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混乱与自我的复制

2019-04-11 00:30贺仲明
南方文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本作家

贺仲明

自2018年初出版以来,《山本》得到批评界的一致好评,作者贾平凹也多次发声阐发其创作主旨,作品的价值和意义被提到很高的位置。但我阅读过后,感受却有所不同。我觉得《山本》的思想主题混乱,艺术上也很粗糙,远非一部优秀之作。而且它在叙事模式和不少细节描写上还较多沿袭了贾平凹之前的作品,并映射出时代文学潮流的较大影响,缺乏足够的创新和自我突破。因此,很有必要对其文学价值做进一步的考量。

一、何为“山之本”?

按照贾平凹的初衷,是把思想性作为《山本》的重要特征来创作的。在作品的“题记”中,他明确要写“中国最伟大的山”,写“秦岭之志”,也就是说要创作一部地方的史诗,揭示出具有深刻精神和思想特征的“山之本”。对于严重匮乏思想性的当下文坛来说,这样的创作意图很值得肯定和期待。而且如同中国众多地域一样,秦岭是一座有生活、也有文化的山,贾平凹试图深入到秦岭中,挖掘其精神气韵,是一种有深度的艺术追求。

但是,评价思想型文学作品,需要落实一个关键问题:作品究竟表现了什么思想?具体到《山本》,就是说什么是作者所探究到的秦岭之本?因为毫无疑问,这个“本”是山之魂,也是作品最根本的精神,直接决定着作品的价值和高度。结合作品的文本细节,也参考作者对作品的自我阐释,我以为《山本》表现了较为丰富多样的思想主题,但是,这些主题并没有真正展示出“山”的厚度和深度,而且不同思想之间都颇多冲突,思想内涵相当混乱。

作品最醒目的思想主题无疑是神秘文化。这在作品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显示出来:“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一块土地的风水,一个十来岁小孩偶然听到的一句风水先生的话,引领了故事的开始,而这块风水地究竟有无作用,以及如何作用,更是直接推动作品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穿插一下对它的叙述。至于主人公的命运,乃至涡镇的处境,全都牵系于此。如此说神秘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作品中心应不为过。

风水文化之外,作品还展示了各种各样的神秘文化,包括作品高密度地经常写到一些神怪现象。如作品反复提到的那棵具有未卜先知能力的皂荚树;如将人的生命与动物生命相关联,暗示井宗秀是由老虎托生,而某人死后却化为鸽子、狼等不同动物;还有猫和树木能够说话表达情感,人物周一山能够通灵、听懂鸟语,而鸟居然在谈论人类的权力争夺;再如陆菊人所有重要事情的决断,都是依靠于某些神秘的预兆。特别是作品塑造的陈先生形象,基本上可以算是神秘文化的一个突出代表,他具有过人的通灵能力和预知能力,什么事情都在他的预料当中。作品的结尾,就是借陈先生的一句话,将涡镇、也就是小说所叙述的一切事件都归因于“时运”。这既是对作品主题的集中涵盖,又与作品的神秘开头进行了照应——风水、时运,二者神秘而又难以言明的关系构成了《山本》最基本的故事基础,也成为其基本主题之一。

神秘文化是中国乡土文化的重要一部分,其内涵也足以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山本》对神秘文化的揭示深度却并不够(姑且不论是缘于客观或是主观——也许作者的心思并不在此)。虽然它以神秘风水文化来引领故事并推动故事发展,但是也仅此而已,它并没有深入神秘文化的背后进行细致的展示,更缺乏独到深入的思考。至于穿插于作品四处的神秘现象和故事,则更没有一个中心来统率,只能作为零散的点缀而已。如果用一句话来表达,作品中的这个主题最多不过被概括为“秦岭是神秘的”而已,如此,作品的神秘主题概括虽然相当醒目,但却难以构成“山之本”,并成为一部优秀作品的深度思想主旨。

作品的第二个主题应该可以概括为历史和自然的主题。也就是说,作品试图阐释自然的生命观,并以之来对照和批判人类历史,反思文明的进程。《山本》主要书写了一个西北小镇——涡镇的现代历史,在其视野下,这段历史完全就是相互争夺权力、相互杀戮和草菅人命,其中说不清是非和正义,本质上只是欲望的宣泄和人性恶的爆发。作品没有非常明确表达对这一历史的否定和批判,但基本态度在一些地方还是有所体现。比如,作品借超自然的皂荚树表达了这种立场——正常情况下,皂荚树以落叶与否来表达爱憎,但当生灵涂炭的时候,它完全停止落叶,传达的显然是强烈的拒斥态度。此外,在写到周一山抉择命运时,也写到投入权力争夺肯定会损伤人的正常生命。

与这种充满杀戮的人类历史形成对比的,是作品展示的秦岭的自然层面世界。上面说到作品书写了多种自然通灵现象,在一些情况下,它们传达出的是对人类世界的否定(如周一山听到的鸟的对话;至于通灵皂荚树的被烧,更典型地表现了对人类野蛮力量的控诉),此外,作品还不厌其烦地多处展示了秦岭丰富的自然风物,更借陈先生之口,发思自然之幽情,展示了秦岭自然界的神秘和优美。更具象征性的是作品结尾处的一个细节:对权力争夺感到厌恶的麻县长自杀身亡,在临终前他留下了两本书,一本是《秦岭志禽兽部》,一本是《秦岭志草木部》,这两本书是麻县长的心血之作,隐含的是作品,以自然与人类相比照的意图很充分。

从字面上看,这样的主题当然是深刻的。但一部作品思想的展示不仅仅靠某些细节和部分情节来表现,而是应该作为灵魂主旨渗透于作品的每一方面,而且,它不能只是某些理念的化身,而更需要以具体、细致的方式形象地呈现出来。就自然和历史批判主题来说,人性关怀应该是其中心的內核。因为不管是表达自然世界还是人类社会,它们的理想指向应该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那就是人文精神,也就是对生命的悲悯,对弱者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以及对强权的批判和对暴力的控诉。

但是,《山本》的许多表现却与这一精神严重对立。比如,作品对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感。它很热衷于书写死亡场景,甚至有许多次对野蛮、暴力杀戮场景的渲染式细描。在很多情况下,作者采用的是不带感情的客观描摹。在某些情况下,其笔调甚至低俗轻浮,充斥着一种恶意的、变态式的欣赏。在这些过程中,没有丝毫的人情关怀,也没有一丝对死者的尊重,甚至像是一场低级娱乐和一场狂欢游戏。此外,作品对女性的态度也是严重缺乏尊重感,除了对陆菊人另眼相看,作品书写其他女性时基本上都是满含着贬斥和侮辱的态度,“X”字被多处用在对女性的书写和议论,甚至对被杀害的女性也不例外。

最典型的是对井宗秀小姨子的书写。对这个女性,作品充满着贬斥和羞辱的态度,乃至在叙述她的时候,基本上没有用姓名,而是用“女人”两个字来予以指代——就像她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和器皿。具体叙述也是这样。她在井宗秀的提议下嫁给土匪五雷,但井宗秀实际上是将其作为离间五雷和王魁的工具,故意让二人对其玩弄。在土匪被剿灭后,井宗秀对她也漠不关心,任由部下对她和她的父亲极尽嘲弄之能事。特别是最后写她被人奸杀致死,作品没有丝毫怜悯和关怀之情,而是以低俗之词进行亵渎。在这样的叙述和描写里,人已经不如一只动物,从中看不到最基本的人性。

第三个主题也许可以算是爱情。这是贾平凹在“后记”中的阐释:“那年月是战乱着,如果中国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战争在秦岭之北之南错综复杂地爆发,各种硝烟都吹进了秦岭,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奔兽,那么多的魍魉魑魅,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巨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禁慨叹万千。”(贾平凹:《山本·后记》)也就是说,作品试图对井宗秀和陆菊人乱世之中的感情予以美化,甚至比喻为战乱当中的“瓷器”——珍贵而脆弱,进行歌赞。这一主题与上一主题相关,但更侧重于情感层面,即表示对战乱中真挚情感的崇敬之情。

爱情是永恒的文学主题,也蕴含有深刻的人性内涵。但是,这里的关键问题是:井宗秀和陆菊人之间真的有爱情吗?他们爱情的基础是什么?郜元宝曾经有过分析:“他们不是夫妻,但感情的牵扯胜似夫妻,然而又发乎情,止乎礼义,行动上从不越雷池一步。维系他们的不只是普通男女之情,更是对于关乎涡镇生死存亡却又不可泄露的天机的共同守护。”这一分析细致而准确,但我更以为,他们俩所“共同守护”的,不是“天机”,更是对权力的崇拜和渴望。

确实,陆菊人的一生所系就是井宗秀,为了他,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她对井宗秀的希望,或者说她所爱的井宗秀,并不是有什么高尚的内涵,而相反,她只是希望井宗秀能够飞黄腾达,实现她对所期待的风水好运。而她对井宗秀的感情,也与这种对地位和权力的想象完全一致。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陆菊人“夫人”称谓的态度。一开始,井宗秀为了表示感恩,以“夫人”称呼陆菊人,她没有答应,但后来,当井宗秀有了较大的权力,公开称呼她为“夫人”,陆菊人在略表谦逊之下,很快欣然接受,此后也安于这样的称呼。并且正是在此之后,她与井宗秀之间的关系更进一层,她对井宗秀的关爱也更多一分。从另一角度说,井宗秀对陆菊人的感情究竟来源于何处?当然也许是她的美貌,也许是感恩她告诉了他风水的秘密,也许是看重她过人的经商能力,能够为他的军队带来财富……我不否认井宗秀感情的真实性,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应该算是美好的爱情?特别是作品写到井宗秀在爱情表白被陆菊人拒绝之后,四处纵欲,强迫镇上许多女性献身于他。如果“爱”被扭曲成这样,再怎么被讴歌,也称不上“美好”二字。

所以,尽管作品多处细腻地描述了他们的感情——主要是陆菊人对井宗秀的感情,渲染她的思念,以及爱的无私,乃至为他亲自介绍美女为妻,还予以悉心调教——但是,由于作品没有赋予这种感情以纯洁的内涵,而是充斥着利益和权力,并且它所伴随的是对其他人没有理由的伤害——对陆菊人的丈夫杨钟不多说,即使是对处于童年时期的儿子剩剩,陆菊人也没有表现出爱心和重视,当剩剩骑马被摔伤时,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个母亲应该有的紧张和心疼,心思依然还放在井宗秀这方面。因此,这样的描写并不能给人带来美感,这样的感情也不能让人尊重,而是让人觉得反感和恶心。

一部作品拥有多个主题是很正常的事,甚至有可能,不同主题之间的交相辉映,会更加增添作品的魅力——典型如《红楼梦》,就存在着人性、历史和政治上的不同内涵,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但是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这些主题应该是相对清晰的,而主题之间应该能够兼容而不是冲突。但是,《山本》的三个主题不只是未达到深刻明晰,相互之间也充满着矛盾和对立,让人感觉不知所云。

最典型的是井宗秀和陆菊人两位主人公形象所投射的主题内涵。就井宗秀而言,他身上表达着什么样的主题?是传达出宿命的神秘——他的命运因父亲的坟地而完全改变;还是对权力历史的批判——他的发迹历史给涡镇带来的完全是灾难;或者说,作品通过叙述井宗秀的起与落,特别是最后的败落,来暗示风水的有限性?抑或是认为权力欲望强大到能够改变人的宿命?每一点似乎都有一点道理,但其实又都没有。

井、陆二人的关系更是如此。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可以分别作为人类社会权力和自然平和世界的代表,陆代表着自然的美丽、善良与和平,井的变化则预示着被权力异化的过程。但实际上,作品的表现与这种设想并不相一致。一个简单的问题是:陆菊人体现了自然的善良和包容吗?井宗秀是否经历了从善到恶的变化?在作品中,从一开始井宗秀就是残暴和缺乏同情心的。他的发迹充满着阴险和卑劣,通过借助土匪的力量,借刀杀人又乘人之危,他才成为地方富户。后来他掌握了权力,也并没有为涡镇带来和平和安宁,相反,他的所作所为更促进了与其他势力的矛盾,加重了百姓的苦难,最后更是给涡镇带来了灭顶之灾。同样,陆菊人也很难用善良和包容来形容。只能说她对井宗秀的作为非常支持,或者说,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对井的辅助,她对井的某些不同意见都是在井的接受范围之内,而超出这一范围,即使是对剥人皮这样的残忍行为她也予以默许。所以,两人的关系根本不能構成自然和历史的对立主题。更何况,作品对井宗秀的态度也并不是明确的批判,它不但借陆菊人之口多次对他的品格和能力进行揄扬,还有不少地方做了正面和肯定的叙述。如此,以井宗秀为权力历史批判的典型并无充分的理由。

而如前所述,作品对自然的书写也包含着主题间的冲突。作品展现了多种自然风土和风俗人情,但却没有展现出态度的严谨和足够的敬意。在作品中,自然没有显示出其宁静和平、顺应生命原则的一面,却主要凸显其神秘性的一面。甚至在很多地方,作品所展现的自然世界并不与人类世界构成对立,而是相互联系和同一的关系——比如前面提到的,作品中将人的命运与其动物属相之间相关联,就是显示人与自然之间的一致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作品中的自然书写就蕴含着内在的矛盾:它强化了神秘主题,却弱化了历史主题。或者说,作品中的自然成为自我冲突的产物,根本不能构成对人类杀戮历史的对应物。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辨析清楚《山本》究竟在表达着什么思想?或者说,尽管作者有自己的言说,也有批评家进行过阐述,但是,从作品本身看,却完全没有清晰地传达出一种深刻的思想内涵。它的主旨是模糊的、暧昧的,态度是矛盾而自我冲突的。作品虽然名为“山本”,但是究竟何为“山”之“本”,却没有人能够言明。

一、什么是“山”?

《山本》之所以存在思想主题如此不清晰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品所展示的“山”本身,或者说缘于作品对何者为“山”的理解,没有真正展示出“山”的内涵本质。

“山”包含多个层面的内涵。最基本的层面当然是自然,换言之一个作家也可以从纯粹自然层面去展开对“山”的理解和阐释。但在更多情况下,“山”不纯粹是自然,它也包括人,甚至说山的真正中心其实是人,以及与人密切相关的人类日常生活,人类世界是构成一个地域的基本灵魂。贾平凹《山本》所书写的显然属于人化的山,因此,作品书写了众多的故事,更有意识写了非常多的人——很多人物尽管只在作品中偶尔露面,作者也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姓名,背后应有此意图——但是,很遗憾的是,作品并没有塑造出真正真实而有血肉的人物形象,也没有展示出细致真切的日常生活。因此,作品虽然意图揭示“山之本”,但却没有真正反映出“山”的基本和真实面目,支撑不起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

就作品的人物形象来说,普遍存在着人物形象性格严重缺乏统一性的缺陷。也就是说,其人物思想和行为缺乏一个内在的主导,构成基本的统一性——即使变化,也有变化的前提和理由。

比如作品中的诸多辅助人物形象。这些人基本上没有自我主体,没有心理和思想的展示,他们都只停留在故事层面,没有进入内心世界,或者说,他们只有行为,只是符号而已。因此,这些人物形象内涵杂乱,行动和性格都缺乏最基本的统一性。比如杨钟,算是作品一个比较重要的形象了,但其性格内涵非常混乱,行为也丝毫没有一致性。在作品中,他一会儿似乎很有能力,很富有牺牲精神,一会儿又四处捣蛋,丝毫没有原则,纯粹率性而为。杨钟是如此,其他人物也都一样。比如土匪匪首五雷,一开始显得精明无比,治理部下也很有方法,但后来的表现却完全草包,其被杀场景更显示他的无能和草率。可以说,这所有的人物都如同一个普通戏剧道具,只是根据作品情节需要而生活在作品中,完全没有自己的形象主体特征。

主人公的塑造也不例外。尽管作品花了很多笔墨着力塑造,但井宗秀和陆菊人的形象依然内涵模糊、面目不清。如井宗秀,其品格固然是模棱两可,兼具着善良儒雅与凶残阴险的内涵,而且其行为和性格也不相一致。他在成为地方统治者以后,一会儿似乎很亲民,很重感情,一会儿却又非常凶残,六亲不认,在作品中同样看不到他真正统一的内心世界,看不到他做某些事情的深层心理和性格缘由,他仅仅只是在做这些事情而已。

陆菊人的形象也充满着随意性。虽然她性格的整体性比较强一些,但行为方式却同样缺乏让人信服的理由。比如,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文化程度又不高,却突然间就拥有了过人的经商能力——并非说一个农村妇女就不能具有这样的能力,而是小说应该提供这样的基础,即她为什么能这样。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有人说她是能够聚财的金蟾化身,就拥有了如此能力?而她的举止行为,从之前的小户人家童养媳,到后来颇具大家闺秀之风的做派,如何形成和转换,也根本看不出来由。

这种情况,最根本原因在于作品是以故事为主导,人物都只是理念的化身和故事的附庸。包括人物语言都是采用间接叙述,语言中没有人物的生命气息,而是千人一面,都由作者来主导安排。所以,作品中的人物缺乏足够的主动性和独立性,人物关系也是随情节而走,很多人物没有任何铺垫地突然出现(如陆林等),人物之间的亲疏远近也是充满着随意性和突然性。作品的中心是故事的发展,而不是人物性格的一致和人物关系的自然发展。

除此以外,在辅助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存在一个原因,就是作品的笔墨主要集中在两位主人公身上,其他人物被严重忽略。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只是留下一个人名而已,一些重要人物也可以是随意性地出现在作品中。

《山本》在日常生活展示上的缺陷同样显著。其表现之一是自然风情与日常生活的脱节。作品表面上很热闹,写了非常多的人物,展示了很丰富的自然风情和生活风俗,但是仔细推究,这些人物没有一个来源于日常百姓生活,没有一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出日常生活对他的滋养。同样,作品中的风俗民情展示了很多,但它们都完全游离、漂浮于人物和日常生活之上,不是在生活中自然呈现,而是带有很强的人为色彩,沦落为一种趣味的点缀,却不是日常生活的朴素还原,距离百姓的生活世界相当遥远。

表现之二是作品的不少故事情节缺乏生活的真实性和严密的逻辑性。举两个影响作品情节发展的典型例子。作品前半部一个关键情节,就是五雷的土匪居然长期居住在涡镇,抢劫了那么多富户,打死那么多人,居然完全没有人管?联系到作品后来的书写,涡镇还是有县政府管着的,政府也不是完全无能力,还拥有保安队,是有剿匪能力的。这样的情节固然能够完成井宗秀发迹的故事,但放在整个故事环境中却丧失了可信度。作品后半部也有一个关键的情节,就是阮天保的父母被杀。当时阮天保住在县城,也颇有势力,他老家涡镇上还有他们宗族的许多人,但是,他的父母亲被井宗秀杀害了,作为儿子的阮天保居然好幾天都不知情,要井宗秀的人来通报后才知道。而阮天保在这前后过程中,一味只管报复,却完全不管父母亲的生死。这显然是违背生活常理的。

人是山之本,这其中既包括地方高层等精英人物,也包括最基本的普通百姓。精英人物固然更能集中折射地方文化精神,但普通人物也是更质朴更本真的缩影。二者之间构成集体的群像,才是一个地方人物精神的合影,也才能构成一个地方深层的文化精神——也就是所谓的“本”。《山本》的普通人物完全没有面目,而尽管对两位主人公花费了大量的笔墨,但人物形象内涵也并不清晰、统一,他们所能够传达出的文化精神也模糊混乱。山的面目不清,又如何能够揭示出“山之本”?——面对正邪难辨、行事诡异的井宗秀,你能说他能够体现秦岭的什么文化?面对如同一个画像一样完美、却完全不知所由的陆菊人,你能说她代表着秦岭的什么精神?

所以,阅读完《山本》,我们能够读到一些秦岭故事,看到一些人物符号,以及一些貌似有地方色彩、传达秦岭地方气息的民俗和自然景物,但我們却并不能看到最质朴、最日常也是最真实的秦岭生活,认识不到由独特文化所滋育的、具有浓郁地方文化内涵的秦岭人。而且,“山”被遮蔽,不只是让我们认识不到真正的“山之本”,还会严重损伤作品的可读性:缺乏人物和思想灵魂的主导,故事只能显得累赘而琐屑,自然风俗则成了无意义的罗列和展示,难以引起人们的兴趣和热情。

三、《山本》及《山本》之外

作为作家的一部作品,《山本》的成败得失都很普通。一个作家不可能创作的所有作品都优秀,甚至也有作家终其一生都不能创作出一部优秀作品,这都是文学的正常现象。但是,围绕着《山本》,还是有几个问题值得提出来进行讨论。

其一,是作家的创作惯性问题。其中最突出的是自我的惯性。《山本》有许多地方与作家自己以前的创作存在雷同之处。如有评论家指出的,其游击队故事与前两年出版的《老生》颇多相似之处,某些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也脱胎于贾平凹的早期作品《鸡窝洼人家》和《美穴地》。《五魁》《白朗》等作品的印记也可以依稀看到。

特别是在细节方面,《山本》中的不少细节曾经在作者以前的作品中出现过,而且,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恶俗。如第27页,写咬油饼,咬出一个“山”字;第39页,写喝茶时,误以为是漱口,却当作茶水喝了;第52页,陆菊人想念井宗秀时拣豆子的细节。以及男人比赛撒尿,对画匠之嘴的侮辱性称谓,对女性“白虎”的低俗谈论,四处可见的“X”口语,等等。

在叙述方式上,《山本》也基本上延续作者之前的叙述模式,节奏缓慢拖沓,叙述冗长琐屑——当然,这不是说作家不能重复自己的叙述方式,也不是说一部作品不能反复书写某一个主题甚至某一个故事,但是,如果这种重复再伴随上面所说的细节雷同,就肯定不能说具有创新的意义,而只能是想象力的枯萎,涉嫌对自我的复制了。

还有一点是时代惯性,也就是受时代风潮的影响。确实,在《山本》的身上,我们多少可以看到陈忠实《白鹿原》和莫言某些小说的一些影子。前者如对现代历史的理解和解构式书写,包括作品中的“陈先生”很容易让我们想到《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后者则是对暴力场景的书写。如其中“剥皮”的场景,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莫言的《檀香刑》等作品。

这当然不能说是模仿和袭用,但是却传达出时代创作风习的影响力。事实上,对现代历史的颠覆式、欲望式书写,自20世纪80年代末“新历史小说”潮流以来,已经在近年来的文学中泛滥。而对暴力的冷漠书写,也可以在当年的“先锋文学”潮流中找到根由。当然,反过来说,《山本》中的人物形象匮乏和日常生活书写匮乏,也折射出了时代文学的共同病症。

其二,是对传统的借取问题。对中国传统文学技巧学习是当前文学创作一股不小的潮流,其中,贾平凹是较早尝试和始终坚持的作家之一。《山本》也一样,其在思想和艺术层面都表现出这方面的特点。比如叙述语言,虽然这部作品的语言已经比作者之前的某些作品要更生活化和自然流畅一些,但其较为缓慢的叙述节奏,以及叙述的语调方式,都是作者向传统文学借取过程中的一部分。再如其叙述方式,都是追求故事性,以故事场景叙述来推动小说发展,却忽略人物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包括根据情节需要来设计人物关系,人物在故事中忽隐忽现,都是借鉴了中国古典话本小说的方法。特别是对战争场景的叙述,对战斗杀戮场景完全客观化的书写方式,都有着很浓郁的传统话本小说特点,可以看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作品的影子。

这种回归传统、借鉴传统文学方法的尝试值得尊重,而且客观说,贾平凹的努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究竟应该在何种程度上看待和借取传统,特别是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值得讨论。就《山本》而言,最关键的是现代人文内涵的丧失问题。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文学)中当然有很多优秀的思想和文化内容,但忽视人文关怀、过多地书写低俗和暴力,确实是其重要缺陷之一(对此,已经有许多学者在论述《三国演义》《水浒传》时做了精彩论述,这里不多赘语)。所以,在今天借鉴传统,无论是对于作家还是社会大众,必须进行现代性的甄别和改造,扬弃其中的暴力和低俗内涵。而且,我以为,对待传统文化,包括地方性的神秘文化,最需要的是深入而理性的思考和探究,而不仅是一种姿态和浮光掠影的展示,否则,它所给传统文化带来的不是积极的传承而是实质的伤害。

艺术方法方面也是这样。追求故事性是中国传统小说的重要特点,也有其值得继承和学习之处,但是,也许最恰当的方式是将故事与人物结合起来。在今天,文学(小说)肯定不适合再停留于讲故事层面,在故事中传达思想、塑造人物,是提升故事小说的趣味和品位的重要方式。如果一部小说仅仅只是讲故事,或者完全被故事所统率,就会流于通俗故事,难以传达出更高的思想内涵,承载起更丰富的现代文学精神。《山本》当然不是纯粹的故事小说,它的创作主旨中包含有非常明确的思想追求,但是客观说,以故事为中心的叙事方式仍然构成了对作品人物塑造的某些阻滞,也影响了思想主题的深度推进。

其三,作家与文学批评关系的问题。

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是一时期文学的两翼,它们的良性循环是:文学批评发掘和张扬创作中的优异之处,指出其中存在的某些不足,既以引导读者阅读,又促进作家的完善和提升,从而共同营造时代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但是在当前情况下,二者的关系却有些变形。一部作品创作出来,作家、出版社和有关部门首先想到的是宣传和赞扬——因为这样,既有利于作家的声誉,也有利于出版社的利益,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政绩——于是,由上述各方,再加上新闻媒体参与下的新书推介成了一项完全追求效益的活动,本应独立介入文学现场的文学评论也或主动或被动地沦为其中的一个部分,并往往只发出单向度的肯定和赞扬声音(即使有批评声音也往往会被媒体有意无意地遗漏掉)。

在这种文学生态下,许多作家会自觉不自觉地陷入媒体所主导制造的虚假繁荣和成功陷阱中,他们只看到对自己的赞扬,却看不到对自己的批评声音。久而久之,逐渐成为皇帝的新衣故事中的主角,丧失对自我的正确判断能力,不能很好地对自己进行完善和改进。《山本》也是这样。作品一问世,所有媒体上所刊登的都是清一色的肯定和赞扬声音,高调的评价很多,却没有一点反面的批评意见。这样的批评对于作家、对于读者都是伤害性的。客观说,《山本》所存在的缺陷,并非全是新近才出现,如人性关怀、女性歧视等问题已经在作者不少作品中有所体现,也有批评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但也许是因为批评的声音远远要小于赞颂,作家并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从而让这些缺点一次次地反复呈现。

就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关系而言,还有一种情况值得提出,那就是作家对作品的自我言说太多。每一个著名作家有新作问世,各种媒体蜂拥而上,到处发表采访,而一些作家也非常乐意表达自己对作品的阐释。这当然属于作家的权利,也不能说不正常。但是,作家太多的这种言说是否有必要还是可以讨论的,毕竟,作品一旦问世,最重要的解读者就不是作者而是读者。特别是从文学评论层面看,如果评论者过于重视作家的自我阐释,按图索骥地来解读作品,就会自然而然地丧失批评者的独立位置,沦为作家的附属品,而不是清醒的旁观者。包括对作品价值的评价,也往往会陷入作家的自我言说中,被作家的观点所左右。这种情况是文学批评的大忌。文学批评最重要的就是思想的独立,一旦丧失了这一点,它就很容易丧失读者和作家的尊重,也就失去了其在文学场域中生存的独特意义和基本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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