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言

2019-03-19 01:54尧山壁
当代人 2019年1期

尧山壁

大学毕业申请到基层,王永淮县长把我安排到文化馆,说这是一块福地。第一任馆长是王昌言,后来调进省梆子剧院,为著名剧作家。馆员杜庆芳辅导农村俱乐部,后来调进海政文工团,多才多艺。省话剧导演付长生,爱新觉罗家族的人,下来拍戏,迷上了邢台县,不走了,调到县文化馆,安家落户。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报到第三天便步行上山去了。

王昌言的名字早就熟悉,他是我没见过面的戏剧老师。我从小在村里看打戏班,师傅口口相传。演员没文化,农忙种地,农闲唱戏,台词记不准,尤其是小花脸和彩旦,临场发挥,随便抓词儿,往往一场一个样。1953年看了《河北文艺》上王昌言、李庆番改编的《借髢髢》《闹花墙》,才懂得戏有本,唱有谱,不能乱来。《借髢髢》和《闹花墙》是隆尧秧歌、武安落子传统剧目,整本戏我都能背下来,与原本对比,显著的变化是干净了很多。《借髢髢》原来的二嫂写得很脏,为了攒体己买髢髢,去地里偷麦子,被人逮住,“脱了裤子,踢了二十四个响瓜子,一脚踢坏了孩子窝”。有伤大雅,有的地方禁演。新本把她写成了一个勤劳善良的妇女形象,一出庸俗的小戏变成生动活泼的小喜剧。

解放初戏改任务很大,农村舞台上充满封建迷信、低级趣味、口素喜荤。法海是正面人物,白蛇是妖精,梁山伯是小丑,戏改把他们颠倒过来。这方面昌言做了大量工作。《两狼山》原来是一场跑梁子大戏,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都不完整,碰碑情节带有迷信色彩。昌言和庆番把它改编成一出完整的剧目,塑造了杨家将英雄形象,突出了爱国主义思想。《借髦髦》和《两狼山》双获首届河北省会演剧本奖。

1958年农业大跃进,文化也不甘落后,河北梆子剧院新建“跃进梆子团”,主推新秀张淑敏、张小奎、齐长垣、田春鸟、裴艳玲,编剧选中了王昌言。文化厅艺术处处长张特、戏研室主任林岩送来600部梆子剧目手抄本,供他做资料。昌言如鱼得水,畅游在艺术海洋中,吸足了营养,制定了创作的长远计划和短期目标,当下任务是修改《杜十娘》《陈三两》《挡马》。紧锣密鼓,精雕细刻,彩排试演,充分准备后,进京为国庆十周年献礼。一炮打响,让首都文艺界耳目一新,国家领导人为之鼓掌,上台接见。周恩来总理说:“我要带你们去见侯宝林,向语言大师学习。”昌言感觉是针对自己讲的,语言功夫还要勤学苦练。

河北梆子有个传统剧目《劈山救母》,既有老生、青衣的唱功戏,又有武生用武之地,适合本团演员条件,即着手修改。原来人神参半,有两条线,三大块,一条是刘彦昌与三圣母的神话爱情,一条是刘彦昌与王桂英的人间生活,加上沉香劈山救母,人物情节较分散。试着删去第二条线,割爱《二堂会子》一场折子戏。突出三圣母对爱情的追求,加重沉香的反抗。宣扬刘彦昌和三圣母的爱情是“利人济物”,小沉香劈山救母,又为民除害,主题思想有了新的高度。剧名定为《宝莲灯》,1960年在天津参加河北青年戏剧会演,我有幸参观了首场公演,观众欢声雷动,久久不散。随后赴福建前线慰问,回途在上海、南京公演,在江南掀起了好一阵河北梆子热。1962年暑期在北戴河演出,毛泽东主席看后接见主要演员,鼓励说:“你们这个戏很好,有反抗精神,你们演出很成功。”接着应邀赴香港、美国、加拿大巡回演出,河北梆子的锣鼓轰动了世界。剧本在《剧本》月刊发表以后又搬上银幕,入选《中国大百科全书》,王昌言成为公认的振兴河北梆子的功臣。

1963年特大洪水,冀西南山区5天降雨2050毫米,太行山到渤海湾一片汪洋,子牙河告急。洪水未落昌言就背起行李,跳上卡车,奔赴抗洪前线,夜以继日守护在子牙河大堤上,和群众一起顶风冒雨,手举芦苇排成人墙,经受大风大浪的考验。邢台是重灾区,记者、作家纷纷赶来。曹禺来了,在地区北召开座谈会,鲁速来了,昌言也来了,县委把我从救灾前线找回,陪同采访。先到东川口水库,大坝崩溃,水库见底,像一张大嘴仰天长叹。又到黄店,洪峰舔去半个村子,水痕留在高高的山岩上。山下的米粮川变成乱石滩,王志琪在瓦砾中站起来,组织群众重建南会。城东的东汪、王快公社,稻田上压了一米厚的沙子,原来的北国江南变成了一片沙漠。昌言邢台县土生土长,一边走一边叹息,泪水和墨水一起留在笔记本上。时间过去一年,曹禺没有动笔,鲁速交出了话剧《战洪图》,河北梆子剧院推出了《子牙河战歌》,作者不是昌言,署名集体创作。我不理解,文化馆刘金铭馆长沉重地说,“四清”运动已经开始,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昌言为出身和历史问题所累。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采访东川口,他老家近在咫尺而不回去看看。

昌言是邢台县丘陵区龙泉寺村人,1925年生。大户人家,有坡地百亩和旅店、药铺、货栈、饭店四处家业。其父兄弟四人分家,昌言这支分得货栈。昌言是独生子,边上学边习店里营生。七七事变后,家里先被国民党溃军扫荡,后遭日本鬼子掘地三尺,一贫如洗。129师开辟太行根据地,他上抗日高小,15岁参加工作,17岁入党,进区文教科工作,辦小报,刻一手好字。下乡时带一块石板,每天学一首唐诗,写了擦,擦了写,一年背过了《唐诗三百首》。

抗战时期,昌言工作的邢台县八区,与内丘县搭界,管辖范围在李梅花与谈话村两个炮楼之间。区长李桐生,就是后来的县文教局副局长,王昌言是区秘书。区政府没有固定办公地点,分散在堡垒户家中,昌言住在西青山刘金铭家。一天他去东羊村找局长,绕道走内丘县东青山村,被当地伪军抓住,没有暴露身份,及时向组织汇报情况。关押期间,给看守讲“三国”,唱京戏,修家具,使他们渐渐放松了警惕。一天邻村唱大戏,演《八大锤》,趁台上打得热闹,溜出去,一口气跑回八区,向组织如实交待。县长拍拍他肩膀说:“湿了一点鞋,晾干了就行了。”

但是,王昌言这双鞋,几十年也没有晾干。虽说是一般历史问题,也是小辫子,想抓就抓。1947年土改,阶级斗争扩大化,他家被定成地主成分,本人被拉回去斗争,穿上女人衣裳,当众出丑。后期纠偏,改为错斗中农,但是历次运动宁左勿右,并不认错。

1964年城市“五反”农村“四清”,强调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昌言被打入另册,写了剧本,不能署自己的名字。即使署了,也必须排在后面。1968年办学习班,省直文艺单位都圈在一个旧兵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昌言属“死老虎”,不是重点批斗对象,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派。见到他总是在劳动,什么脏活累活都派他去干。一次梆子团开批斗会,让我们去旁听,造反派吹胡子瞪眼睛,追问走资派炮制大毒草《藏舟》《草桥关》是何居心?领导甲说,毒草是王昌言炮制的,我就顶个名,被拉下水。领导乙说,毒草是王昌言主笔,我不过挂个名,上了当。造反派转向王昌言,是这样吗?昌言站起来,当众大声说:是我写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回了著作权。一个造反派说:“你出力他出名,不过是一个枪手。”另一个说:“好枪手,打出去就是十环。”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昌言恢复了清白,重新入党,感慨万千,夜不能寐,写诗一首:“昔遵严教尚童稚,重人慈怀鬓有丝。故里暗滴失母泪,滨海高唱日出诗。孤鸿奋力击风雨,智叟断言笑忘痴。哀伤归来心未老,恋巢梁燕自惭迟。”此时他已年近花甲,身体赢弱,但是喜逢重生,初心未改。又翻出那600部手抄本和20年前的长期计划,重点剧目是《娘子关》《苍岩山传奇》《八仙过海》《大唐名相》《关羽》《赵氏孤儿》《艺侠响九霄》,废寝忘食,只争朝夕。

1982年查出食道癌,医生说是长期压抑、郁闷的结果,从癌细胞发展到肿瘤至少十年时间。昌言苦笑了一下,说命运之神还不肯放过我。他一如既往,并不放在心上,既来之则安之。等候化验结果一段时间,稳如泰山,在病房里完成了《娘子关》初稿。化疗期间,药物反应,吃不下饭,咽不下水,常常呕吐。只要头脑清醒,手中笔就不停下来,有时一句唱词反复推敲一两天,出院时把一部成熟的大型剧本交给了剧院。

他出院之后,也没有遵医嘱把爱惜生命放在第一位,继续投入《关羽》的创作。不用问医生,自己的病情写在家人的脸上,当面强作笑容,转身愁眉苦脸,他心里有了数儿。医生哨悄给他儿子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他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反而更觉得时不我待,不能放跑一寸光阴。全神贯注,也就觉不出不适和疼痛,写作效果奇佳,如有神助。《关羽》一剧,思想和艺术都有创新,虽然故事情节如屯土山、降汉不降曹、斩貂蝉、白马坡、赠袍赐马、封金挂印、灞桥挑袍、华容道、走麦城,传统戏都有,人物情节都是旧的,戏却全是新的。塑造了一个胸怀博大、心图大业、爱才如命的大英雄曹操的形象。剧中的貂蝉也一改“女人祸水”的观念,变成一个深明大义,痴情女子的形象。此剧获第四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接着九集电视连续剧《大唐名相魏征》获第十二届飞天奖。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河北省文联分管戏剧,与剧协一起举办了王昌言剧作研讨会,授予他“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会后出版了《王昌言剧作选》和他的小说、散文、评论合集《赏花植草集》。2000年4月,昌言同志带病工作十八年以后逝世,享年75岁,石碑上刻着他自撰的墓志铭:“一世不被名利信,平生只为诗书勤。”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