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国旗、认国徽、唱国歌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霁

邓家洛在游戏里挨个翻阅各个队员照片和名字，“有些华裔在长相上能看得出来可能有华人血统，还有一些人在姓名中保留了中文字眼”。

2014年，布朗宁的一个球迷在《足球经理》中就将布朗宁转会到了广州队，并截图发在社交媒体上，布朗宁当时转发了这条信息。5年后，曾在游戏中幻想的一幕成真了。

国安俱乐部为归化球员专门请了老师上课，教他们学习汉语和熟悉中国文化。在足协规定发布之前，就已经开始教他们唱国歌。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发自广州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霁

1948年夏天，伦敦奥运会足球比赛第一轮，中国国家队和土耳其国家队的比赛在一个雨天进行。

首发阵容中，主教练李惠堂挑选了一名身材瘦小的左前锋，15号谢文龙。几个月前在香港的国足选拔中，李惠堂才刚刚见到他。

这场比赛，昔日的国足在雨中0比4惨败出局。而身披中国队球衣的24岁新加坡华侨谢文龙，就此被历史记录。

六十多年后的又一届伦敦奥运会（2012）前夕，年迈的谢文龙接受新加坡《联合早报》采访时，当年的细节还历历在目。他记得“没有选手村，住在一所理工学院，还要凭‘本领取鸡蛋、巧克力”。

谢文龙祖籍福建厦门海沧区，生于一个富裕的南洋商人家庭，父亲谢有祥（Chia Yew Siang）是商人，也是革命人士。

1948年伦敦奥运会，是谢文龙唯一一次代表中国队参赛。

71年后，人们在中国的足球场上看到几张年轻的混血面孔。中国国歌奏响时，有人甚至能高声跟唱。

侯永永、李可、布朗宁、罗贝托·萧初，过去三个月，这几个年轻人的名字频频占据国内体育媒体头条。

他们的身份与众不同，出生在海外，但又都有着华人血统。

在刚过去的这个冬末春初，他们来到中国联赛踢球，已经或将要放弃原国籍，加入中国国籍。未来，他们有望代表中国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或为多年不振的国足增添一抹亮色。

他们被称作归化球员。“归化”是指非该国家公民的人，自愿成为该国公民或取得该国国籍的行为。在国际体育界，归化运动员很常见，足球强国法国、德国等都通过归化球员充实了球队班底。

中国足球界的首批归化目标聚焦在海外华裔。

2019年3月29日，中国足协在官网发布了《中国足球协会入籍球员管理暂行规定》，对入籍球员的转会、注册、参赛等事宜做出规定。

在多家国内足球俱乐部宣布归化球员加盟后，中国足协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对媒体表态称，引进归化球员是事关足球改革的一次积极尝试，不是急功近利之举。

“他正等待祖国的 召唤”

“急功近利”，曾是不少球迷对归化的评价。

除了舆论争议，归化外籍球员方案也长期受到政策限制。阻力主要源于中国公民不得拥有双重国籍，这意味着归化球员必须放弃原有国籍，而中国国籍管理较为严格，在缺少足球管理部门或更高层的支持下，自发变更国籍十分困难。

近年来，曾有华裔球员自发尝试回国踢球。2008年，中甲球队烟台毅腾引进了当时的加拿大国青队球员陈珩琛，他是第一个登陆中国联赛的外籍华裔，陈珩琛当时就表态希望能代表中国队参赛。但最终因为个人能力问题，陈珩琛没能继续在国内效力，返回了加拿大。

“华裔球员想自发回中国踢球是很难实现的。”邓家洛（化名，微博名为“Jallo_Tang”）是志愿发掘华裔足球运动员的业余爱好者，他从2012年开始研究华裔球员，如今已成为该领域的专家。这几年间，邓家洛挖掘出数十名适龄的华裔足球运动员，并与他们取得联系。

足球队员都渴望成为国脚，但在海外踢球的华裔球员大多离所在国国家队的水平还有一定差距。邓家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联系上的华裔球员里，“10个中有8个都愿意回中国踢球”。

让邓家洛痛苦的是，虽然这些华裔球员愿意为中国效力，但作为业余爱好者，他无法提供现实的解决方案。邓家洛会把他和华裔球员的沟通内容发布在媒体上，几乎每篇文章的末尾，他都会写上一句：“他正等待祖国的召唤。”

2016年1月，首届中国体育风云论坛在男足国奥队兵败多哈的背景下召开。会上，有人向足协常务副主席张剑提问，“能否引入归化球员？”张剑则透露，“确实跟公安部门有探讨”。谈及归化，国籍问题始终绕不开，张剑说：“这就是里面的核心问题，这必然涉及法律问题、体制问题和人口管理问题，所以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

更早之前，国足或许还没有归化球员的现实需求。21世纪初，国足成绩达到历史高峰，先是在2002年首次闯进世界杯决赛圈，又在2004年亚洲杯中夺得亚军。

而随着当时那批国脚到龄退役和水平下滑，国足的成绩又急转直下。

此后十多年间，国足教练的配置越来越高，直到迎来曾带队夺得世界杯冠军的里皮执教。与此同时，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由国务院审议通过，发展国内联赛、加强青少年足球培养等也成为共识。但国足的成绩依然没有显著提高。

在2019年年初举行的亚洲杯四分之一决赛上，国足因3次后防失误0比3不敌伊朗被淘汰出局。而在本届亚洲杯中夺冠的卡塔尔队，就是通过归化球员，在短期内提升了球队实力。

亚洲杯结束后，卸任了国家队主帅的里皮接受了红星新闻的专访，他表示，很早以前就跟有关方面提出过归化球员的问题，“因为在全世界范围内有数百万中国后裔（数百万中国后裔为原文，此处疑有翻译误差），他们也应该可以为中国国家队所用。”

事实上，相比永远在风口浪尖的足球，国内的体育项目中，冰球更早启动了归化。

为备战2022年北京冬奥会，快速提高中国冰球竞技水平，中国冰球协会2017年5月下发通知，在全球范围内招募选拔国家冰球队运动员。为此，中国冰协专门到加拿大举行了北美选拔活动，重点针对有意愿加入中国籍的华裔冰球运动员。

在电子游戏里找华裔

多名体育界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足得以启动归化，正是借了冬奥会政策的“东风”。2018年12月，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足协党委书记杜兆才终于明确表示，未来中国足协将“积极推进优秀外籍球员的归化工作”。

多家国内俱乐部应声而动，2019年初，国安、恒大、申鑫、鲁能等俱乐部先后宣布引入归化球员。

在邓家洛的印象中，国内舆论最早出现归化华裔球员的呼声是在2008年前后，有体育媒体发表评论文章，建议国足学习邻国日本的经验。日本从1970年代起归化了数名巴西球员，为日本足球在1990年代崛起起了重要作用。

根据国际足联的规定，华裔球员的归化较为容易，在满足相关条件下获得国籍后即可，而非华裔球员的归化则须在国内连续居住满五年。

邓家洛认为，这个建议相当于抛出了两个问题，即“有没有这样一批华裔球员”和“他们能否代表中国队参赛”。他发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不少华裔球员早已和中国断了联系。2012年，刚开始寻找华裔工作的邓家洛在足球论坛上感慨：“但若有一天开始归化，谁能在短时间里提供一份完整海外华裔球员名单？”

28岁的邓家洛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工作，凭借个人爱好走上了研究华裔的路。他是电子游戏《足球经理》的老玩家，这是一款足球模拟经营的游戏，游戏里几乎涵盖了国际上所有职业足球队和球员。邓家洛就是依托这款游戏，挖掘不为大众所知的海外华裔球员。

邓家洛用的是“笨办法”，他在游戏里挨个翻阅各个队员照片和名字，“有些华裔在长相上能看得出来可能有华人血统，还有一些人在姓名中保留了中文字眼”。

发现疑似华裔球员后，邓会找到球员或球员亲属的社交媒体，与他们获得联系。

如今加盟北京国安的侯永永，最早就是邓家洛找到的。他的名字是John Hou Saeter，“Hou看上去像中文姓氏，照片也有华人的感觉。”邓家洛马上通过社交网站和侯永永的妈妈侯豫榕取得了联系，确认了侯永永的华裔身份。突然收到来自国内的问候，侯妈妈显得很亲切，她告诉邓家洛，“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有一天能为中国队效力。”

经过几年寻找，邓家洛已经找到近三百名华裔海外球员。不过，华裔球员的数量可能远不止这些，“因为很多球员很难甄别，如果是祖母、外祖母是华人，就很难在名字上有所体现。”

《足球经理》还帮助邓家洛快速判断球员能力，游戏通过球员在现实比赛中的表现给出能力分值，邓家洛则通过分值估算球员能否达到国家队水平、是否有归化价值。

目前已被俱乐部官方宣布的四名归化华裔球员中，李可和布朗宁成名较早，他们此前所在球队的官网也曾公布他们的华裔血统。其他两人侯永永、罗贝托·萧初，最早都是邓家洛发现并取得联系的，此外他和布朗宁也早在2013年有过网络交流。

在挖掘华裔球员的同时，邓家洛还粗略研究了华侨史，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些华裔球员虽无意回中国踢球，但对中国文化和血统来源很感兴趣。邓家洛在和华裔球员取得联系后，会把交流内容发在足球论坛上，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国内媒体报道的华裔球员个人信息，几乎全部来自他的一手资料。 “很早以前妈妈 就教过我唱国歌”

2019年2月12日，《足球报》晒出侯永永临时身份证的照片，这名年轻人落户北京市朝阳区。

四名归化华裔球员中，侯永永和李可加盟了北京中赫国安俱乐部，布朗宁作为外援加入了广州恒大淘宝队，罗贝托·萧初由广州恒大淘宝队引进后租借到了上海申鑫俱乐部。

李可和布朗宁都出生在英国。李可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广东人，李可的母亲早年移民英国，父亲是塞浦路斯移民，李可的英文名是尼古拉斯·延纳里斯（Nicholas Yennaris），在英国踢球时，队友们喜欢叫他Nico。来到中国后，他选了“李可”这个中文名。

李可常参与慈善活动，他会给伦敦豪恩斯洛区的食物银行进行捐赠，也会把自己的球鞋捐给孤儿院。据英国《镜报》报道，李可出生在一个家教严格的家庭。

2019年2月5日是中国农历正月初一，已经来到中国的李可在社交媒体上用中英双语祝福球迷们新年快乐，2017年中国春节那天，李可用英文表达了新年祝福。

1994年出生的布朗宁，外祖父是广东人，母亲是生于英国的华裔，父亲是英国人。他在英超埃弗顿俱乐部青训出道，早在2012年，埃弗顿官网就公布了布朗宁的华裔身份。

有趣的是，2014年，布朗宁的一个球迷在《足球经理》中就将布朗宁转会到了广州队，并截图发在社交媒体上，布朗宁当时转发了这条信息。5年后，曾在游戏中幻想的一幕成真了。

罗贝托·萧初是四人中唯一来自南美的球员，1997年出生在秘鲁。他的祖父萧日初来自广东中山市大涌镇南文村，于1940年代左右前往秘鲁经商。出身于商人家庭的萧初，常在社交媒体上给一些商品做广告，比如帽子、女鞋、近视激光手术等。

四人中，仅侯永永一家与国内还保持着较为频繁的联系，侯永永也是四人中唯一有汉语基础的球员。这位被称为“挪威天才少年”的球员有着中国和挪威血统，他的母亲侯豫榕来自河南洛阳，1987年在日本遇到了侯永永的爸爸，婚后，侯豫榕跟随丈夫到挪威生活。侯永永年少时，侯豫榕每年都会带着他回老家洛阳探亲。

侯永永加盟北京中赫国安后，俱乐部发布了一段他的采访视频，侯永永表示自己计划在6个月之内顺利掌握中文交流。侯永永说，自己能拥有中国国籍，这对自己和母亲都是一件值得骄傲和开心的事情，“我妈妈找寻了很久这样的机会，现在她终于可以回到中国，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家人相处”。

2019年2月23日，侯永永代表中赫国安替补登场足协超级杯决赛，创造了归化球员首次在国内参赛的历史。赛前，侯永永站在替补席，很熟悉地跟唱国歌。赛后，侯永永用英文接受了采访，他表示“很早以前妈妈就教过我唱国歌”。

一个多月后的3月30日，侯永永的队友李可在中超第三轮国安对阵人和的比赛中首发出场，在球赛正式打响前，李可也和队友们一同高唱国歌。

2019年3月29日，中国足协公布的《入籍球员管理暂行规定》中，除了对归化球员的转会、注册等事宜做出规定外，特意强调了文化教育，“俱乐部应对入籍球员进行中华传统文化教育，了解中国历史和现实国情，制定中文学习计划，培养爱国主义情怀。入籍球员应能识国旗、认国徽、唱国歌。俱乐部所在基层党组织应对入籍球员进行党的历史、基本理论的普及教育。”

中赫国安俱乐部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俱乐部为归化球员专门请了老师上课，教他们学习汉语和熟悉中国文化。在足协规定发布之前，就已经开始教他们唱国歌。

根据俱乐部发布的消息，北京中赫国安的两名归化球员李可和侯永永已经拿到中国国籍，布朗宁和罗贝托·萧初的入籍手续还在办理的过程中。在归化球员获得国籍后，若要代表中国队参赛还须获得国际足联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