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人三吴

2019-03-19 01:54高尚平
当代人 2019年1期
关键词:驼子伢子阎王

吴阎王

吴阎王是队上最爱驾船的人。他脑子里似乎只有船,你如果和他说话,他只说船,若用别的话岔开去,说不上三句他又说到船上去了。

吴阎王也是队上最会驾船的人。他水性好,荡桨、撑篙、掌舵门门都来得,遇了风险也很能应对,不兴包工的那年,队上要他当驾船组组长。但吴阎王有个毛病,就是一见人不会驾船,就像见了挖他祖坟的人,歪昂着脑壳用一边下巴对他说话,还想方设法整人,并且有点“阴”。有回到县砖厂装红砖,船行至马家嘴急流处,他叫一人撑篙。那人问用哪根篙,那地方是个红土岸,泥土硬而滑,本来要用点篙,吴阎王却故意递根挽篙给他。那人一撑,挽篙一滑,人就掉到水里去了。

这种人,谁愿意和他共事呢!渐渐地,不善驾船的不敢上船了,驾船尚可的也不想上船了,还背地里叫他吴阎王。久而久之,就只一个半人愿意上船了。一个半人是吴抹布和吴虱婆,吴虱婆是哪里工分高就去哪里,只能算半个。吴抹布和吴虱婆都不能来时,吴阎王就成了孤家寡人。可他不服输,有一回,大队在街上挑粪的彭爹找他说,队上订的粪满了,再不去装就湓掉了。那天吴抹布和吴虱婆都防汛去了,他就一个人驾着一只划子到街上去装粪。吴阎王也确实厉害,十多里水路,当天就回来了。那时正是满水季节,队上人说,马家嘴那里的水流成一两米高的坎,一个人驾着粪船是怎么上来的呢?

这年秋天,县南桔办在队上建了个南桔厂,进厂的柑桔都要转运南桔办,队上就买了一只装得四五十担的长船来。队上买了大船,最高兴的就是吴阎王啦,可是第一次出航,队长却没安排他上船,吴阎王歪昂着的脑壳就低下来了,急匆匆找到队长说,我晓得我性格丑。队长不说话,吴阎王就说,我改行啵?保证改。队长还是不说话,他就赌咒发誓说,要是再整了人,我就永远不再上船!队长这才说,那我就信你一回吧!第二天安排他上了船。

吴阎王也真的改了脾气,此后谁要上船他都同意,谁有操作不对就王木匠起猪栏撬口不开,和人说话时歪下巴也不见了,愿意上船的便慢慢多起来。毕竟驾船工分高,平常在队上出一天工加早工也只12分工,驾船不算早工就有15分工。尤其是好长时间没听说吴阎王整过谁了,一些不怎么会驾船的也争着去。有回装桔子到古城塘南桔办,有个不会水且没驾过几次船的雨伢子也要求去。队长说,行船跑马三分忧,这开不得玩笑的哦!可雨伢子跑去对吴阎王一说,吴阎王二话没说同意了。队长还想坚持,但见吴阎王近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也有些感动,就说,那就去吧。

只是没有料到,看到雨伢子既不懂装舱也不知起锚,特别是桔篓装满船后,要他启跳他却到岸上来搬,吴阎王老毛病又犯了。趁雨伢子一上岸,吴阎王就将跳板向船上一拖,想把雨伢子隔在岸上。只是雨伢子手脚快,见吴阎王一拖跳,立即将跳板一踩,一个箭步就到了船上。船出港口时,雨伢子身在后舱,却问,我是荡前桨呢还是荡后桨?吴阎王就说,去荡前桨。舱里堆码着一人多高的桔篓,从后桨处到前桨处,需从桔篓上爬过,篾篓打滑,没怎么在船上千过的往往船一晃就滚到河里去了。不知是长船子稳呢还是雨伢子厉害,他像走大路一样过去了,吴阎王便牙齿咬得嘣嘣响。

同去的吴虱婆,因见得多了,就像没看见一样,一边荡着后桨一边问扶舵的吴阎王,今天能赶回来出晚工吧?船到湖中以后,启帆转舵雨伢子接连搞错,吴阎王都没怎样,只是对吴虱婆狡猾一笑:到木鱼汊了再说。

木鱼汊是由汊转湖之地,不熟悉的经常挨吴阎王的整。吴阎王后来回忆说,他当时也是那样想的,只是没来得及怎样,就发生了一个意外。

船进入木鱼汊,天转风了,吴阎王就将风篷从左边调到右边去。也是合当有事——这时雨伢子见风大不需荡桨了,便将桨一丢跨过桔篓去后面卧窠拿吴阎王的烟吃。走到中舱上边时,风篷恰好扫过这里,雨伢子立即将身子一躬,却因个子太高,被风篷绊得往右边一倒,加上风也向这边压来,船就失了重心,一下侧翻了,桔篓漂满一河。

吴阎王和吴虱婆经历得多,船身一侧,就顺势爬上了船底。可没驾过几次船且不会水的雨伢子掉到水里就慌了张,一不晓得抓桅杆二不晓得抓风篷,只知道去抓篓子,一抓一滚,一滚吃一口水,吴虱婆就望着他笑。笑着笑着,雨伢子就不见了。扭头看吴阎王时,只见吴阎王叫声危险,就往水中一扑。许是用力过猛,手上的帆绳来不及脱手,随着扑通一响,吴阎王也哇地一叫。吴虱婆估计吴阎王这下伤大了,但吴阎王似乎没事,几个“鸦鹊步”游过去,雨伢子就被他捞到了。

看到吴阎王挟着雨伢子径往岸边游去,吴虱婆便知雨伢子情况不妙,立即游过去协助。幸好公社卫生院离得不远,从木鱼汊上去不到两里就到了。雨伢子一会儿就救过来了,只是吴阎王再去扶他时,却发现自己左手抬不起来了。医生一看,粉碎性骨折。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医生无技,治了一个多月,反而越治越坏,院长就说,我们不敢治了。到县医院一看,医生就说,还是截肢吧。手术那天,吴阎王总是说,少一只手倒没什么。在场人都不明白,队长偷偷地说,他想说,从此就再也不能上船了。大家听了,都流下泪来。

吴虱婆

吴虱婆也是队上比较会驾船的人,只是不知人们怎么叫他吴虱婆。

吴虱婆好像没什么特点,只是爱挣工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早工都没差过一个。有出晚工的机会,也从不蹋场,有时为挣工分还做蠢事。有一回,他趁清早到街上去卖蒜薹,蒜薹那时是3角6分一斤,为了赶回来出早工,他将15斤蒜薹以3角钱一斤打贩给人家,一下丢了9角钱,一个早工只两分工,按7角钱一个工算只1角4分钱。

因他死盯着工分,人们就叫他吴虱婆?好像也不通。

队上有两只没风篷没卧窠的小船,不出航时,篙桨都藏到生产队的屋里,船就泊在汤家壩基,用铁链锁在一棵大杨树上。有时还加条链子将两只船串锁起来。可那时候偷船的多,无论怎么锁,都免不了被偷。

所谓偷船,不是真的偷,是夜晚偷了船到湖洲去打藜蒿、挖蓼米,或者到对岸邻队土里去偷红薯、凉薯、萝卜。按队长的说法,是夜夜被偷,但第二天一早去看,锁链完好无损,不知那锁是怎么打开的。那年,两只船刚刚上墩不久,桐油就磨得没有了,有一只船的舵墩也搞破了,只好用铁丝打箍。队长狠心去抓过几回,可每次守到半夜,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每次第二天一看,船又被偷过。队长就说,还是搞人守吧,谁愿意守的,队上出三个工一月。

队长还说了,三个工还带早工哦,就是36分工一月。吴虱婆就找了队长说,我离汤家坝基近,又睡得轻,就让我守吧!队长说,有道理,只是,丑话儿讲在先,如果发现被偷一次,就不给当月工分,发现二次,还扣你一个工。队长还说,当然了,如果你抓到一个偷船的,就奖你一个工,抓到两个奖两个工,先试搞三个月行啵?吴虱婆开始有点犹豫,队长说,你搞不搞?不搞我就给别人了哦!吴虱婆立即说,搞搞搞。

不知是运气好呢还是守得好,一个月下来,两只船没被偷过一次。队长也说,确实没被偷过,就要记工员加他36分工。队长怎么知道船没被偷过呢?他当然知道,每次停航,把船锁到杨树上时,就派人在锁芯口抹点黄油,下次出航一看,黄油原封没动,船就肯定没被偷过啦!吴虱婆得了36分工,自然喜得不得了,守船也更勤了。每晚都来坝基上查看三四次,后来还到钟铁匠那里打了一根长链子,如果两只船都泊在这里,就把铁链穿进两只船的桨桩孔锁住。

然而仿佛有鬼似的,越是谨慎越出问题。这天他上半夜查了一次船,想睡一会儿起来再查,可是一睡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队长一来就发现船被偷了。吴虱婆一看,也不否认,因为链子的锁法不一样了。队长说,对不起哦,这个月的工分就没有了哦。吴虱婆自认倒霉,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这人有时也想得开,他想,这个月等于打了摆子,下个月呢,我睡轻些,如果抓到几个偷船的,不就挽回来了么!

这时未到中秋,天气尚热,他就打算每晚都在船的舱板上睡。这天晚上,就拿了席子、毛巾毯来,可是一睡着,蚊子就来了。他只好揭开一个前舱,斜躺在里面,再把舱板盖上。这样一睡下去,他就发现,这不正好么,我能发现别人,别人不能发现我,来了偷船的就会被我抓死的。接着又想,要是今晚有人来偷船就好了,便将杨树上的锁链解开,等着人来偷船。碰巧的是,这晚真的有个人来偷船,并且真的被他抓了个正着。

因不怕人偷船,就放心睡,大约凌晨三四点,迷糊中便觉得船在摇晃,而且听到了水响。睁开眼睛顶开舱板一看,船已到了湖心,一人正荡着双桨往对面山上划去。吴虱婆大喜,便大叫一声:你是谁?当他趁着水光月色看清是谁时,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偷船的是队上的杨驼子。杨驼子家里穷得要死,爹是个跛子娘是个血吸虫病大肚子,三个妹妹在上学。他胎生驼背,不能到队上出工,就瞟学篾匠为人补簟子制斗笠,有时落些竹篾制点篮子卖点小钱。到过他家的人都说,一家六口睡一床寡棉被,观音菩萨看了也掉眼泪。

杨驼子见舱里冒出一个人,自是吓掉了魂,将桨一丢就往水里投。吴虱婆一把抓住他说,莫怕莫怕,问他怎么偷船。杨驼子说,家里粥都吃不起了,眼下就要摘桔子了,想去对岸邻队山上偷点水竹子来制几个篮子换点米,说罢就要向吴虱婆下跪。吴虱婆见此情景,一把扶起他说,那你去偷几根就走吧!

没想到,杨驼子刚上山砍了几根竹子,就被邻队一个守桔子的发现了,那人一边喊抓贼,一边向杨驼子这边追来。正在船上等着的吴虱婆见杨驼子跑不动,就急了,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突然朝杨驼子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他这么一叫喊,邻队几个守桔子的就都来抓他们。最后,吴虱婆被抓了,杨驼子也被抓了。

吴虱婆没偷竹子,他不怕。被抓到邻队队屋后,一口咬定他是守船的,但怎么说得清呢,被邻队关在队屋三天,最后每人罚10块钱,并且,船和人都是队长去赎回来的。

回到队上以后,队长要杨驼子先回去,然后把记工员叫到队屋里来,对吴虱婆说,第三个月守船的工分也没有了,你没意见吧?吴虱婆低着头说,没意见。队长说,船被扣了三天,罚你三个工,没意见吧?吴虱婆说,没意见。队长说,你守完这个月的船就不守了,没意见吧?吴虱婆说,没意见。

吴抹布

吴抹布怎么叫吴抹布呢,就是他爱抹别人的烟吃。吴抹布烟瘾不小,一天要吃十几壶烟,可他不买烟也不栽烟,天天吃讨烟。出工小憩,看谁拿出烟荷包来他就去讨,晚上烟瘾来了就去串门。

那时有个说法,说吃烟人分四等:一等是有烟有火,二等是有烟无火,三等是有火无烟,四等是无烟无火。吴抹布是第四等。但吴抹布又很怪,有些方面却不“抹”,甚至是个“大慨”人。比如称肉,那时候都是单面秤,一般去称肉的都要跑到屠户师傅那边或将脑袋跨过秤杆去看秤,吴抹布就从没那样看过。再比如队上分红薯什么的,好多人担回去了还要过一次秤,有的分柴火也要重新过秤,吴抹布就从没搞过。有人问他怎么不过秤,他说,我屋里秤都有得。

当然,吴抹布也不是完全天天抹人家的烟吃。有时候也到公路上去捡烟蒂吃,有时候就捡种烟人家丢掉的脚叶子和打掉的烟笋晒干了吃,只是人家丢掉的脚叶子和烟笋毕竟少,有些供不应求。但是,队上种烤烟的那幾年,脚叶子和烟笋多,他基本上没抹过别人的烟吃。

他抹人家烟吃最多的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外出工,比如夏天防汛、冬天挑堤。一种是驾船在外,比如船出远航,或被风雨阻隔回不来,就纯粹抹人家的烟吃。

吴抹布烟品不好,驾船却逗人喜欢。他水性好,会驾船,撑篙荡桨拉纤尤其卖力。队上任何人为头驾船,都愿意要他,就连吴阎王也说,吴抹布不错。

那年,队上在对岸的湖洲上分到一块芦山,有好几十亩,而且芦苇好,山上几乎没鸡矢藤,多是“光柴”,就是那种荻芦,可供全队小半年的烧柴,但是地方偏远。那地方叫白泥洲,进出很难,芦柴运出山,要用小船装了,由人推拉跨过一片近一里远的白泥。队上只好派人冬天将芦柴砍了堆着,到春上发水了去运。可春上雨水多,一下大雨,人就隔在洲子上。

大约是队上分到那片芦山的第二年开春吧,队上组织劳力轮流去白泥洲运芦柴。不料第一批人刚到洲上,就下起大雨来,而且连下三四天,七八个人就阻隔在洲子上,天天只能待在芦山与白泥交界的棚子里。粮食虽然不成问题,但烟荒却很严重。平素是当天去当天回,谁会带很多烟去呢!尤其到了第三天,就只两个人有烟了。

一个是队长,他是吃纸烟的,而且吃的是两角钱一盒的“沅水”牌。但队长吃烟有个习惯,他不吃别人的烟,也从不装烟给别人吃。到他家做客都吃不到他一根烟,这种场合哪能吃到他的烟呢。另一个是吴阎王,他是吃土烟的。吴阎王带了他那杆旱烟管去了,烟管上吊着一个牛卵泡做的烟袋。牛卵泡烟袋装得多,吴阎王平素也慷慨,但这时大家都断了烟,给得一个就给得两个,都给的话自己吃什么呢。吴阎王就干脆都不给,吴抹布也自然抹不到了。

第一天,吴抹布还能偶尔向吃“喇叭筒”土烟的讨吸一口,第二天就只能望着吴阎王那牛卵泡烟袋滴清涎了。到了第三天,只好将芦柴叶子像卷纸烟一样卷了点燃吸,可芦柴叶与烟根本不是一回事,吸了一点作用都有得,嘴还都烧了泡。这天晚上,瘾得怎么也睡不着,眼睛总是往队长睡的那边瞟,午夜一过,他就去偷队长的纸烟吃。

队长睡在棚子顶里边,放烟的位置是吴抹布白天看好了的,怎样绕到队长脑头去拿那烟,也设计得清清楚楚。可是黑灯瞎火绕到队长身边时,设计的套路却完全不适用了。或许是吴抹布心虚,或许是跪在芦苇上实在不好操作,刚将烟拿到手,队长突然一翻身,他就吓得往旁边一滚。人是睡在芦柴上的,芦柴是放在白泥滩上的,白泥就是潮泥,吴抹布往旁边一滚,拿烟的手就插到潮泥里。虽然队长并没醒来,但烟已到了泥泞里,就是捞出来也吃不得了。

本想只偷两根烟杀一下瘾,没想到将队长的整包烟都弄到潮泥里去了,这比烟瘾还难受,于是通晚睡不着,总是想:队长早上起来便会发现啊!坐到天亮,看看队长,队长却没事一样。雨也似乎要停了,吴抹布便对队长说,昨晚肚子痛得一晚没睡,想去新亩村芦山老表那里搞药吃。新亩村就是邻队,芦山就在旁边。队长看一眼天说,快去陕回哦!吴抹布连说晓得晓得,立即跑出白泥洲。

不知是恰好搭了邻队的便船回去买了烟呢,还是向谁借了一盒烟,反正他下午就赶来了。这时雨也停了,棚子里很静。吴抹布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估计都运芦柴去了,便如释重负,将一盒“沅水”烟往原地一放,人就感觉轻松得要命,便扭扭颈脖和腰杆,抖抖肩膀哼着曲子若无其事去运芦柴。

队长是个精细人,发现原来的几根烟突然成了一整包,以为是别人送给他的。谁这么好呢?猜了半天猜不出,问又不好问,就将烟拿出来,每人递一支。这种烟荒情况下,人人都吃到了“沅水”烟,并且是队长给的,个个感动得差點流泪。队长装一根烟给谁,谁就双手接住,再鞠一个躬。这天晚上,将芦柴运回队上时,队长又掏出烟来分了一遍,其他人都大惑不解,相互弱弱地问:队长这是怎么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从此以后,队长每次吃烟都递烟给旁边人吃,吴抹布也种起土烟来了。有人见他种的是“茄巴烟”,就是叶若蒲扇,产量不高的那种,就问他,怎么种这种烟呢?吴抹布说,茄巴烟杀瘾啊!

(高尚平,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星星诗刊》《广州文艺》《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作品集《高尚平近作选》。)

插图:曹淑风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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