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灯诗歌中的精神原乡

2019-04-24 09:18唐小米
星星·诗歌理论 2019年12期
关键词:九寨原乡诗人

唐小米

在70后女诗人中,灯灯的写作势头一直很猛,尤其是近几年,佳作频出,在诗歌创作上自觉追求精神的归属感,使她的诗歌有了生命的呼吸和个性,也有了事物必然存在的厚度、重量以及理想无限生长的高度。这些犹如茂盛的枝条般青翠和繁花般绚丽的作品,构成了灯灯诗歌之树的华盖,给它们源源不断输送营养的就是这棵大树的根——灯灯诗歌中构建的精神原乡。

不敢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原乡,但我相信,一个优秀的诗人,必然拥有这样一间可供灵魂休憩的“房子”,里面装的可能是故乡情结,可能是亲人至爱,可能是青春幻梦,可能是现实之痛。总之,诗人以及诗人的作品的来处和去处,就是这间“房子”的光芒所在。显然,灯灯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间,并且坚定地朝着那里飞。而这个精神原乡和诗人渴盼追寻的心灵归处显然是一致,和诗人自觉选择要走下去的诗歌道路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在赤子般的自然中融化,不断接受,不断抛弃,不断改变。追求精神原乡的过程,是诗人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也是她的诗歌多年来蜕变、创造、提升的过程。

灯灯两岁时,亲生父亲就去世了。父亲这个词,在灯灯的心中,应该是模糊的。但诗歌中表现出的父亲却如此清晰。这个父亲是母亲讲述下的父亲和幻想中的父亲的完美结合,是不同于任何一位现实中的父亲的。正如灯灯文章中所说“几乎具备所有父亲所具备的形象:高大,英俊,善良、朴实……最重要的,是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我知道在母亲那个年代,‘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不会贫穷,意味着不会受人欺负,意味着生活,从此有了保障。”这就是父亲之于灯灯的意义。她写父亲,但她写的并非回忆,因为她没有回忆,她写的是在场,写的是当下,用活着的方式去靠近一个逝去的人。在灯灯的诗歌中,她很少写回忆,她永远是站在当下写当下的,诗歌因此充满了新鲜的可触的生动。对于父亲女儿的角色体验,永远都是在熟悉与陌生这两种概念里拉扯,也正是这种拉扯,使灯灯的诗歌有了真诚的人性选择。

一个诗人的创作必然与其生活、生存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正是这样的生活背景,造就了灯灯独有的生活感悟和角色体验。她是父亲,也是儿子,她是女儿,也是母亲。孤单黯淡的童年,并没有让她对苦难产生抱怨,相反,却给了她一颗顽强向上,不向命运屈服的心。这种不屈服的明朗在她的诗歌中处处可见。这种角色的使命感,使“父亲”已经不仅仅是“父亲”,他超越“父亲”本身,演变成一种精神。成为姓氏,成为故乡,成为居所,成为人世最大的宽慰和温暖。而向父亲致敬的同时,灯灯完成了对诗歌精神的致敬。

如果说精神洁癖导致了语言洁癖的开始,我宁愿相信,在灯灯诗歌中,语言洁癖是她诗写追求的一种状态或标准。这源于她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和对生命状态的深切关注,源于她对诗歌表达的尊重。

保持诗歌语言的洁癖是一个对诗歌语言提纯的过程,是对语言准确度的加强和推进。在灯灯的诗歌中,我看到了诗人和语言建立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就像蜜蜂相信她的刺,花朵相信她的香。这种信任使诗歌有效而成立。灯灯写的是子女父母之爱,更是血脉的延续,这是一种神奇的传承。容貌,性格,习惯,甚至叛逆的方式,灯灯用了“忠于”这个词,“像我忠于我的父亲一样,她忠于她的父亲/像我反对母亲一样,她反对她的母亲”。“忠于”比仿佛、类似好像这一类词更准确更有力,犹如一枚钉子,把三代人的,甚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延续牢牢钉在了诗歌里。

灯灯的诗歌从未在一时冲动的灵感创作中徘徊,她一直都是清醒的,清晰的。她的表达,有自己对语言的理解和要求,哪怕是在潮水般喧哗的文学论坛时期。新媒体冲击并改变着固有的文学传播模式,它的流行确实给诗歌发展带来了部分益处,但快餐性质的基调也使文学呈现出浮躁的流行气质。同样在论坛上写作的灯灯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这时期她的诗歌保持着警醒的安静和从容。对诗歌的判断让灯灯坚守着自己的诗写标准。不在人潮涌动中活着,而在一股清流中前进,我们欣喜地看到此时的她强化了对语言的提纯要求,直至现在的炉火纯青。

她写石头:“石头不会说话,一说话/就领到崭新的命运:或滚落,或裂开……很难说,我是哪一块石头/这么多年,我在外省辗转/我看见最明亮的石头/是月亮……”她写相聚:“这么美的夜晚,月亮在天上/没有失败,妥协,和偏执/这么美的夜晚/月亮在天上奔走/我们在地上生活和我们一样的/果盆,心形/香气的形状各一/它们是:苹果,香蕉,葡萄和梨。”她写向往:“鸟儿们从来就不想知道/我们所称之/命运的东西,它们只是往远处飞/从近处回来”等等,这些诗歌表达准确透彻,正得益于语言的精纯。

同时,在灯灯的诗歌中,多次出现“月亮”“河流”“小鸟”这些意象,我们都知道,从古至今,月亮是纯洁、无私、美好的象征,她安静独特,孤独却包容。河流永不停歇地奔腾,小鸟理想化的自由和接近天空的高飞,这些,不正是灯灯诗歌理想的精神指向吗?而这种无法取代的不屈、向往、守护、牵挂的精神,也必然地成为灯灯创作的标尺和诗歌精神原乡的动力。

灯灯为诗歌构建了一个精神的归属地,里面有和諧、美好、平等和幸福,但这个归属地并不是陶渊明式的桃花源,这个灵魂的居所是有血有肉的。正是这种并非脱离现实的存在,使灯灯的诗歌精神摆脱虚幻的营造,有了尖锐的时代力量。

如果我睡去,多余的石头就会追进梦里

仿佛追杀令

木头散架,犹如精神

死去的人

回到生前的九寨,风和日丽,树木葱郁

死去的人在死后

成为我们的兄弟,成为姐妹

成为我们的亲人

死去的人在死之后

九寨,才是我们的九寨

我迟迟不睡,看见北斗闪耀

地上荧火在哭泣

我看着东边,看着西边

看着黑暗中无法看清的事物——

……那么多无法入睡的

人们

在南北。

——《九寨,九寨》

(注:8月8日21时19分,四川阿坝州九寨沟县发生7.0级地震)

在这首诗里,她提到精神,提到兄弟姐妹,提到生命的哭泣。诗人没在现场,但诗歌把诗人放在了现场,诗人作为灾难的感受者出现在诗里,用他们的心情讲述这一切,完成对生命的慈悲,对当下的关照。

自省是痛苦的,一个诗人的自省代表着一个诗人对痛苦、欢乐、孤独、绝望等感受的自我觉知的消化和宽容。等于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但灯灯做到了。她甚至依靠诗歌节奏实现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死去活来。在灯灯的诗歌节奏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长短句“星辰之下,所有开败的花/还会再败//——所有开败的花,还在重开。”“柿子树红啊,它依然/——这么红//把红的问题,举到了天庭。”“是的,是这样/就是你想的这样:/碑石寂静,而牛眼深情……”“今夜星辰哪也没去/——它,带着我散步。”“昏厥的小鱼/在第二次昏厥中,又长了一寸……——溪流不死,小鱼在昏厥中/又长了一寸。”灯灯的诗歌节奏,给我一种唱词的享受。重叠,反复的修辞方式,咏叹的调子,让诗歌呈现出一种波澜起伏的音乐美。层层递进的诗句建设使诗歌的节奏感鲜明,词语的安静克制如同平静的海平面,波纹里深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诗人只负责冷静客观地叙述,让读者去澎湃,去歌吟,去拍案。这是一种反向的表达效果,越平静反而越装饰了这种呼之欲出的激情。用平静克制来抵达热烈奔放的抒发效果,达到诗歌的高潮。

这是灯灯诗歌创作中自觉性的一种体现,她清楚自己的创作道路,像一名出色的骑手,驭龙者。可狂奔,可飞翔,但决不允许它们偏离她想要抵达的方向和道路。每一首诗都去向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诗歌的、也是诗人的精神原乡。

我心归处是吾乡,诗歌,终需要找到一个心灵的归所。祝贺灯灯,她率先找到了。我们,也正在赶往自身灵魂的途中。

附:燈灯的诗(二首)

清明,和父亲说话

岩石渗出了水。忍住悲痛的叶子,长在毛竹身上

风一吹,哭声更大了。山上,泥土有些松动

一些蚂蚁因为交通堵塞

排在了雨的后面,我为其中的一只焦急

父亲,清明了,河水无端比去年

上涨一公分,两岸的油菜花,突然集体沉默

说不出花朵的话

和我相遇的纸钱,在不同的路口,都向我打听

亲人的地址,仿佛我是一个

熟识者。有时我竟然忘记汇款人,出口就报出

你的门牌号码

父亲,我是多么私心。有时我想像

你就坐在白云的摇椅上,水中,慢慢地摇

安静,安详。时光变成

你讲述的波纹,放下重量的水,变得清澈无比——

那时我已能听懂你的语言

在我经历的春天,今天:

看见孩子们在坟头嬉闹,追着蝴蝶。

她的五官像我忠于父亲一样

忠于她的父亲

她的眼神

像我反对我的母亲一样反对

她的母亲

她是我的孩子,栀子花开的季节

她只能在课本里

闻到花香

她抹完眼泪又开始做作业,一盏台灯

永远在深夜等候她

她愤怒,但很快熄灭

她歌唱,但很快

陷入沮丧

她不知道试卷里

是否深藏一个好前程?

我的母亲当年

不知道

如今仍不确定,而我知道

她是我的孩子,是所有的孩子 ——

小河流淌

我和母亲,所有的母亲:

树木一样,站在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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