪便在这个系统中已经成为商品,船主花钱买下,贩到农村,再转卖给农民。就这么循环往复,既化解了城市的尴尬,又满足了农耕的需求。唯一不妙的是,倾倒粪便时,污水横流,臭气熏天,那一带环境不是一般的糟糕。这种情况从民国延续到解放后很多年,直到化肥兴起,连农民都瞧不上粪便了,京口闸作为集散中心的漫长历史才宣告结束。但这已是后话。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一天,我的祖父急匆匆地赶到京口闸来找船。他想找条干净些的船,小渔船、小货船都行,但没有,全是运粪船。战争好像还没有切断粪便的物流系统。既然没得选择,祖父就跑到运粪船上去打探,谁知一问吓一跳,客轮停运后,运粪船竟也紧俏起来,这一条已有人交了定金,下一条、再下一条同样落实了客源,慌乱地继续询问,总算找到一条,也不讨价还价,船主说多少就是多少,还千恩万谢的。父亲哪里坐过这种船,臭哄哄的,躲也没处躲,船一晃荡,舱里的粪便也跟着摇,撞得船壳嘭嘭响,这时候船上最臭。坐船过江的经过,父亲统统忘记了,他只记住这个细节:臭!小小孩童,懂得什么战争,懂得什么战争的野蛮与血腥,他只是凭着自己的嗅觉,将侵略战争和一种丑恶无比的气味牢牢拴在了一起,刻骨铭心,终生没忘。

辗转回到老家,有门亲戚将一间旧草房借给他们暂住。父亲的依稀记忆是:一片旷野上,只有这间孤零零的小房子,周围没有任何人家。最可怕的是天黑之后,整夜都能听到野狼长嚎,关上门,堵上窗,躲在被子里也害怕得要命。夜夜如此,担惊受怕,再加上其他种种生活上的不便,熬过了一个月,祖父痛下决心,还是回家吧。

仅仅隔了一个月,小城已经成了沦陷区。小城沦陷那几年,正好对应父亲的小学阶段。父亲的小学轨迹是残缺不全的。逃难前他是小学生,逃难回来他就找不到学校可上了。城内的各所学校,有的炸毁了,有的解散了,有的成了占领军的养马场,有的学校今天还在敲钟上课,明天校门口就贴出告示说“奉旨”关门。这是父亲经历的第一次辍学,整整有一年时间。之后,父亲开始上私塾,这家上了几个月,又转投另一家,连续三年,辗转了好几家。那些隐藏在崎岖街巷和昏暗屋内的私塾,叫什么堂号,先生的尊姓,父亲一个也没记住。小城沦陷的第五年,父亲才找到一所正规小学上四年级。

沦陷区的日常生活,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依稀记得的是进出城门要搜身,不带良民证会挨打,还说鬼子兵时常出城去扫荡,杀了人就将头颅挂在城门上,但马上又会补充,说并未亲见。这么看来,这场侵略战争对这个孩子的伤害似乎轻微得很。父亲和侵略者之间的距离,可以说很近,仅隔了一堵薄薄的砖墙,日本兵巡逻的皮靴声声声入耳,但也可以说很远,他忙他的大事情,我过我的小日子,彼此相处还算平安无事。日子如果始终这样,也算是这个孩子的福气了——可惜这毕竟是假象、是幻觉、是梦想,而梦总归要破。起因是家中养的一条哈巴狗,叫“哈哈”。这个狗名要给满分,因为那是个特别缺少笑声又特别需要笑声的年代。不论谁喊哈哈,哈哈都会站住,用那张小丑脸盯住你看。这一天,哈哈在家门口遇到两个日本兵,不知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错,日本兵生气了,端着刺刀枪追哈哈,哈哈跑回家,日本兵也冲进家门,哈哈刚刚躲到床底下,就看到日本兵的四条腿堵在了床前。日本兵弯下腰,用刺刀往床下捅,没捅几下,狗不叫了,一只狗遇到两条狼,完败。日本兵将哈哈挑在枪刺上,出门,上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继续他们中断了的巡逻任务。追杀哈哈的全过程,两个日本兵没讲一句话,但全家人吓得直哆嗦。父亲之前从没看过扫荡和屠杀,这一下看到了,而且是零距离接触,刺刀尖就在自己家里闪着寒光,床前还有哈哈的血污。所幸日本兵没有拿人开刀。但细一想,在侵略者眼中,人并不比狗更有尊严,人和狗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军事目标,这一次,恰巧选中的是一条名为哈哈的哈巴狗,若是选中了人,你往哪儿逃,还不是一样躲在床下待毙?从此,这家人再也不养狗,也不养猫。

小城光复,不当亡国奴了,但这家人的生活并未见好。上到高一,父亲又辍学了。祖父说没钱了,父亲说不上了。父亲一点情绪也没闹,甚至还有一种和祖父不谋而合的得意。

小城解放前夕,旧政权早已撤走。老百姓是不在撤走之列的,撤走的是舊衙门的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父亲有一个要好的中学同学,家长在旧军队里当官,父亲说,他也搞不懂那是个校官还是将官。他去过这个同学的家。他家窗户上装的玻璃,从外面看不到家里,可是在家里却能清楚地看到窗外。那时我才上小学,他很神秘地给我讲这个同学家的事,我最好奇的就是这块玻璃,仿佛在听神话。解放前夕,这个同学跟随家长撤往台湾,从此杏无音讯。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动机,每次都会交待这个“社会关系”。我不知道父亲会在材料中如何提及他和这个“关系”的关系,也许有检举,也许有揭发,也许有合理的想象补充和上纲上线的批判,而那块神奇的窗玻璃一定是每份交待中必有的生动情节。有条件阅读父亲这些材料的人,会不会也对这块玻璃感兴趣?具有这种功能的玻璃叫单向透视玻璃,也叫单面镜,现在一点不稀奇了,可若时光倒退到七十年前,这种单面镜,有几个人知道,又有几个人用过?父亲的这个同学住在一条巷子里。这条小巷至今犹在,似乎没什么品质好的深宅大院,寻常巷陌中,究竟是何种人出于何种目的要在家中安装这种玻璃,不由地让人想入非非。

小城刚解放,父亲就想投身革命。有一次是部队文工团招考,他参加了考试却被淘汰了,原因很可笑,他连什么叫人民民主专政也不知道。后来,他考上了师范学校。从此以后,父亲就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读书,当老师,退休,最后得了一场病。父亲想病好,和病斗,但病不配合,反而斗倒了他。“打败”“打胜”都是战争用语,父亲亲历过战争,熟悉这些词汇。可是,他的亲历其实只是旁观,他没打过真仗,更没打过硬仗,偶尔遇到一次,一打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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