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
——兼论与“洞窟探访故事”之对比

2019-04-18 08:13门胁广文李寅生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洞窟仙境

门胁广文 著,李寅生 译

(1.日本大东文化大学 文学部,日本 东京 175-8571;2.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关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至今仍有诸多不同的理解。笔者曾于1999年和2002年发表了两篇相关论文①详见拙作:《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迄今的理解和其中的问题》(《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三八,1999年3月)、《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迄今的理解和其中的问题•再论述》(《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四一,2002年3月)。,在整理现有诸多论点的基础上,指出了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同时,笔者又从文化学层面对《桃花源记》进行了深入研究②详见拙作:《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在“世俗”和“超俗”之间》,《中国读书人的政治和文学—林田慎之助古稀纪念文集》创文社,2002年9月版。。

《桃花源记》一方面描写了与为逃避政治混乱而隐居“避世山野”的历史事实相关的内容,另一方面也的确与当时民间流传的“民间故事”有关。此外,一海知义先生的“虚构”之说也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但是,自从三浦国雄先生在两篇论文③详见三浦国雄:《洞天福地小论》(《东方宗教》六一,1998年版)、《洞庭湖和洞庭山》(《月刊百科》二五〇,1983年)。中提出“洞天思想”“洞窟探访故事”,以及1991年内山知也先生④详见内山知也:《〈桃花源记〉的构造和洞天思想》,《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三〇,1991年。论述过之后,便成了离开了“洞天思想”“洞窟探访故事”几乎就无法解读《桃花源记》的局面。笔者认为,在三浦和内山两位先生的论证中,指出《桃花源记》中有“洞天”或“洞窟”这一要素,开拓了根据文章前后脉络来解读《桃花源记》的思路。

三浦先生以论述“洞天思想”为主要目的,虽言及《桃花源记》的部分甚少,但是他第一次提出了《桃花源记》是“洞天故事脱胎换骨”的观点⑤罗路夫•斯坦《盆栽和宇宙》(SERIKA书房1985年版)中略有提示,但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这个观点的是三浦先生。。三浦先生的论文发表八年后,内山先生对《桃花源记》与“洞天思想”或“洞窟探访故事”的关系进行了正式的论述。内山先生认为:“桃花源”是存在于洞穴中的世界,这个洞穴世界是东晋时代“洞天”思想的反映及变形,《桃花源记》是借用“洞窟探访”故事群的主题创作的小说。

内山先生的论述有几个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以下三点:首先,内山先生的论述中只是用了“洞窟”这个共同点,他把《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捆绑起来。也就是说并没有注意到《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的差异。其次,《桃花源记》不仅收录于《搜神后记》中,也被收录在《陶渊明集》中,内山先生对这一事实的考察不够充分。虽然与《搜神后记》开头的“洞窟探访故事”群做了比较研究,但是完全没有与《陶渊明集》中的其他作品进行比较。最后,关于《桃花源记》主题这一问题,内山先生本人对此的解答也有自相矛盾之处。这三个问题都有待于进一步探究。

本文将就《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的“同一性”和“差异性”进行探讨。

对“仙境故事”的特征,小川环树先生的《中国的乐园表象》[1]作了概括:其一,通常仙境的所在都被设定在山林深处,但是也有人漂流到海上的荒岛的故事;其二,在许多故事中,在到达仙境之前必须通过一段洞穴;其三,得到仙药或者吃其他食物;其四,在仙境遇见美女后结为夫妇;其五,到达仙境的人一般都被授予法术或者得到有形的赠品;其六,到达仙境的人往往会怀念家乡,或被高层次的人劝归;其七,很多故事都强调仙境内时间的流逝速度;其八,回到人间后还能不能再度回到仙境?大多数的情况是回到人间后再次寻找仙境却无所得。

在这些特征中,《桃花源记》符合第一、第二以及第八点,而其他的五点都不符合。也就是说,比较“洞窟探访故事”群,《桃花源记》所叙说的故事只有到达洞窟的过程,从洞口到洞内的情况,以及最后出洞的过程是相同的。关键的洞内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个相同点。

严格来说,小川先生研究的是“仙境故事”,而非“洞窟探访故事”。“仙境故事”的范畴更广泛,“洞窟探访故事”属于其中之一。为了明确《桃花源记》的特征,必须详细探讨它与其他的“洞窟探访故事”的“同一性”和“差异性”。笔者根据《桃花源记》与小川标准的五点不同,从七个层面探讨二者的差异性。

一、异界的出场人物及其服饰

在《桃花源记》中,关于“渔人”进入“桃花源”后最初见到的人物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2],有“老人”和“小孩”。在“洞窟探访故事”中,也常有“老人”和“小孩”出场。但“洞窟探访故事”中的“老人”和“小孩”却不是黄发、垂髫的普通人,而是“仙人”或者“神童”。刘敬叔《异苑》卷五撰记:

昔有人乘马山行,遥望岫里有二老翁相对樗蒲,遂下马造焉。以策柱地而观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一恸而绝。[3]48

这里的“二老翁”绝非普通的老人,而是存在于不同世界、不同时空中的人,也就是“仙人”。《酉阳杂俎》前集卷之二中收录了类似的故事:

卫国县西南有瓜穴,冬夏常出水,望之如练,时有瓜叶出焉。相传苻秦时有李班者,颇好道术,入穴中行可三百步,廓然有宫宇,床榻上有经书。见二人对坐,须发皓白。班前拜于床下,一人顾曰:“卿可还,无宜久住。”班辞出。至穴口,有瓜数个,欲取,乃化为石。寻故道得还。至家,家人云:“班去来已经四十年矣。”[4]10-11

文中瓜穴中须发皓白的“二人”,无疑也是神仙中人。但在《桃花源记》中出场的“老人”则是在田园中“怡然自得”的没有任何异常的农家“老人”。另外,《桃花源记》中与“老人”一起“怡然自得”的“垂髫”也只是农家的“小孩”。而“洞窟探访故事”中的“孩子”当然不是农家的“小孩”,而是具有超能力的、不可思议的“神娃”。《述异记》上卷和《水经注》卷四十同时收录的《石室山》故事中就有这样的“神娃”。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5]10

食“枣核”之类的东西而不感到饥饿,有超能力的不是“童子”而是“枣核”,可是即使如此,找到这种神奇食物赠与人的事情的确不是普通农民的“小孩”能做到的事情。这样看来,这里出现的“童子”是“神童”,也就是“仙人”的“童子”。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老人”“小孩”都被认为是一种特殊而神圣的存在,这已成为共识。关于这一点,大室干雄先生、镰田东二先生及中野美代子女士有详细的论述①大室干雄:《围棋的民间传说学》,SERIKA书房1977年版;镰田东二:《翁童论》,新曜社1988年版;中野美代子:《仙境和色情文学》,青土社1989年版。。

除了“老人”“小孩”之外,也有“仙女”或“神女”作为“洞窟”里住的另一种人物登场。《幽明录》中所撰述的刘晨、阮肇的故事很有代表性: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余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见芜菁叶从山腹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掺。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其家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便敕云:“刘、阮二郎经涉山阻,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甘作乐,刘阮欣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6]1-2

刘晨、阮肇与这两个“资质妙绝”的女子生活了半年,从生活的场景可以看出,她们过的当然不是普通农妇的生活。中野美代子女士把这种生活场景比喻为“妓楼”②中野美代子:《仙境和色情文学》,青土社1989年版。,笔者也基本赞同这个观点。但从表面来看,这只是以故事的形式记述的“仙女”之馆,故在这里我们还是按照原意理解为“仙女”之馆。

《桃花源记》中出现的“男女”是普通的农民,没有“仙女”“神女”登场。更重要的是在“洞窟探访故事”中,洞窟内的居民里没有普通农民出现。上述内容可用表1来总结:

表1 “洞窟探访故事”和《桃花源记》出场人物比较

从表1可以看出,“桃花源”中居住的人和“洞窟探访故事”中居住在“洞窟”中的居民是完全没有共同点的。更确切地说,不仅没有共同点,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排斥的。

住在“桃花源”中的农民和“洞窟探访故事”中的“洞窟”里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他们穿的服装。“洞窟探访故事”中的人物所穿的衣服有一个特征—奇异。

任昉《述异记》中的“洞窟探访故事”记载了一位身着“通身黄衣”的奇异人物:

南康樗都县西,沿江有石室,名梦口穴。尝有船人,遇一人,通身黄衣,担两笼黄瓜,求寄载过,至岸下,此人唾盘上,径下崖,直入石穴中。船主初甚忿之,见其人入石,始知异。视盘上唾,悉是金矣。[5]8

《搜神记》卷十一撰述的故事中,出现了由青鸟、蝉变身的身着青衣的童子:

颜含,字弘都。次嫂樊氏,因疾失明,医人疏方,须蚺蛇胆,而寻求备至,无由得之。含忧叹累时。赏画独坐,忽有一青衣童子,年可十三四,持一青蘘授含。含开视,乃蛇胆也。童子逡巡出户,化成青鸟飞去。得胆,药成,嫂病即愈。[7]101

还有一些故事,虽然不是“洞窟内的居民”,但有身穿“赭衣”也就是“红色衣服”的童子。

晋义熙五年,彭城刘澄常见鬼。及为左卫司马,与将军巢营廨宇相接。澄夜相就坐语,见一小儿,赭衣,手把赤帜,团团似芙蓉花。数日,巢大遭火。[6]127

那么,在“桃花源”中居住的人穿的是什么服装呢?有关的记述非常少,只有前文引用过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众所周知,关于这里用来比喻“男女衣着”的“外人”一词是有争论的。但笔者认为,像引起这个争论的一海先生的论证①详见一海知义:《外人考—〈桃花源记〉琐记》,《汉文教室》四五,1959年。以及内山先生的论证②详见内山知也:《〈桃花源记〉的构造和洞天思想》,《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三〇,1991年。所主张的一样,这里的“外人”必须解释为“桃花源”以外的人③《桃花源记》中三次出现“外人”一词。其中有关第一次出现的“外人”该如何解释?自从一海先生的论文发表以来争论不断。而现阶段也没有得出最终结论。笔者认为,解决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有关“洞窟探访故事”中居民的“衣服”的记载。笔者有关这方面的论述《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关于“外人”》一文正在执笔中。在着眼于论述“洞窟探访故事”的居民身着“衣服”的论文中,坂口三树先生写了一篇《桃花源记“外人”赘说》(《汉文教室》一八〇,1995年)。但是坂口先生只取了“洞窟探访故事”的“袁相•根硕”的故事分析,没有将《桃花源记》置于“洞窟探访故事”群中进行研究,所以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如果像一海先生和内山先生所论述的那样,“外人”解释为“桃花源”以外的人,那么这些人物的服装应该和“渔人”或“农民”的着装相同。至少这些人物的服装不具备异界人物穿着“青衣”“黄衣”或“红衣”的特征。

二、食物

小川先生提出的“仙境故事”的第三个特征是“得到仙药或者吃其他食物”。“嵩高山”故事就具有这样的特征。

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测其深。百姓岁时游观。晋初,尝有一人误堕穴中。同辈冀其不死,投食于穴中。坠者得之,为寻穴而行。计可十余日,忽然见明。又有草屋,中有二人对坐围棋。局下有一杯白饮。坠者告以饥渴,棋者曰:“可饮此。”遂饮之,气力十倍。棋者曰:“汝欲停此否?”坠者不愿停。棋者曰:“从此西行,有天井,其中多蛟龙。但投身入井,自当出。若饿,取井中物食。”坠者如言,半年许,乃出蜀中。归洛下,问张华,华曰:“此仙馆大夫,所饮者玉浆也,所食者,龙穴石髓也。”[8]2

这是《搜神后记》的第一个“洞窟探访故事”。落入洞窟的人看到两个正在下围棋的人,正看着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便告知下围棋者,其中一个人便给了他“白饮”。从洞窟出来之前,被告知“若饿,取井中物食”,随后他便照做了。回去后问张华才知道,这些食物是“琼浆”和“龙穴石髓”。

无论是上面故事中的“枣核”一样的东西,还是“桃的果实”,抑或是“仙药”,都具有“神圣”的性质,绝非一般普通的食物。

《桃花源记》出现的食物却是“设酒杀鸡作食”,对农民来说,这是招待客人或者庆祝喜事的时候才会吃的食物,桃花源的食物不是具有特殊“力量”的“神圣”的食物。

三、劝归和怀乡

根据小川先生的观点,探访乐园的故事都有劝归并怀乡的特征。探园的人不仅自己怀乡,乐园的人们还催促外来者回乡。刘晨、阮肇的故事有“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只是这个时候遇到“仙女”而未能回乡。后来过了半年再次产生回乡的念头,却“求归甚苦”。这显然是“怀乡”的表现。

此外,还有外来人虽想留下却因为命运而不能留下的情节。如《幽明录》中有以下的故事,故事从主人公掉入“洛下”的“洞穴”说起。

汉时,洛下有一洞穴,其深不测。有一妇人欲杀夫,谓夫曰:“未尝见此穴。”夫自逆视之,至穴,妇遂推下,经多时至底。妇于后掷饭物,如欲祭之。此人当时颠坠恍忽,良久乃苏,得饭食之,气力稍强。周皇觅路,仍得一穴,便匍匐从就,崎岖反侧,行数十里,穴小宽,亦有微明,遂得宽平广远之地。步行百余里,觉所践如尘,而闻粳米香,啖之,芬美过之,于以充饥,即裹以为粮,缘穴行而食此物。既尽,复过如泥者,味似向尘,又赍以去。所历幽远,里数难详,就明广而食所赍尽。便入一都,郛郭修整,宫馆壮丽,台树房宇,悉以金魄为饰,虽无日月,而明逾三光;人皆长三丈,被羽衣,奏奇乐,非世间所闻。便告请求哀,长人语令前去,从命前进。凡过如此者九处。最后所至,苦告饥馁。长人入,指中庭一大柏树近百围,下有一羊,令跪捋羊须。初得一珠,长人取之,次捋亦取。后捋令啖食,即得疗饥。请问九处之名,求停不去。答曰:“君命不得停,还问张华,当悉此闲。”此人便复随穴而行,遂得出交郡。往还六七年间,即归洛。问华,以所得二物视之。华云:“如尘者,是黄河龙涎;似泥者,是昆山下泥。九处地仙名九馆大夫,羊为痴龙。其初一珠,食之与天地等寿,次者延年,后者充饥而已。”[6]23-24

“请问九处之名,求停不去。答曰:‘君命不得停。’”一句就是想留下而被告知不得留,故而被催促回乡的情节。

而《桃花源记》只有“停数日,辞去”一句,被催促回乡或是怀念家乡的情节都没有出现。关于这些内容在《桃花源记》中是只字未提的。

四、赠品

小川先生的《中国的乐园表象》中第五个特征是到达仙境的人一般都被授予法术或者有形的赠品。在袁相、根硕的故事中有此情节。

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峻。羊去,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广狭如疋布。剡人谓之瀑布。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一名莹珠,一名洁玉。见二人至,欣然云:“早望汝来。”遂为室家。忽二女出行,云:“复有得婿者,往庆之。”曳履于绝岩上行,琅琅然。二人思归,潜去。归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与根等,语曰:“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家人开视其囊,囊如莲花,一重去,复一重,至五,尽;中有小青鸟,飞去。根还,知此,怅然而已。后根于田中耕,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动;就视,但有壳如蝉蜕也。[8]2-3

在“乃以一腕囊与根等”的情节中,“腕囊”应该指的是手提袋。虽然二女子对根硕说“慎勿开也”,可在他外出时,他的妻子(家人)打开了这个袋子。里面有一只青鸟,打开后就飞走了。袁相和根硕遇到的美丽女子穿的是“青衣”,那么这只青鸟应该是这个女子的化身了。总的来说,袁相和根硕是带着仙女所给的礼物回乡的。

可是,在《桃花源记》中既没有“渔人”被授予“法术”的情节,也没有得到“赠品”。最后得到的只有“不足为外人道”这句委婉的“禁令”。

五、时间的流逝

“洞窟探访故事”的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洞窟”内的时间流逝与“洞窟”外相比异常迅速。前文“石室山(王质)”的故事中有“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5]10之语,《异苑》卷五的“樗浦仙人”故事中也有“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3]48的描述。葛洪的《神仙传》卷六撰述的“吕恭”的故事中不仅提到“洞窟”中时间的速度与外面相比异常之快,而且还明确记述了快速的程度。

吕恭,字文敬,少好服食。将一奴一婢,于太行山中采药。忽见三人在谷中,问恭曰:“子好长生乎,乃勤苦艰险如是耶?”恭曰:“实好长生,而不遇良方,故采服此药,冀有微益耳。”一人曰:“我姓吕,字文起。”次一人曰:“我姓孙,字文阳。”次一人曰:“我姓王,字文上。”三人皆太清太和府仙人也。“时来采药,当以成新学者。公既与我同姓,又字得吾半支,此是公命当应长生也。若能随我采药,语公不死之方。”恭即拜曰:“有幸得遇仙人,但恐暗塞多罪,不足教授耳。若见采收,是更生之愿也。”即随仙人去二日,乃授恭秘方一首,因遣恭去曰:“可视乡里。”恭即拜辞,三人语恭曰:“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年矣。”恭归家,但见空宅,子孙无复一人也。乃见乡里数世后人赵辅者,问吕恭家人皆何所在。辅曰:“君从何来?乃问此久远人也。吾昔闻先人说云,昔有吕恭者,持奴婢入太行山采药,遂不复还,以为虎狼所食,已二百余年矣。恭有数世子孙吕习者,居在城东十数里,作道士,民多奉事之。推求易得耳。”恭承辅言,到习家,扣门问讯。奴出,问公从何来?恭曰:“此是我家,我昔随仙人去,至今一二百余年。”习闻之惊喜,跣出拜曰:“仙人来归,悲喜不能自胜。”公因以神方授习而去。习已年八十,服之即还少壮,至二百岁,乃入山中。子孙世世不复老死。[9]

从“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年矣”内容可知,“仙界”里的一天相当于“人间”的百年。故事后面记载了主人公二百年后回到家乡的情况。前文所引《酉阳杂俎》中“瓜穴”的故事等很多神仙故事的时间流逝速度也如此。

而在“桃花源”中,时间流逝的速度跟我们所在的“人间”毫无差别。“渔人”进入“桃花源”与离开“桃花源”的时间速度是相同的。“桃花源”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部世界是完全一样的。

六、空间位置

在有的“洞窟探访故事”中,空间位置的移动也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如前文《搜神后记》中嵩高山的故事讲到“坠者如言,半年许,乃出蜀中”,掉入“嵩高山”以“北”的“大穴”中的男子经过了“半年许”才最终到了“蜀”地。《幽明录》中男子掉入“洛下”的“洞穴”的故事中,也有难以置信的空间移动,故事讲到“此人便复随穴而行,遂得出交郡。往还六七年间,即归洛”[6]23-24,他最后是从“交郡”即现在的越南河内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洞窟”从“嵩高山”通到“蜀”,或是从“洛下”通到“交郡”的。关于这点,三浦先生在《洞天福地小论》中提到“地下世界中地脉纵横相通,各个洞窟也因此相连,进而形成各个独立的地下王国”①三浦国雄:《洞天福地小论》,见《中国人的方位观念—洞窟•风水•壶中天》(平凡社选书一二七),平凡社1988年版,第89页。。

《桃花源记》中空间位置是怎样的呢?无需明说便发现它根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渔人”进出都是在同一空间里。然后“及郡下”,去太守那里详细讲述其遭遇。

七、内部空间

关于洞窟内部空间的特征,虽然小川先生没有列出,但这是与《桃花源记》的本质相关的特征,也是在将《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作比较时不可或缺的内容。

显而易见,“桃花源”的内部空间是“田园”。内山先生指出,“桃花源记”是借用了“洞天”故事群的主题后创作的小说。《搜神后记》中袁相、根硕的故事有“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的描写,《幽冥录》中“洛下洞穴”的故事有“遂得宽平广远之地”的描写,这些大致都与《桃花源记》中的“土地平旷”“有良田美池”内容相同。《搜神后记》卷一有这样的描写:

荥阳人姓何,忘其名,有名闻士也。荆州辟为别驾,不就,隐遁养志。常至田舍,人收获在场上。忽有一人,长丈余,萧疏单衣,角巾,来诣之,翩翩举其两手,并舞而来。语何云:“君曾见《韶舞》不?此是《韶舞》。”且舞且去。何寻逐,径向一山。山有穴,才容一人。其人命入穴,何亦随之入。初甚急,前辄闲旷,便失人,见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8]3

在这篇故事中,洞窟中有“良田”,子子孙孙都靠这“良田”生存。从这点来看的确与“桃花源”的内部世界非常相像。但也有两点很大的不同。一个是这篇故事中没有《桃花源记》中背约而不能再返仙境的故事结构。另一个是就“内部空间”来讲,桃花源是与世隔绝的。虽然如此,仅就“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这点来看的确与“桃花源”很相似,而大多数的“洞窟探访故事”群中都没有类似的内部空间。

“洞窟探访故事”的“洞窟”内部空间都是“仙境”,或者是相当于“仙境”的空间,而不是“桃花源”里普通农民和平生活的“田园”。所以,“桃花源”的世界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个特殊的世界。

八、结语

以上笔者就《桃花源记》和“仙境故事”—“洞窟探访故事”—的不同点按照《桃花源记》的结构顺序分七个方面进行了研讨。表2是对以上内容的总结,通过这个表可以让读者一目了然地理解《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的性质到底有何不同。

表2 “洞窟探访故事”和《桃花源记》的特征比较

前文谈到,内山先生认为“《桃花源记》是借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的主题而重新构成的小说”。然而,从本篇的研究来看可得到以下结论:进入洞窟之前的过程、从洞窟入口进入洞窟内部的情况以及最后出洞的情形的确都是相同的。但是,这只不过是在“洞窟探访”结构上的一致,并未涉及《桃花源记》的本质内容。就其本质来讲,可以说几乎没有一处相同点。

内山先生所提出的观点只是就结构来说的,所谓结构是指入洞后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出洞,出去之后因为违背了对外人保密的约定而无法再次返回这一完整的过程。《桃花源记》只有在这个结构上与其他“故事”相同,而《桃花源记》的“桃花源”中富裕的农村、与世隔绝的农民们、恬静的生活等情节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完全没有的。

前文谈到内山先生的论述存在三个问题:其一,内山先生仅用“洞窟”这一共同点就把《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捆绑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二者的差异。其二,《桃花源记》不仅是《搜神后记》的一篇,也被收录在了《陶渊明集》中,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实没有得以充分的考察。虽然将其与《搜神后记》开头的“洞窟探访故事”群进行了比较研究,但没有比较研究《桃花源记》与《陶渊明集》中的其他作品。其三,关于《桃花源记》表现的主题,内山先生有关的言论颇有矛盾之处。

关于这些问题,笔者在《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在“世俗”和“超俗”之间》①详见拙作:《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在“世俗”和“超俗”之间》,见《中国读书人的政治和文学—林田慎之助古稀纪念文集》,创文社2002年版。一文中进行了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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