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

2019-04-23 05:25方块
延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安琪房间

方块

现在,客船离开码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海上突然起了风,一团浓厚、暧昧、来历不明的雾气从海面深处翻滚着袭来,铺天盖地迅速遮蔽了太阳的光芒,在浑浊的海水和灰白色的乌云之间蔓延开来,包围并吞噬了整条船。带着腥味的海风散落在破旧斑驳的客船上的每个角落,吹乱了我的头发和忽然浮上心头的不安。

海面上翻起了浪花,一波紧接着一波,逐渐变得狂野起来。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甲板上,四周迅速涌起的浓雾将我团团包围,再要眺望海岸边孤独矗立着的灯塔已经变得困难重重,于是我决定回到安全、封闭、不受风雨侵扰的船舱里去。风力明显开始增强,海浪倒卷起来扑向船头,又从两边的甲板滑落回大海。船身随着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我紧紧抓住甲板上的栏杆,凭着记忆往后摸索,寻找船舱的入口。最先几颗雨点打在我肩头的时候,我终于摸索到了船舱门上冰冷、锈迹斑斑的把手,那些剥落的涂层锋利的边缘在我手上轻轻割开一条伤口,刺痛感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显得过分清晰。进入舱内,周围一片寂静,无孔不入的雾气早已侵占了整个空间,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东西。没有广播,也没有通告,所有的人仿佛突然都消失了,滂沱的大雨刮在舷窗上发出的沙沙声占据了整个世界。我吃了一惊,觉得似乎船已经失去了方向,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起伏不定,孤独地随波逐流。

强烈地颠簸折磨着我过于丰富的胃,中午的食物在身体里来回翻腾,我感到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的能力,大脑的晕眩迫使我闭上眼睛。我开始设想这条船在海上下沉后的景象:散乱的衣物、残破的甲板、空荡荡的救生圈飘零在水面上,没有幸存者,也没有搜救队。这条船和这些船上的旅客就像从未存在過一样,迅速、神秘、毫无保留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扶着一排排座椅摸索着往后走,凭借仅存的记忆寻找自己固定的座位,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到处弥漫的浓雾让记忆失去了依靠。我很想大声呼喊,却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我突然怀疑船上所有的人这一刻都被某种情绪笼罩住了,跟我一样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汗水从我的后背往下流淌,浸湿了衣服,呼吸变得短促而又吃力,双手不自觉的举到胸前,我感觉就要排出肺叶里的仅存的一点稀薄的空气的时候,忽然轮船拉响了汽笛,长笛声沉闷而又嘶哑,如同绝望的嚎叫声,在心脏上扯开一条幽深的裂口。与此同时,所有的压力伴随着汽笛声骤然消失,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体像虚脱般无法动弹。

随着那声长笛,浓雾渐渐散去,风浪开始平息,雨势也逐渐减小,轮船不再疯狂地颠簸打转,周围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其实正站在我的座位边上,船舱内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白字和安琪双目紧闭歪着身子互相靠着倚在柔软有弹性的座位上正在熟睡,从两人变化不断的表情上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是在做着一个互相关联的梦。这个梦是如此的跌宕起伏,以至于无论是让人窒息的浓雾还是刺耳的汽笛声都没能惊醒他们。

这是一次仓促的、毫无计划的旅行,我们乘坐一艘老态龙钟的客船,前往东部群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岛。船上只有寥寥几个乘客,除了白字、安琪和我,其余两三个人从矮小的身材和黝黑的肤色上不难看出都是常年经受具有腐蚀性海风侵袭和毒辣日光炙烤过的海岛居民,他们整个旅程基本上都是低着头坐着默默地想着心事,对身边的一切都明显缺乏兴趣。白字是我多年以前的朋友,一个一无是处的诗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几乎和我认识他的时间一样长。安琪是白字的同伴,前些日子在白字消失了几乎超出时间的范围之后又突然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推销他的旅行计划的时候我认识了她,而现在对于我来说安琪究竟是一个女人还是两个女人却是一个难以解答的谜,如同来去匆匆无影无踪的浓雾一样让人无法琢磨。有时候她似乎是白字的情人,但有时候她却对白字表现出近乎残酷的冷漠,有时候她是白字的老师,尖锐地指出他语句中的谬误,有时候又是白字忠实的读者,对他毫无头绪的诗句大加赞扬。安琪时而柔顺驯良,时而又坚决果敢,她像一个魔术师一样不断变幻着自己的性格。每次在我眼中出现的安琪都是完全不同的、全新的一个人。

我在白字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但是仍然无法避免地惊扰了他的美梦,他和安琪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默契一同醒了过来。白字似乎对于我打断他的梦境颇为不满,皱起眉头质问我:你不好好休息,在船上走来走去做什么,万一掉到海里是很危险的。

刚才起了一阵浓雾,还有风浪,下起了暴雨,船只在大海里颠簸、打转,每个人都迷失了,情况很危急。我心有余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刚刚发生的那次灾难。

白字转过头,透过模糊斑驳的舷窗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舷窗很脏,或许是由于常年被海水侵蚀,玻璃已经发毛并且变得晦暗,还沾着一些灰色的污物。是下了小雨,有些风,不过这很正常,海上经常会没来由地刮点风,下几滴雨,没有什么危急的。他沉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安琪,和刚才我们做梦的时候遇到的那场风暴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那可是一场真正的风暴,卷起的浪涛足有十几层楼那么高,船只在风浪里变成了过山车,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翻越过去……

安琪顺从地点点头,显露出对那场梦无限向往的神情,那真是太美了,我从没有过这种经历,不过太可惜了,梦在最高潮的地方被打断了。说完,她将令人心悸的目光转向我,我吃了一惊,马上低下了头。

随便打断别人的梦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白字的语气已经相当严厉,更何况理由竟然是夸大了的现实威胁,这样的人在以前是要被扔到海里去喂鱼的。

我感到腿脚一阵发软,忽然对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和浓雾究竟有没有真实地发生过产生了怀疑。刚才的确有一阵雾,也许不是那么浓,也下了雨,刮了风,不过那可能只是掠过海面的一阵微风,轻盈飘荡,顺便带来些雨丝,它还让人无法呼吸……

好了,白字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那只是你的想象,我看你是需要休息,你不累吗?坐船出海通常都是很劳累的事情,你应该坐下来打个瞌睡,你说是吗?最后一句话他问的是安琪。

安琪用冰冷忧郁的眼光扫描了我的思想,立即判断出我的状况,并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得出结论,需要休息,而且是刻不容缓的。

船上有三排座位,被两条走廊隔开,靠边的两排座位各有一头顶着舷窗,进出只有一个方向。我们坐在靠右的一排座椅上,这排座椅有六个用蓝白相间的帆布套着的软座,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旅客。白字和安琪分别占据了第二和第三个座椅,而我的座位紧挨着安琪,我越过两个人并排交叉的双腿,走到我的座位前,突然发现我身边的座位(从左往右的第五张座椅)显得非常凌乱,座位上帆布套扭曲的痕迹与我座位上痕迹显示出一种遥相呼应并且紧密相连的迹象,暗示了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和我之间无限纠结的可能。我看了看最右边靠着舷窗的那个座位,帆布套显得非常整洁,丝毫看不出有人坐过的迹象。这整排座位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是却有四个位子被坐过,船上其他的几个旅客都坐在离我们较远的地方,没有可能像我一样挤过白字和安琪难以分开的双腿到我边上的位子坐上一坐再离开。

这个位子有人坐过。我指着那个显得触目惊心的痕迹,迟疑地对白字和安琪说。

经过短暂地清醒,白字的眼皮又变得沉重,而安琪已经进入梦乡,看上去他们两个人对做梦有种难以理解地痴迷和执着。他不耐烦地对我说,船上的座位有人坐过很正常,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这一整排只有我们三个人,刚才我去甲板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我不知道,我在做梦,也许这里本来就有人坐,只是你不记得了。白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过头,脑袋一沉,靠上安琪,共同开始做梦。

没有风,雨也停了,透过舷窗往外望去,大海成了一潭死水,慢吞吞前进的船只也没能让浑浊发黄的海水掀起半点涟漪,灰白色的乌云已经死了,一切都静止了。我突然懷疑我们并不是航行在海上,船只是在一个盛满浓汤的碗里转圈。客船不知道还要开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白字和安琪已经睡熟,我觉得心里很烦躁,一闭上眼睛就想到身边那个莫名的坐痕,它的出现折磨得我无法安心。这个座位应该是冯蕾的,不过她不在船上。冯蕾是我的妻子,眼下正在和我办理离婚方面的相关事宜,现在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我已经记不起来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或许跟另一个人有关,或许只是她的心血来潮。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处境都很糟糕,这也是我答应白字进行这趟毫无意义的旅行的原因。

窗外出现了一只海鸟,它从我们出发后就一直跟着这艘破船,我在甲板上的时候就见过它。从船上扔到海里的都是些不能食用的垃圾,包括泡沫塑料、废电池、旧报纸、碎玻璃、日光灯泡、烟蒂、电脑芯片,对于一只海鸟来说没有什么用。它有几次飞得离船身很近,我透过肮脏的玻璃艰难地打量它,它孤独衰老,毛色灰白,很容易把它当成死去的乌云的一部分,似乎正在挨饿,飞得有气无力,随时都有掉进海里去的可能,这片死气沉沉的海域所有的精髓都体现在了这只鸟身上。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忽然振动翅膀飞向云霄,在乌云堆里努力拍打翅膀,用力向上挣扎了几下,然后直挺挺的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一头栽向水面,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浪花扑向客船,砸碎了舷窗,溅得我浑身湿津津的……

临近黄昏时分,船终于抵达目的地了,我从睡梦中醒来,白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用略带嘲笑的口吻问道,怎么样,做了个好梦吧。

我一身的冷汗,感到无比疲倦,船停了吗?

早就靠岸了,我们看你正在享受美梦,所以就没有打扰你,安琪的声音柔软,但神情冷漠,似乎还在为我曾经惊醒过他们的梦而耿耿于怀。

果然船舱里空荡荡的只剩我们三个人,我起身提起行李,那我们赶紧下船吧。

白字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我,却并没有离开座位,而是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或东西。

你在看什么?

我在找冯蕾,她不见了。我们一起来的,应该一起下船。

汗水从我的后背往下流淌,又一次浸湿了衣服,呼吸变得短促而又吃力,我的手不自觉地举到胸前,感觉就要排出肺叶里的最后一点空气,眼前一片模糊。你是说冯蕾也跟我们一起来了吗?我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那似乎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发出来的。

白字惊讶地看着我,当然和我们一起来的,我们不是说好四个人一起旅行吗?你怎么忘了,你没看到你身旁那个座位有人坐过吗?不是冯蕾,我们三个人怎么会坐四个位子。

我转过头看着安琪,她脸上挂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容向我点点头,是你坚持要带冯蕾一起来的,你觉得这次旅行也许能挽回你们濒临死亡的婚姻。

你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难怪冯蕾要和你离婚,我记得船开到十七分之八的距离的时候,你还问过我为什么边上的座位有人坐过,我告诉你那是冯蕾的位子,你怎么做了个梦醒过来又忘了,白字非常伤感地摇了摇头,看来做梦并不适合你。

离婚这个词再次让痛苦从我心里升华,它瞬间抽空了我原本就很模糊的记忆,我茫然地看着白字和安琪,那她人呢?

冯蕾也许已经下船了,安琪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地作出了判断,刚才停靠码头的时候船舱里非常混乱,人人都争先恐后地下船,似乎这船马上就要沉了一样,冯蕾就是这个时候和我们失散的。我看我们也下船吧,反正这是个孤岛,人不会在孤岛上平白无故地消失的。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瞟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地慌乱。

人很多吗?我记得船上除了我们就只有两三个乘客……

白字冷笑了一声,你记得?你记得什么?你连冯蕾有没有跟我们一起来都记不得,你的记忆能相信吗?

我感到很羞愧,这种情况下再讨论我的记忆力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只能同意,那好吧,我们走吧。

很明显,这几乎是一座荒岛,从码头上眺望整座岛,只能看见一堆光秃秃的岩石被一片死气沉沉的大海包围着,有一条椭圆狭窄的环岛公路将整座岛贯通。我实在看不出这个地方就是白字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向我暗示的度假天堂。但是,他和安琪的兴致显然非常高,不断发出各种不存在的赞叹,似乎他们所看到的与我看到的完全不同,他们已经被眼前的这些景象所陶醉,沉浸在兴奋中,丝毫没有要寻找冯蕾的迹象。

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到冯蕾吧。

安琪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显得很生气,没有人会在孤岛上失踪的,你如此着急是无法找到她的。眼下我们应该先找个住处,然后再制定一个详尽的计划来寻找你的妻子。

这是唯一正确也是唯一可能找到冯蕾的方法。我们先要找到自己的住所才能出去找人,否则连自己都可能丢失。白字率先赞同了安琪的意见。

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我们站在车牌下等着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汽车,我小心翼翼地问白字,你看冯蕾会去哪里?

白字沉思了一会儿,你对诗了解多少?

我完全不懂,那全是废话。

白字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了解诗,就不会不了解现在的处境。

现在是什么处境?

这个岛上的公路是环形的,正暗示了我们眼下的困境,我们不能知道我们想要找寻的究竟是在我们的前面,还是在我们的身后,这就像诗一样,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开头就是结尾,结尾也是另一个开头。

那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找到冯蕾。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根据不确定原理,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后果。关于冯蕾,其实她现在极有可能已经……

公共汽车突然从公路的拐角处出现,疯狂地撞向我们,在离开我们不到十米的距离才似乎突然发现了我们然后猛然刹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令人发颤的尖啸声,勉强停在了我们的面前,白字仿佛完全忘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谈话,挽着安琪,神情冷淡地说,上车。

汽车停在岛上唯一的小镇,我们下了车,小镇沿海而建,跟海水隔着一片怪石嶙峋、凶险异常的滩头,震耳欲聋的海浪不时地扑上滩头,让人不免心惊胆战。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将镇子分成两半,街道和海岸线成垂直的丁字型。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有几间商店,也都半掩着门,整个镇子都冷冷清清的,也使得我们三个陌生人的到来显得非常突出。

白字和安琪从下了船就被某种怪异的情绪感染了,他们对这个荒岛表现出了与岛屿本身格格不入的兴趣,似乎岛上有什么令人振奋、深深隐藏的秘密正等着他们去发掘。他们快步走在我的前面,就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渐渐与我拉开距离,只是偶尔才会停下来,转过身来指责我迟缓的速度拖了他们的后腿。我跟在他们身后向小镇的深处走去,青石板逐渐变成台阶,两边的砖木结构的房屋看上去都摇摇欲坠,裸露在外的木头桩子有些已经腐烂,用手轻轻一搓,便露出粉状的木质纤维。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两边的屋子都是房门紧闭,白字和安琪已经将我落下很远的距离,远到似乎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境地,我几乎是一个人走在这条巷子里。這时,我看见有个人从巷子的另一头向我走来,起先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是等她到走到了我能看清楚的距离的时候,我已经惊讶地不能自已。我停住脚步,侧过身靠在冰冷湿滑的墙上才能勉强站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的有些突兀的遮阳帽,不但遮住了没有露面的太阳,连她自己的脸也一起遮住了,她径直从我身前走过,仿如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和我交叉走过,毫不停留继续向前。我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慌乱而又犹豫,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那个女人猛然站住,回过头死死地盯着我,我吃了一惊,对自己的唐突也深感不解。透过她脸上又大又深的墨镜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们在无人的小巷里默默地对峙了一会儿,忽然远处穿来白字和安琪的欢呼声,我放开手,终于把含在嘴里的那两个字咽了下去,那个女人回过头,就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接着往前走去。我闭上眼睛,倚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毫无节奏的起伏,满嘴的苦涩,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将呼吸调整均匀,抬起发软的双腿,继续向白字和安琪的方向走去。他们站在一间院子前,院子的门是开着的,事实上院子根本就没有门,只是在起伏不平的不规则的围墙上留有一个勉强呈现四方形的门洞,灰白的墙上歪歪扭扭用红笔写着“内有住宿”四个刺眼的字。白字和安琪看着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就是这里了。

院落非常小,墙脚处稀稀拉拉长着些野草,还长有一棵瘦骨嶙峋的银杏树,树干弯曲、矮小,已经枯萎,没有树叶,只剩下光秃秃又短又粗的树枝伸向灰色的天空。四周堆满了杂物,仅仅留下一条空隙让人行走。我们穿过院子,白字推开了一扇低矮的门,破烂的木门发出的嘎嘎吱吱声响直刺到记忆深处。房间里光线很暗,站在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我刚要进去,白字对我说,你先在外面等一等,我和安琪进去问问情况。说完,他拉着安琪钻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我只能站在院子里,不一会房间里就传出争执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内容,可以分辨出白字的声音短暂而又急促,安琪的则是尖锐而又高亢,另外有一个声音沉着而又嘶哑,争吵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会儿后开始变得激烈起来,三个人的声音同时交叉贯穿,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我实在忍不住,正想推开门进去,所有的声音忽然都停止了,白字吃力地打开门,一脸疲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总算谈妥了,这老家伙连半分钱都不肯便宜。

我走进房间才看清房间里有个老人,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不出身材高矮,但是一张脸由于常年被海风严重侵蚀显得沟壑丛生,也看不出年龄,从五十岁到八十岁都有可能。他向我展示了一个短暂而又可疑的笑容,然后拿出两把钥匙交给白字,用沙哑的声音说,二楼一间,三楼一间。

楼梯都是木制的,陡峭而又狭窄,每次只能一个人通过,由于年久失修,楼梯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我很担心这些木板随时都可能因为承受不了我身体的重量而断裂。白字把三楼的钥匙给了我,我奋力爬上三楼,楼梯的尽头左右各有一扇门,我试着用钥匙转动了一下右边房间的锁孔,门很轻易地开了。这其实是间阁楼,我头上是个三角形的屋顶,沿着两边低下去,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已经直不起腰,一边的墙上有扇小窗户,我张望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外面灰白色的似乎是另一堵墙。阁楼里只有一张床摆放在正中央的位置,床头边上是一只矮小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但是没有电话线。正对着床的是一个电视柜,上面有一台电视机,我打开电视,出现了一片雪花,我一连换了好几个频道,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也许这个岛上根本就收不到电视信号。

我放下行李,在床上坐下,忽然觉得这是个圈套。从白字疯狂撺掇我到这个地方来开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客船遇到的风浪,神秘的坐痕,不知所踪的冯蕾,奇怪的梦境,白字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个隐藏在巷子深处的旅店,还有他和安琪在房间里与老板不明原因的争吵,说明他们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岛,也许他们和旅店老板的关系非同寻常。现在想起来,多年未见的白字突然找到我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切都像迷雾似的笼罩在这个荒岛上,我想我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拿上行李,乘坐下一班船离开这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我打开房门,白字走进屋来,他四下打量着我的房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已经完全看穿了我,房间不错,隔着屋顶就能听到雨声。

我感到我的语调很不自然,不怎么好,隔音很差,楼下一有动静就能听见,晚上也许会睡不好。

白字神情淡漠地笑了笑,睡不好?不会的,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睡不好。这么说你已经全知道了?

我吃了一惊,知道什么?

你不是说楼下的动静你全听得见吗?刚才电视开得这么响,你没听到?

这里的电视都收不到信号。

白字怀疑地看着我,电视很清晰,跟在陆地上没什么两样。

我不想再继续争辩,电视上说什么?

我们回不去了,今天晚上台风将会光临这里,所有的航线全部停航,直到台风的影响消失。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机画面,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多待几天,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

你能这样想很好,我和安琪还有旅店老板都很担心你一心想要回去。现在我们下楼去吃晚饭吧,老板为表示对我们的欢迎,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晚饭是一条不知名的烧糊了的鱼,一碟味道苦涩的野菜,和一大盆难以下咽过期了的米饭,白字和安琪吃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给我夹菜,对我的胃口表达出了过分的关注。

我放下筷子,我想我们还是考虑一下该如何寻找冯蕾。

白字和安琪也停止了进食,现在着急已经来不及了,台风就要来了,反正谁也离不开这个岛,我们慢慢打听,总能找到她的。

很显然,没有白字和安琪的带领,这个岛对我来说困难重重,我只能听从他们的建议。让人无法忍受的晚餐结束之后,老板默默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忽然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晚上台风就会到了,这个季节还有台风,是个坏兆头,上次这个季节刮台风的时候就……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转身进了厨房,我偷偷看了白字和安琪一眼,他们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白字闭起双眼满足地剔着牙齿,安琪则低着头抚弄着她涂在指甲上神秘、艷丽的图案。

老板意味深长的话在我心里留下长长的阴影,让我情绪无比低落。我起身回自己的房间,爬过狭窄陡峭的楼梯上到三楼,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沉闷的电话铃声,我赶紧打开房门开了灯,没有电话线的红色电话机依然很安静,但是我仍然听到电话铃声坚持响着。于是,我走出门,迟疑地走到对面房间,把耳朵贴在对面的那间房间紧闭的房门上,铃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由于隔着门,听上去显得有些不真实,我吃了一惊,从没想到过对面那间房竟然是有人的,不过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并没有人接听,也许是房客外出了。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暗自揣测那个不在的房客究竟是个什么人。

荒凉的夜晚漫长而又无趣,四周黑漆漆的,日光灯透出窗外的微弱光线很快就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无力而又孤独。台风如约袭击了小岛,狂风裹挟着暴雨呼啸着扫过屋顶,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响,我很担心这幢木结构的摇摇欲坠的楼房是否能挨过这次风暴。我下楼去找白字和安琪,出门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房间,房门依然紧闭,也没有灯光从缝隙中渗出来,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夜晚究竟会去哪儿呢?

整个旅馆阴暗的格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株面目狰狞的老树。二楼和三楼并不在同一个平面上,之间形成一个呈九十度的直角,就如同分向两边枯萎的树杈,拥抱了来势汹汹的风暴。二楼只有一间房间,我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在我的敲击下缓缓开启了。屋里只有安琪一个人,她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斜躺在床上,似乎洗过澡了,房间里散发着肥皂的味道。安琪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衣服很短,刚刚越过重要部位就戛然而止了。房间很小,我一走进去就直接到了床边,我艰难地将目光从安琪身上移开,转过头打量他们的房间。除了方位不同,这间屋子的布局跟我的那间完全一样。白字不在吗?

安琪在床上随意地翻了个身,停留在床沿的边缘,用手支撑着头,他出去了。

我倒吸了口气,这个时候这种天气他出去干什么?

他去打听冯蕾的消息了,你不是很着急想找到她吗?安琪嘲讽地对我说。

那,有消息了吗?

安琪神色凝重地看了我一眼,你难道没发现白字最近不安、烦躁、疯狂、忧伤,徘徊在痛苦的边缘?

痛苦?为了什么?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安琪突然提高了语调,简直是大声喊叫起来,因为他正在创作一首诗,一首包罗了古往今来所有内容的诗,正是这首诗让他痛苦不堪。

我犹豫了一下,那……他完成了吗?

没有,安琪恶狠狠地盯着我,正是因为你,他完不成这首诗了,本来今天晚上台风达到高潮的时刻正是他的诗结尾的时候,我们等待这场台风已经很久了,而现在,他却替你去寻找你的妻子去了,过了今晚他再也不能写完这首诗了。

汗水从我的后背往下流淌,又一次浸湿了衣服,呼吸变得短促而又吃力,我的手不自觉的举到胸前,感觉就要排出肺叶里的最后一点空气,也许……还会有下一次台风,那时……有可能……,反正我们也回不去。

我心虚的话彻底激起了安琪的怒火,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身体前倾脸往上仰下巴突出在身体的最前沿,上半身坐在折叠起来扭曲的双腿上向我喊叫,然后从床上跃起向我扑了过来,那双冰冷白皙的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的胳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逐渐感到呼吸困难精神恍惚,最后失去重心双腿一软和安琪一同摔倒在了柔软洁白的床垫上,再也站不起来。

风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已经失去了时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凝神倾听,忽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夹杂在风雨声中时隐时现、难以肯定。上楼的人似乎小心谨慎,深怕惊醒了其他人,但是轻微的声响在风雨飘摇的深夜里却引起我内心的共鸣,仿如每一步都不是踩在嘎吱作响的木板上,而是深深踩在了我摇摇欲坠的心里。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楼梯的尽头停住,来人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是钥匙轉动锁孔的声响,金属摩擦的声响在黑夜里显得巨大而又刺耳。门没有被打开,外面的人握着把手开始摇动弱不禁风的门,随着时间的推移幅度越来越大,木制的门板逐渐显示出即将散架的迹象,强烈的晃动激起的灰尘四散开来,房间里充满呛人的细小颗粒。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咬紧牙关徒劳地等待着外面的人最后一击破门而入。然而,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隔着房门传来一声重重地关门声,我长出了口气,双手松开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被子,对面的房客终于回来了,虽然我很想去看一看那里究竟住着什么人,但是显然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勇气。我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之后觉得浑身乏力,晚上我不停地做梦,梦的内容让我疲惫不堪。肆虐一夜的台风似乎也累了,虽然天上还是乌云滚滚,不过风和雨都小了许多。我走出门,看了一眼对面房间,房门依然紧锁着,什么动静都没有,也许房客又出去了。我下了楼,白字和安琪看上去精神奕奕,他们正在吃早饭,我看了一眼安琪,她神情漠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倒是白字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你的精神不错,昨天肯定睡得很好。

不,不太好,我摇了摇头。昨天做了很多的梦,都是些让人不堪重负的梦。

哦?白字显然对梦境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兴致,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说说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样的梦。

我又看了一眼安琪,低下头说,我梦见我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男女见了面就脱下裤子开始交媾,不分场合地点时间年龄,这是他们两性之间交流的唯一方式,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那个梦中脱离出来。

唔,白字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梦值得深思,也许和我的梦结合起来,冯蕾的下落就有线索了。

你也做梦了?

是的,我做了不少梦,总共加起来至少有三斤多。

我又向安琪望了一眼,她仍然旁若无人地吃着早饭,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听说你昨天晚上去寻找冯蕾了。

是的,为了搜寻她的线索,我整整做了一个晚上的梦。

我吃了一惊,你通过做梦来寻找冯蕾?

白字冷笑着看着我,有时候,梦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你找到些什么线索?

本来我的梦也是毫无头绪,不过刚才听了你的梦,我几乎能断定冯蕾就在这个岛上,我们迟早会遇到她的。

我想了一想,对他说,对不起,破坏了你写诗的计划。

白字看了看我,嘲弄地对我笑了笑,诗?我早就不写什么诗了。

我刚想说什么,安琪突然站了起来打断我们的谈话,我们要出发了,再过会儿可能又要下大雨,我们就赶不上看岛上的风景了。

走出旅店的时候,我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我对面的房间住着的是什么人?

老头张大了嘴巴,他惊讶的将眼光转向了白字,然后又回到我身上,你对面的房间是间空房,从这座房子盖起来的时候就没有人住过,眼下,整个店里只有你们三个客人。

从旅店出来后,我的头脑就变得乱糟糟的,每次我准备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件事的时候,脑海中不同时段不同地点不同内容的记忆都会交织在一起涌现出来,让我根本无从分辨。对面的房间究竟有没有人?这个问题让我心力憔悴,那间诡异的房间如同这个貌似平静的小岛一样危机四伏,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白字和安琪正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面神态亲密的说话,他们似乎跟我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地避开我,我向他们走过去,隐约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谈话:

……终会被发现的……

……没有办法……

……船什么时候才开……

……在海滩上……

我一靠近,他们立即停止了谈话,白字看看我,今天天气还不错。

是的,不过风有点大,还下着小雨。

台风也许已经走了,不过也可能绕个圈子再回来,这要看它的心情。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们究竟怎么才能找到冯蕾?

白字沉思了一会儿,你对诗了解多少?

我完全不懂,那全是废话。

白字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了解诗,就不会不了解现在的处境。

现在是什么处境?

这个岛上的公路是环形的,正暗示了我们眼下的困境,我们不能知道我们想要找寻的究竟是在我们的前面,还是在我们的身后,这就像诗一样,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开头就是结尾,结尾也是另一个开头。

那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找到冯蕾。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根据不确定原理,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后果,关于冯蕾,其实她现在极有可能已经……

公共汽车突然从公路的拐角处出现,疯狂地撞向我们,在离开我们不到十米的距离才似乎发现我们然后猛然刹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令人发颤的尖啸声,勉强停在了我们的面前,白字仿如完全忘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谈话,挽着安琪,神情冷淡地说,上车。

汽车在环岛公路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那里有条小路,据说可以直通灯塔,是这个岛上的制高点,在灯塔上能够俯瞰这个岛的全貌,岛上的所有秘密也都能一览无余。花岗岩铺成的路很窄,被暴雨抽打了一夜更显得陡峭而又湿滑,我紧紧抓住路边钻出的柔弱的野草,艰难地往上攀爬,白字和安琪却显得非常轻松,一会儿就将我甩在身后,不见了踪影。我手心里全是汗水,偷眼往边上望去,离开台阶的一米远就是悬崖,下面怪石嶙峋,怒涛疯狂拍打着石头发出轰响,溅起的水花有十几米。我转过头,不敢再向下边看,几乎是趴在台阶上往上挪。

路的尽头是一座白色的灯塔,塔身被红色涂料分成三段,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大风中来回晃动,年久失修的栏杆也是摇摇欲坠,很显然,这座灯塔已经废弃很长时间了。我抬头向上看去,白字和安琪已经站在塔顶,我也只能顺着旋转的楼梯爬了上去。

塔顶的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从高处望下去这座荒岛更显得死气沉沉,岛上几乎没有树木,只是在沿岸的峭壁上,偶尔长着几株类似金合欢的孤独的植物。一条椭圆形的公路围绕着光秃秃的小岛,路上偶尔有汽车的影子在缓缓移动。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我有恐高症。

那你更应该看看这里开阔的风景,所有的恐高症都是由于多疑和心胸狭窄引起的。安琪似乎被这些景象深深吸引住了。

我有点头晕,还是不看了。

看那儿。白字忽然兴奋地喊了起来。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砌成的海滩,现在滩上似乎有一些人影,在海滩上方的公路上还停着一辆车,车顶闪着蓝光,也许是救护车或者警车。我睁大了眼睛,却只看到些模糊的影像。

海滩上有具尸体。白字一边眺望,一边向我们描述,仿佛他是在潜水艇里用潜望镜在观察。

我吃了一惊,不可能,在这么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

我也看见了,是一具女尸。安琪也情绪高涨起来。

我用力向下望去,却仍然只是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根本看不清具体的细节。

唔,白字继续他的观察,的确是个女人,没穿衣服,一头长发又黑又亮,发梢处微微卷曲,皮肤如同牛奶般白皙光滑,身高有一米六,瓜子脸,眼睛很大,睫毛弯弯的,面色红润,左耳下有颗痣,嘴很小,但是嘴唇很厚,并且微微向上翘起,身材纤瘦,双腿细长,膝盖向左侧呈弯曲状,阴部像一片湿漉漉的浓郁的黑森林,双手张开在身体的两侧向上举起,乳房滚圆结实,即使仰天躺着也仍然挺立着,非常完美,只是脖子上有一道暧昧的、错综复杂的痕迹,颜色很淡,不留心极有可能会忽略掉。也许是昨天的台风把她冲上岸的。

我咬紧牙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随时都会摔下去。安琪忽然回过头,似乎因验证了她的论断而感到欢愉,我早跟你说过,在这个孤岛上没有人会失踪的。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一头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旅馆的房间里,白字和安琪都不在。我脑袋晕沉沉的,感到口干舌燥,我从床上起来想喝水,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我的两条腿还是不住地打战,我打开门,准备下楼去找点水,对面的房门依然紧闭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在锁孔里轻轻一转,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我控制住呼吸,走进房间,里面的布置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我在床边坐下,床上放着一顶大得有些突兀的遮阳帽,一副又黑又深的墨镜和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的衣服。我伸手反复抚摩着衣服柔软丝滑的面料,眼泪终于禁不住从眼睛里流淌下来。

白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房间的门口。他没有进来,隔着门对我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海滩上的尸体就是冯蕾,警察过会儿就会来找你。

我没有抬头,你怎么知道是冯蕾?

白字冷笑了一声,这个结局在我做梦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

她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溺水,不过是你杀了她。

我?我怎么会杀了我妻子。

因为她马上要跟你离婚,也许跟另一个人……白字满怀暧昧地看了我一眼,充满嘲讽,这种事,总是有很多理由的。

这不可能,我一路上都和你们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杀死我的妻子。

你当然有机会,白字的语气变得严肃、尖利,甚至带有一些愤怒,在船上的时候你和冯蕾都在甲板上,但是后来只有你一个人回到船舱里来。

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和安琪一起在做梦。

非常正确,白字摸了摸他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梦到的就是这件事。你回来跟我们说发生了一起风暴,无非是想暗示我们冯蕾是在那次风暴中不慎掉入大海的。

事情有可能就是這样的。

不,完全没有可能,冯蕾如果是失足掉进海里的,她的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房间里,难道是她知道自己要掉进海里,才把这些衣物脱下来交给你?事实上是你扼住她白皙柔弱的脖子,双手用力,让她呼吸困难,脸色因缺氧而变得苍白,汗水从后背往下流淌,浸湿了内衣,呼吸变得短促而又吃力,两只手不自觉的举到胸前,感觉就要排出肺叶里的仅存的一点稀薄的空气。等她晕过去之后再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扔进海里,最后再把她的衣服、帽子和眼镜都藏到这个房间里来,尸体脖子上的那道痕迹就是证明,而她在抵抗的时候用指甲划破了你的手,你却说这是被船上的已经生锈的金属门把手所刮伤的。上次刮台风的时候你就来过这里,旅店的老板认出了你,因此你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有人住的房间。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已经流满了我的脸颊,警察不会相信你这些梦话的。

嘿嘿,白字冷笑了几声,走进房间,来到我的身旁,弯下腰,尽量压低,用略微冷酷的声音跟我说,有时候,梦境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回程的船上只有我和安琪,白字留在了岛上,他由于向警察坦白自己在做梦的时候谋杀了冯蕾而被逮捕。事实上,白字很有可能患上了某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根据安琪不容置疑的判断,白字显然是在一次诗歌创作中精神崩溃的,他似乎是打算创作一首包含了古往今来所有内容的诗而最终导致他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和精神分裂。

回到大陆后我很快和安琪举行了婚礼,关于冯蕾,我早已和她离婚。也许她作为旅客真的跟随我们参加了这次旅行,现在正待在岛上的某个地方也未可知。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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