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鲁拜集》的几个绝句译本

2019-04-18 06:24钟锦
南方周末 2019-04-18
关键词:旧体诗译本译者

钟锦

“鲁拜”这个波斯诗体跟中国的绝句太相似了,《鲁拜集》的绝句译本也就很多。可是用旧体诗翻译,译界主流是否定的,如郭延礼先生就坦率地说:“翻译外国诗歌用中国古典诗体,又用文言,很难成功。”(《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也许,仔细读读《鲁拜集》的绝句译本,能够让我们对旧体译诗有些同情了解。

拒斥旧体译诗,主要因为做不到翻译的基本要求——信。但个中原因,却很少被理解。简单说,异域诗歌的内容,不难被直接写入旧体诗的形式,却难于在内容和形式之间产生协调。这和旧体诗自身极强的程式有关。好的旧体译者,都在竭力进行这种协调。《鲁拜集》的绝句译本数量不少,好的不多。我选择了三个成功译者:黄克孙(《鲁拜集》,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柏丽(《怒湃译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眭谦(《莪默绝句集译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思考旧体译诗的意义。

《鲁拜集》第一首,如果直译,是这样:“醒来啊!太阳已让群星逃散,/从夜域之中,在他的前面,/连夜也一起驱出天际,再举/光之长矢射中苏丹的塔殿。”意象并不特异,翻成旧体,应该说难度不大。眭谦的译文,在意思上,尽力贴近原诗,用词上,努力选择古典,以此方式来协调。“觉起东君扫夜还,纷纭列宿逝冥关。赫戏万丈光如箭,正射君王宫阙间。”(3页)成功是无疑的。柏丽试图在形式上更接近原诗一些,加入了过多的现代标点符号,后两句是:“苏丹殿塔谁能刺?醒!看!初阳一道光!”(3页)这个探索似乎过度了,至少我很难接受。黄克孙的译本较早,显得不太顾忌约束,连用韵都没那么讲究。“醒醒游仙梦里人,残星几点已西沉。羲和骏马鬃如火,红到苏丹塔上云。”(17页)“人”在上平十一真,“沉”在下平十二侵,“云”在上平十二文,三个韵部混押。既然钱锺书先生说到的董恂译诗,已经“出韵两次”,似乎旧体译诗对用韵的严格多少有些豁免。(眭谦译本用韵最严格。)意思改变得也太多。不过,他“羲和骏马鬃如火”那样奔放的想象,是纯粹中国式的天才趣味。出在二十多岁的少年笔下,我真是佩服,忘了指责他羲和是御龙而非驾马。

第二首很难译,直译是:“那假晨光的幻色还没消褪,/似有声音喊来,从客舍之内:/‘寺里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怎么礼拜者还在外昏昏思睡?”难译有两个地方。第一个,是中国旧典里,没有“假晨光”。那是波斯人说的,在真正黎明前一个小时,地平线上出现的光。黄克孙译“一抹朝暾染四埵”(19页),眭谦译“酒肆昏昏拂曙天”(3页),都宽泛了。柏丽译作“幻影虚熹一闪临”(5页),显然在努力。第二个难译之处,末二句,寺里祷神,大概是个比喻,这神其实指酒神,是说,别老在睡眠中浪费时间,赶快喝酒啊!你看菲译初版,就是讲及时饮酒。柏丽“神坛礼拜安排妥,寺外鼾盹岂穆民?”(5页)强调了“穆民”,更看不出这层意思了。眭谦“神宫设醮皆齐具,香客何犹阃外眠。”(3页)实在是用旧典敷衍了一下而已。黄克孙干脆放弃第四版的原文,直接译初版:“生涯莫放金尊懒,人易凋零酒易晞。”(19页,原书“放”印成了“于”,大概和繁体“於”字不知道怎么搞混了。让我吐槽一下:译林这个版,粗糙的用纸,恶俗的封面,加上模糊不清的插图,时见错误的文字,让人怀疑简直盗版。真对不起黄先生!)这个策略很讨巧。

第三首直译是这样的:“鸡叫了,他们正在徘徊,/对着客舍大喊:‘快把门开开!/知道吗?我们只能呆一小会儿,/一旦走了,也许不再回来。”黄克孙译在前,就显得不好译了。黄译:“晨鸡一唱起南柯,门外羁人击节歌:‘大地苍天原逆旅,怱怱客岁已无多。”(21页)你也说不上什么特别,但那显白,天才的显白,大气得很。柏丽的吃力,眭谦的古雅,相比之下都太平稳了。写到这里,忍不住拿出敝帚来,说是自珍,恐怕算是现眼。我也有个译本,(《波斯短歌行:鲁拜集译笺》,中华书局2016年版)但没几首满意的,改来改去也改不好。这首恰巧改得勉强内容和形式蛮搭,抄出博读者一笑:“雄鸡一叫客来呼,直到门前索酒沽:‘万岁千秋君莫问,此回归去更来无?”

今人写的旧体诗,如果内容和形式不协调,就叫“老干体”。我们通过上面三首翻译实例,可以看到,这些译者在努力协调内容和形式,其实希望既保存旧体诗的独特美感,又和原文尽量吻合。这才不会出现“老干体”译诗。这有难度,他们也在探索,也给我们很多启发,我觉得颇有意义。因为难,就直接否定,那不是连婴儿和洗澡水一起泼出去了吗?

能够协调,一定得译者自身具有较深的旧诗功底,即使有时也不免失败。比如,柏丽,坦率讲,她的探索并不成功,但是这个译本毕竟是个严肃的译本,值得我们关注。所以甫一出版,就产生了影响。钱锺书先生亲为题签,施蛰存先生专门写了书评。译者不仅用七绝和语体两种体裁认真翻译了原诗,而且加了详尽的注释。这些注释得到施先生的极力称赞,他说:“使我特别喜欢的是每首诗的译者评注。译者常常引用中国诗和外国文学以阐发原诗的哲学思想和艺术方法,这是一种新型的诗话,不同于时下一般肤浅空泛的赏析。”施先生所言很对,但他没有举出例子,我补个简单的。如菲译第一首的初版,海亚姆把日光比作石弹,译者就引证了杨万里的《羲娥谣》:“一丸玉弹东飞来,打落桂林雪毛兔。”因此,在种种失败的尝试之外,我依然相信,她的译本为我们留下了可贵的东西,应该被记住。

可是,我们仍然看到很多译者,大概没什么旧诗功底,竟然率尔操觚,留下的只能是笑柄。执教于台湾大学外国语文系的梁欣荣先生(《鲁拜新诠》,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其旧诗让人实在不敢恭维。主要是梁先生驾驭旧诗语言的能力很低。有凑字的,如“倦客如何槛外横”。(22页)强用“横”字押韵表示躺着,到底是想到“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俗语,还是“小怜玉体横陈夜”的佳句?有凑句,如“天意岂关禅与易,大师随想入罗帷”,(90页)“禅”与“易”与“大师”,究有何干,竟这样成了一道“拼盘”!有乱用古典的,如“英名换得诸宫调”,(122页)羌无故实,为什么要用这种表达,是因为梁先生觉得“诸宫调”三个字很好玩?还是他考证了奥玛珈音时代的小唱犹如金元时期的“诸宫调”?还有肚子里的古典不够驱使时,把些掌故俗语一股脑儿抛出,如“诸葛何由似白丁”,(48页)“诸葛周郎总不如”,(97页)可谓蒜臭气不堪;如“大仙常在众身微”,(75页)“大仙儿戏我如何”,(77页)让我顿觉一种香港的市井气。总之,没有一点儿雅趣。这样,梁先生的旧诗风貌,我以八字评之:“以生充熟,用俗冒雅。”据说,梁先生的译本刚出版,有人恭维:“这个译本出来,《鲁拜集》不会再有旧体译本了!”我当时就呵呵了。

我还看过大陆的两个译本。滕学钦先生(《陌上蔷薇:鲁拜集新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的译本出版时,《中华读书报》发了书评,但似乎也不值得推荐。滕先生对旧体格律还是懂的,不过掌握得不很娴熟。他有个修订后记,里面说“凡犯有孤平和需要拗救的诗句一律按照七绝格律要求加以解决”,(110页)貌似他很懂格律。其实对于一个不娴熟的外行来说,格律总会使他顾此失彼。比如这一句,“消磨终古一场戏,自演自赏胡乱排。”(55页)大概是所谓经过拗救的孤平例子。结果是,“一场戏”的孤平拗救了,该用平声的“赏”字依旧放在那儿想不起来改,不是顾此失彼是什么?同时,滕先生的传统修养可能不太够,这样的句子居然出现在七言绝句里,不禁令人失笑。“空头支票不如现,丧鼓声声渐近人。”(16页)“先蛋后鸡殚智虑,未如葡树种千行。”(57页)“傍晚门前见皓光,小童悄至掮陶缸,殷殷倒出葡萄酒,偌个小童天使郎。”(61页)还常常错用典故,比如,“求索半生啥也无,莫愁郊外正当垆。”(44页)莫愁与当垆的搭配就太凑了,难道再想不起来别的典故了?滕先生时时会意兴昂然地写些“译按”。抄一条吧!“与帝王彻底划清界限,就此而论中土诗仙、诗圣皆不及莪默。”(13页)这种独具只眼处似乎出现得越少越好。

王虹女士(《鲁拜集——世界上最美的诗歌》,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让我十分不解。据书的勒口处介绍,王女士“有一定的网络知名度”,是“中国楹联学会会员”,而且,书后附录里有王自己谈汉语近体诗声律的文字。但是,从译诗看,她完全不懂格律。大概全书仅有一篇合格律:“举杯暂且展愁颜,旧恨新愁抛一边。质本洁来还洁去,丹忱一片化云烟。”(28页)恰好的是,如果以孤雁出群格论,连平水韵都符合。可是,王女士一点儿都不懂平水韵。这一首,“春至万物苏,智魂退守独。素手枝间摇,轻叹似有无。”(7页)把入声字“独”来押平声韵,就太外行了。王女士译诗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多用五言四句,当然也有四言、六言、七言的。写旧诗的人大都知道,五言绝句非常难写,而王女士偏偏喜用五言四句。因为她的语言太贫乏,从凑字来说,自然五言来得容易了。比起梁、滕二位先生,她驾驭旧诗语言的能力还要差,我不必多举例子。管中窥豹见一斑吧:“市集一处风沙漫,陶匠劲捶湿泥团。泥团嗫嚅发轻音:‘求求兄弟轻一点。”(48页)

写旧诗,原本就是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偶然会着迷,也不过是犹贤博弈。奇怪的是,这些不很过关的旧体译者,反倒挺热衷。梁欣荣先生就似乎对此恋恋在怀,据他说,是挂念着父亲的希望,才用翻译《鲁拜集》完了愿:“想到今日任教外文系,有违父亲的意愿,不免遗憾。《鲁拜新诠》或许能让我稍稍释怀。”(14页)孝心倒也可嘉。滕学钦先生很是自负,译序说:“每拔寨过关或有得意之笔,则抚掌而笑,飘飘欲醉,个中情趣唯我独知。”(3页)王虹女士同样很是陶醉,在译者后记里,她说:“读鲁拜、译鲁拜、读自译作品,成为我终生享受。”(168页)我善意地劝告一下:别让兴趣替代专业,无论译得多开心,不出版是个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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