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视阈下梶井基次郎文学的“暗”流

盛莉

摘 要 日本作家梶井基次郎的一生可谓短暂而磨难，不到31岁便英年早逝，这位用一生苦苦追寻文学梦的文学青年却在逝世后终于得以圆梦，他的作品得到了文坛大家的大力推崇，他本人甚至被称为日本昭和文学史上的波德莱尔。近现代日本文学史在介绍其作品时，常定义为“私小说”、“心境小说”或者“散文式短篇小说”。纵观梶井一生的创作，仅20余篇的作品自成一派，一个病魔缠身的青年不断变化的心像游走于字里行间，“妄想”“虚构”“错觉”的表达让我们看到了病人视角下作者内心的阴郁与绝望，这种内心世界有如一股暗流涌动在梶井的作品里，而本文旨在运用符号学方法从具象化的符号中探寻这股暗流的本质。

关键词 梶井基次郎 符号 暗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00/j.cnki.kjdks.2019.03.028

Abstract Japanese writer Hakai Kijiro's life is short and hard. He died young before he was 31 years old. The young man who pursued his literary dream through his life was able to realize his dream after his death. His works were highly praised by all in the literary world. He himself was even called Baudelaire in the history of Japanese Zhao and literature. When introducing his works， modern Japanese literary history is often defined as "private novel"， "mood novel" or "prose short story". Looking at Hakui Kijiro's life-long creation， only more than 20 works are of their own style. The changing mental images of a sick young man wander between the lines. The expressions of "delusion"， "fiction" and "illusion" let us see the author's gloom and despair from the patient's perspective. This inner world is like an undercurrent surging in Hakui Kijiro's works. The purpose of this paper is to use semiotics method to explore the essence of this undercurrent from concrete symbols.

Keywords Hakai Kijiro； symbol； dark

1 梶井基次郎磨難短暂的一生

日本近代小说家梶井基次郎被称为昭和文学史上的波德莱尔，他的作品被誉为“昭和的古典”，然而这些文坛的美誉他本为未曾亲身感受过，因为这些都发生在他逝世后。纵观他31年的人生，短暂、磨难，却又不甘平凡。

梶井基次郎1901年生于大阪。父亲宗太郎工作勤勉，却沉迷酒色。母亲重视教育，从小带孩子们阅读古典和歌、故事。为了避免子女重蹈父亲的覆辙，母亲不断提醒他们，这也令梶井基次郎从小厌恶酒。1907年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全家迁往东京生活。对于基次郎而言，东京生活的一年半是一段灰暗的记忆。后来的短篇小说《过古》可以说是对这段东京生活的追忆。5月，因为父亲的再次工作调动，又举家迁往三重县志摩郡。父亲担任营业部长，基次郎转入鸟羽寻常高等小学。这段日子里，基次郎下海游泳，探访山间神社，足迹踏遍全城，在美好的大自然怀抱里度过了健康快乐的每一天。基次郎也曾感慨在这里的生活是最充实最幸福的，这段生活也是他以鸟羽附近的松阪为背景的作品《有城楼的小镇》的原型。8月，他九岁的弟弟因肺结核病逝。弟弟是家族中继祖母之后第二位因肺结核病逝的亲人。此时，基次郎已经开始对肺结核产生了心理阴影，隐隐担心身患肺疾的自己。

1919年基次郎迎来了他的三高时代。他在第一志愿大阪高等工业学校电气专业落榜后，被第三高等学校（现在的京都大学综合人类学系）录取。入学后，遇到了中古孝雄、饭岛正，开始洗耳恭听他们的文学话题。这也令他逐渐丧失对学业的兴趣，沉迷于至贺直哉、谷崎润一郎等作家的文学世界里。此时他给朋友的书信中都会署名为“梶井润二郎、梶井漱石”。可见三高时代开启了他通往文学世界的大门，从此义无反顾地追寻他的文学梦。

1924年基次郎从京都的三高考入东京大学英文系，同时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了同人志《青空》，在其创刊号上发表了后来才名声大振的代表作《柠檬》，次年2月发表了《有城楼的小镇》。1926年发表《心中的一道风景》之后，病情加重，咳血，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同年11月，他放弃了毕业，转去了当时川端康成所在的伊豆的汤岛温泉疗养，也因此得以结识川端康成，并参与了《伊豆的舞女》的校对工作。后来经川端康成介绍又转至旅馆汤川屋养病，这一期间他执笔写下《冬日》，也可以看出其作品文风由之前的感觉的世界转向为比喻和象征交织的“悲歌”。这不仅是他作品的转折期，也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1930年，基次郎因肺炎卧床不起。由于病情一直恶化，同年10月他回到了大阪的家。因无法与家人同住，他又在附近租了房子独居，饱受肺结核折磨的基次郎于1932年写下《悠闲的患者》发表在杂志《中央公论》上。这部作品也被正宗百鸟和直木三十五分别在《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的时评中提及。2月小林秀雄在《中央公论》上对基次郎赞赏有加。基次郎在病床上细读森鸥外的传记，同时思考着《悠闲的患者》的后续部分，然而3月病情再次恶化，被肺结核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基次郎于17日写下最后的日记之后再也未能握笔，于24日凌晨病逝，年仅31岁。

梶井基次郎自幼就看着一个个亲人因肺结核相继离开人世，自己也罹患肺病，被病魔剥夺了行动的自由。短暂的一生中所幸结识了中古孝雄等人，得以踏上文学的道路，让心灵的自由得以解放。然而越是有着对文学的执着热爱，越是会产生对心灵的载体—生命不能得以延续这一事实的悲伤和绝望。这种悲伤和绝望就如一股暗流涌动在他为数不多的二十余部作品中。

2 非主流的梶井文学

1924年梶井与友人创办同人志《青空》，同时发表了《柠檬》，然而反响平平。同年当时的新兴作家川端康成、横光利一等人接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反对传统的现实主主义，创办了同为同人志的《文艺时代》，却掀起了一场文学革新，新感觉派因此成为当时的文坛主流。与此同时20世纪20、30年代随着日本无产阶级运动的高涨无产阶级走上政治舞台，无产阶级文学也跻身于当时日本文坛的主流之列。

相比之下梶井基次郎自幼年弱多病，拖着羸弱的病体的他只有将奔放的心灵寄托于文学世界。这也让他的作品常常折射出病人视角，他的作品有很多对病痛的描述，让人感觉到他对死亡的恐惧，例如《柠檬》中他眼中随时可能爆炸的柠檬“炸弹”，《冬日》和《悬崖上的感受》中意念中的冥想，作品中常出现的“肋膜炎”、“神经衰弱”、“肺结核”等病名。这种病人视角的文学风格，天马行空的想象，荒诞无稽的比喻也令他的作品走成了一条与当时文坛格格不入的非主流路线。他的代表作《柠檬》发表在他们创刊的同人志《青空》上，反响平平，后来的作品相继发表，也只被认为是被疾病产生的青年的心像而已，与追求美的艺术“新感觉派”文学和令人热血沸腾的无产阶级文学相比甚至可以说毫无文学意义可言。

的确梶井基次郎的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定位极其困难，究其原因，其一是因为英年早逝，作品数量之少，能称为文学作品的总数也不过20篇。其二他的作品除了《悠闲的患者》发表在《中央公论》以外，其他作品均发表在同人志上，知名度太低，同时代的评论也很少。因此未能引起研究者的兴趣也不足为奇了。细读其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以《柠檬》为代表的在东京的初期作品，这一时期的作品的主要文体特征正如他本人所言围绕“旅情”展开。散文诗般的细腻寄托了他憧憬漂泊又不能漂泊的旅情，这映照出松尾芭蕉的影子：天马行空的幻想和错觉又解读出他所受的至贺直哉的影响。第二类则是他在汤岛时代的作品，这一时期的创作发生在他疗养的汤岛，也是他创作生涯的转型期，是他“自我客观化”的时代，以《冬日》、《冬蝇》为代表，梶井式的彻底的省略、比喻的多用和借用形成了这一时期作品的特点-象征主义。这一时期的作品是他创作的分水岭，他将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完全反映在主人公上，对主人公进行彻底的客观描写。从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文风由“光明”走向“灰暗”，由“净化”走向“绝望”。第三类则是大阪时代的作品，即《爱抚》、《夜的画卷》、《交尾》、《悠闲的患者》这四部作品。这一时期梶井回家度过所剩无几的晚年，作为土生土长的大阪人，真正把大阪写进作品也是在一时期，犹如落葉归根般，这时期的作品让他实现了大阪市民（“町人”）的回归，如果说前两个时期的作品是充满幻想，象征和自我代入的，这一时期的作品以《悠闲的患者》为代表，肺病患者梶井不再将自己的病情与主人公吉田重叠，而是刻意抽离出自我，极度客观地去描写，这种客观的描写也体现了这一时期梶井作品的社会性，这种社会性是指向社会提出的疑问，当时的结核病到底是怎样的病？应该怎样对待结核病人？

结核病的恶化对梶井的创作态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未完成的《冬日》将他推向对“黑暗”的热情，《冬蝇》实现了彻底的自我客观化，遗作《悠闲的患者》指引他回归普通市民，肯定自己的出身。梶井用极富跳跃的幻想和病态的象征构建的病人忧郁的世界及理想在他在世时并未得到关注，在他逝世后一度却受到文坛推崇，后辈作家中，三岛由纪夫、吉行淳之介、开高健、庄野润三、安冈章太郎等也都曾赋文公表基次郎的作品带给他们的影响。这种戏剧性的转折在后人看来也不枉梶井一生的努力追求了。

3 符号学视阈下的梶井文学

美国哲学家皮尔斯将符号划分为图像符号 （icons）、标志符号（indexes）和象征符号（symbols）三种。赵毅衡教授认为符号学为“关于意义活动的学说。”并认为符号的定义即“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从梶井二十部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许多携带意义的符号，这些符合皮尔斯分类的“象征符号”，透过这些符号，我们可以更直观地解读梶井文学里那些幻想、比喻、象征背后的心声。梶井病人视角下构建的世界和理想给读者传达出他“对生命的眷恋”，“对肺结核为何无法治愈的拷问”，“对死的无奈”，“对生的绝望”，这些消极的情感犹如一股暗流奔涌在文字中，通过一个个符号表达出来。本文将拟从众多符号中挑选四个颇具代表性的符号来探讨这些看似灰暗的符号的本质。

《柠檬》这部作品与其它左右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就是主人公只有唯一的“我”，这个符号贯穿作品始终，也是唯一的生命物。从一开始“莫名的不祥之感像一块巨石久久地压在我的心头”，就给我们描绘出了一幅孤独的忧愁的“我”的画面，这样的“我”“不知何故我容易被外表寒酸却又美丽的东西所吸引”，这些美丽也都是“我”所欣赏的破旧之美，残缺之美。“每当我漫步在这种街道时，有时会尽量让自己陶醉在一种错觉之中”，这样的街道是人们都很向往的京都，可是“我”却只能靠幻想去逃离，“你们应该都知道我身无分文”这种无可奈何正如自己的病体里涌动着文学的理想与追求，“这种东西能在无形之中安抚我的魂魄”“我好几次将那柠檬拿到鼻尖嗅着它的芳香”文学理想纵然可以让“我”兴奋激动斗志昂扬，但“我忧戚地瞪着被我抽出搁成小山般的画册”依然感到了现实的悲惨与凄凉。幻想着小山上的柠檬突然爆炸，这里的一切会突然毁灭“走在街上的我心痒得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这种微笑越发让“我”的孤独放大，这种彻底的自我毁灭的破灭型幻想也令人不禁唏嘘。

这是一家京都的老字号，在《柠檬》这部作品里也反复出现过这个符号，这个符号也是区别于“我”的无生命符号之一，作品中提到“在生活尚未被腐蚀之前，我喜欢的地方，例如丸善”因为这里有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小玩意”，这些小玩意常常让“我”驻足停留，看都能看一小时。

曾经的“我”是充满着对多姿多彩，色香俱全的生活的美好向往的，内心编织的文学之梦也是如“丸善”这般美好而极具魅力的，当理想被现实打败，当身体被病痛包围，当身躯需要寄人篱下，这种多姿多彩的美好符号会变得沉重压抑，“书籍、学生、收款处，在我眼中都像是一群索债鬼”。哪怕自以为被金黄色的柠檬救赎的时候再次踏入这里时，“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丸善，那时我突然感到可以轻松跨入”也只是片刻的轻松而已，“不知为何，原本充满胸怀的幸福感竟逐一遁逃”“忧郁又再度笼罩过来”。这种感觉在我抽出一本本画册时更加强烈，当我意外地发现“我”亲手搭建的“奇异幻想城”可以令“我”“雀跃”时，“我”脑海中闪现的念头，也令“我”“心里扑通一跳”，柠檬在这座幻想之城爆炸，粉身碎骨，才能让“我”“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恐怕梶井不会想到这家老字号如今依然存在，他承载着多少历史，就赢得了多少赞誉，可是在梶井文学里，它却是一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存在，只有毁灭才能得以心安。

梶井文学的病人视角从他的作品中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身患肺结核的梶井除了《雪后》以外，其余作品全部都是以身患肺结核的主人公为前提进行创作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在有城楼的城镇》里失去妹妹的阿峻为了逃离悲伤投奔了姐姐，在一个热闹的大家族里生活，可是身患肺病的他失眠却又常常会因为恐惧而不得不紧闭双眼。《冬日》里的尧身患肺病，自己的亲弟弟也因为肺病身亡，每每收到母亲的来信“头脑中闪出一个令他凄然的念头。隔着人声全无的死寂黑夜，他和自己的母亲都因惦念对方而苦闷”。每天必然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

身染肺结核相当于接到了死神通知书，“肺病”这个大大的符号毫无收敛地预示着死亡，而且这种慢慢折磨至死的绝望之路让一个怀揣理想的文学青年能有怎样的人生态度和生死观？打上“肺病”这一符号就意味着必死无疑的恐惧与绝望。

梶井的多部作品里出现过“虫子”，例如作品《在有城楼的城镇》、《冬日》等。这个具象的符号总是以类似的场面出现，“许多虫子聚集在濒死的同类周围伤心、哭泣”“当他察觉到那叫声，有时候会以为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发出来的，就连虫鸣听起来也仿佛是室内发出的”“当时的情景有如一群昆虫聚集在一只濒死的同伴周围伤心、哭泣。”《在有城楼的城镇》又是在虚构的世界中营造体验幸福的氛围，享受亲朋好友的天伦之乐，主人公阿峻、去世的妹妹、路人老者、陌生人的孩子、路过的女孩子、姐姐、姐夫，姐姐的婆婆、胜子、信子、观看焰火的少年……这部作品里出现的主人公可以说是他所有作品里最多的，去世的妹妹与阿峻后来生活的这个大家庭形成了强烈的感官冲击。《冬日》里尧的弟弟和妹妹也相继去世。这些场景在梶井的笔下又是以假想的手法表现得具象化。

人的生命脆弱得不过就像只虫子，纵使很多的虫子聚集在一起，那只濒死的虫子也无法减轻孤独感，也无法减缓死亡的脚步，这种不安，恐惧与绝望从“虫子”身上可见一斑。

类似的符号还有诸如“北牟楼”、“雨”、“冬天”等许多，无一不让我们感受到梶井无数次的绝望和对生命甚至理想的放弃。这些也使梶井文学的色彩变得灰暗不已。

4 暗流奔涌下势如破竹的超脱

梶井文学里贯穿着各种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除了上述这些还有例如“特效药”、“老鼠”、”“床”、“交尾”、“电”、“画”“痰”、“猫”等，它们或贯穿了他的二十余部作品，或反复出现在同一部作品中，我们从这些符号里读出了他对治疗肺病手段的绝望，对死亡的恐惧，这看似消极的象征符号中却包裹着与之进行强烈对比的光明的种子。从他前期散文诗般抒写的“旅情”到汤岛时期奔向彻底的自我客观化最后到生命的晚期将自己从主人公抽离实现自我的回归对自我出身的肯定，可以说这些暗流的符号只是为冲破黑暗寻找光明买下的伏笔。

我们不难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梶井的病情也日益严重，然而从他的担忧、失落、失望、压抑、绝望的符号里势如破竹般奔涌而出的是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积极思考和追求。从这些暗流中孵化出来的是“阳光”、“影子”“牛虻”“星光”“音乐”等明亮的符号，每次细腻的感受和强烈的自我剖析都在表达着他希望得到自己会一点点好起来的暗示，哪怕身体羸弱不能远行也希望把灵魂寄托给文学以得到最大的自由，哪怕亲眼见证死亡感受到无数次死神发出的信号，他感伤过后依然没有自我放弃而是与疾病共生，用他大胆的幻想和敏锐的感受力将黑暗的反作用力释放出来，带给读者与暗流形成极强冲击力的光明与希望。这股暗流奔涌下势如破竹的超脱也让读者心灵为之触动，从阴郁的对疾病的畏惧中解脱出来开始對生命的深度思考，感受生命的巨大能量，这些正能量是与病魔积极抗争在临死的绝望中依然积极跳出必死的魔咒勇敢实现自我的认同的梶井基次郎的文学传达给我们的，是通过这些看似灰暗的符号表达出来的思考转换而出的。这也是被当时的主流文坛认为只是一个疾病缠身的青年心像的作品在他逝世后又备受推崇的原因之一。与疾病的共生与超脱，对生命的思考和向往，对超脱生命的自由灵魂的追求与认可，对自我的肯定，这可以说是这些灰暗符号象征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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