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杭盖

2019-04-26 03:05策·格根其木格哈斯格日乐
民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巴拉

策·格根其木格 哈斯格日乐

海日罕在勒勒车发出的吱剌声以及女人的喊叫声中醒了过来。“我这是在哪里,是来到阎王殿了吗?”他质问着自己,想动弹一下,但没能如愿。呼啸的风捶打着他的脸,此时,他才记起自己是遭人殴打,在雪地上昏厥过去的。感到自己的右腿有些刺痛,他相信自己是活着的。右手在羊皮手套外露出半截,虽然左手还有幸缩在里面,但他的两只手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不听主人的使唤。

闻见自己身上的皮子味儿,他又记起自己在早晨的时候穿上阿爸穿过的旧羊皮大衣和羊皮靴子,向北杭盖出发的情景。女人催马的声音压过呼啸的北风,走近海日罕,勒住马的缰绳。

“喂,这么大的雪天,你怎么躺在荒郊野外了?”说着,女人踩着雪走到海日罕身边,低头端详着他。

……

“喂,问你话呢?怎么躺在这里了?”见对方没有作答,女人再次问道。

“哦,姐姐……您就让我冻死在这里吧,不要管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淳朴善良的牧人不会扔下将要冻死在荒郊野外的牧民同胞不管的。”说着,女人拽住海日罕的衣袖,但没能拽他起来,便从衣兜里拿出手绢,擦了擦海日罕脸上的雪和霜,再摘掉他的手套,捧住地上的雪擦拭着海日罕的双手。

直到这个时候,海日罕才看清女人露在狐皮帽子下面的一双大眼睛以及被乡间的风吹拂过的俊俏的脸。女人擦拭着海日罕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他迷人的古铜色的脸,正撞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便低下了头。就这样,擦了一阵子,女人扶起海日罕。

海日罕在女人的再三努力下终于起身坐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厚厚的积雪盖住了鼠李林子那侧的沟壑,而自己的车子也没了踪影,放在上面的插椽式毡包被积雪覆盖,只露出它圆形顶部。

女人顺着海日罕的眼神看了看:“看到你插椽式毡包顶端我才过来的。”她微笑着说道。

“我的手机呢?”海日罕的脸一阵青紫,转过身找着,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手机,倒是摸到自己掉在雪地上的褪去色彩的玛瑙鼻烟壶,便揣了起来。同时,他的脑海里重又闪现早上连同插椽式毡包一起被人从迁徙的车上拖了下来,又遭一阵猛打的情景。

女人见海日罕左手捂住大衣领子,右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身,便前去扶他站了起来。幸好脚上穿着羊皮靴子,海日罕的脚才有幸逃过被冻僵的大劫难。

“昨天晚上,看着我拿出阿爸住冬营盘时穿戴的所有东西,女朋友苏敏看出我将要远行,便叫人殴打……”海日罕简单说着事情的经过。女人走到勒勒车旁,倒来一碗茶递给他。海日罕接过茶,一口气喝光了。

“我叫乌日古娜,家住北杭盖。你呢?”

“叫海日罕,属南川衡崎岖湿地管辖平民。”他幽默地介绍道。

狂啸的风刺着海日罕的脸,让他无法直视女人说话。

“带着插椽式毡包,打算去哪里呢?”等一阵狂风吹过以后,女人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我已经没有可放牧的畜群了。对于我而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海日罕无精打采地回答着。这时,天空有厚厚的云层移过,而在地面上,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像是要将两个人卷走一般……

“再不赶紧走,我们连畜群带人一起就被这场暴风雪困住了。”乌日古娜看着海日罕说道。年轻人想要挪动身子,却未能迈开一步,女人前来扶着他坐到勒勒车上,正打算将他的插椽式毡包也放到车上,海日罕对她说道:“姐姐,我的海骝马原本跟着走的。估计,应该还在附近。”

女人应了一声,踏进厚雪中,走过两个丘陵才将他的海骝马骑了回来,拴在车辕上。两个人这才把所有东西放到车上,越过哲日图雪地,迎着风向东北方向走去。

“姐姐,你们的营地在哪里?”迎着风,海日罕扯起话题。

“东北方向,赶着牛车整整有一天的距离。如今到处都是大雪,就算是骑着马,也会走一天的。”女人安详地说道。

“姐姐这是去了哪里?”

“我去了一趟镇上。小叔子让我们在镇里买房子,我顺道给孩子奶奶送了肉食,还看了房子。”女人不情愿地说道。

“我也是一个不愿住城里的人。一年前,我的女朋友便督促我在镇里买公寓楼。今年秋天又下发通知,说我们南川衡崎岖湿地的牧户不能住冬营地,我便以平均五百元的价钱卖掉所有羊来到镇上。可是,我还是来迟了……”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使两个人不得不将头缩进大衣领子里。过了一会儿,乌日古娜回过头问道:“为什么呢,弟弟?”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同情。

“苏敏像是有了别的男朋友。现在,她的眼光不仅是小小的公寓楼了。所以,我将阿爸用过的旧毡包拿了出来,重新修了修便放到遷徙车上,往北杭盖出发了。我原本想找个牧场,给别人看畜群的。但是,没走出多远,苏敏家里人开车追了过来,将我打晕,扔在这荒郊野外……”

“唉,可怜的!我们蒙古族人哪怕是小小的插椽式毡包,只要有毡包的地方,就会有一家营地。”说着,女人回头看了看海日罕,随即转过身催马前行。那眼神里带着理解对方的情愫。

海日罕想跟女人唠家常,又觉得不妥。此时,女人一方面催着马,另一方面又预防自己的插椽式毡包被风刮飞,海日罕看出女人的心思,她不想让自己分神。

过了一阵子,车子走进层峦叠嶂的山区。走在群山环绕的峡谷中,海日罕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童话里的故事情景中,乍一看在眼前,但定睛一看,眼前的山峦好像就在天边,那么地遥不可及。

黄昏时分,走到了一座高山背风处。女人勒住马的缰绳,看着海日罕笑了笑,向紧挨在一处盆地的十几匹马示意。

“姐姐,这是你们家的马吗?”

“是的,快到我们家了。”

两个人顺着山脚继续前进,不一会儿,踏进了北杭盖峡谷,顺着山坡而落的几间冬营房出现在眼前。这个峡谷东侧有浓密的桦树林,看起来像是被桦树林所包裹住一般。从昨天晚上开始,海日罕没沾上一粒儿米,眼前的这座孤独的冬营盘就像救命稻草,让他心中感到无比温暖。

“姐姐,我刚刚梦见边界野樱桃帘带了。”海日罕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从镇上出发,一直往东北方向走,怎么会路过野樱桃帘带呢?”女人像是在生气,但不难听出她激动的情怀。海日罕刚想开口说话,从院子里跳出两条大狼狗,吠叫着,像是在表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敌意。

从一排冬营房最东侧的屋子里走出一位约四十多岁的瘦小妇女和乌日古娜说着话。这时,从房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不一会儿工夫骑到了她们的身边,一位黄皮肤的高个子男人和乌日古娜打招呼。看起来,这个男人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海日罕挪动身体,想要从车上下来,但试了几下,没能如愿。高个子男人见状,走过来扶他下车并走到屋里。

大伙儿围着桌子坐了下来,瘦小妇女走进后面的用纤维板隔开的小屋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递给海日罕。

海日罕双手接过奶茶,向乌日古娜投去询问的眼神。

“她叫巴德玛。这位大哥叫都冷仓。虽然我们两家是合作关系,但都冷仓大哥是我们的主要劳动力,羊群都靠他放牧呢。他们两个是一家子。”乌日古娜微笑着介绍道。

“大哥家有多少只羊呢?”海日罕与高个子男人互递了鼻烟壶,问道。

“乌日古娜和巴拉吉一家七百只,我们家三百只,两家共放牧一千只羊。说实在话,是乌日古娜和巴拉吉收留我们,让我们有了个落脚之地。如若不然,我们也是从外地搬迁到杭盖的人。”看来,高个子男人也是位淳朴善良的人。他介绍着自家和乌日古娜两家的情况。

“最初的时候,我与你们巴拉吉大哥帮忙放牧我婆婆和小叔子家的二百只羊。现如今,他们的羊已经增长到三百只,而我们的羊增至四百只。”乌日古娜擦拭桌子的时候说道。

“巴拉吉大哥应该快回来了吧?”海日罕表示出对这家男主人的关心。在他心中,这位素未谋面的主人就像只老虎,使他感到一阵惧怕。

“你那位大哥去煤城了。”乌日古娜平和地回答道。不难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为“放心吧,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勤快女人巴德玛再次走进后面的小屋子,端来一盆羊肉放到桌子上。大家动手割肉吃着,作为客人,海日罕倒是不知如何是好,没有去动刀子。乌日古娜看出他为难的样子,便割了块排骨递给他。海日罕看见高个子男人大口喝着酒,还一口气吸食羊尾巴肥肉,像是在说明自己也是这一家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时,盖着羊毛棉被睡在炕上的小孩子惊醒大声哭了起来。乌日古娜将他抱了起来,还拿过一碗稀饭喂着。不一会儿,孩子停止哭泣,自己拿着碗吃了起来。

“小家伙还真可爱。”说着,海日罕想抱他,但是孩子怕生,哭着喊着没让海日罕靠近自己。

“这位大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呢?”海日罕轻抚着孩子的脑袋,很是稀罕地问道。

“杭盖!”吻着孩子的额头,乌日古娜微笑着回答道。

“俗话说‘冬天的寒冷在春季,老人的智慧在孩子。这样的暴风雪天气,你要迁徙到哪里呢?”高个子男人连头都没有抬,喝着热面汤,问道。

“夏天,我们牧场上的葫芦斯苔河枯竭了。我们的夏营地在南川衡崎岖大湿沼泽地,而冬季转到贺斯格山。今年秋天下发文件,不让我们到冬营盘过冬。无奈之下,我低价卖掉所有羊,打算先住到镇上再出租牧场的。”

“哦,我曾经在那里的水库当过工人。对大湿沼泽地并不陌生。虽然葫芦斯苔河水位减退,水库也起不到作用,但依然很潮湿,长有一片芦苇。如今,从大兴安岭那一侧,开发大片矿区,湿地也变成了大沙漠。原先,那里的夏营盘附近经常有黄羊光顾,可是个好地方啊……”

海日罕很想告诉对方,阿爸曾经对他说过,骑着枣红马手拿套马杆放牧的时候,经常看见黄羊群在移动的情形。但是他的嘴唇张了又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又想起,阿爸对自己说的“套住公黄羊,数一数它角上的节数,如有十六节以上,就会将其放回群里”这句话。

“将畜群赶上哈拉盖图大阪顶,就会看见罕大盖图平地上偶有一户人家坐落。现如今,到处都是村落。”海日罕被摆弄鼻烟壶的高个子男人说的话拉回现实中。看来,这位牧羊人经历了生活中的很多磨难。

小孩早已吃光碗里的稀饭,拿着一块奶豆腐啃着。对于他来讲,世间大风大浪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也就对他们的谈话提不上兴趣。虽然,阿妈抱着他,爱抚着他,但是已经忌奶,孩子正处在习惯除了母奶以外的食物阶段。

到了晚上,乌日古娜将海日罕安排在右数第三间屋子,给他点上蜡烛,铺好被褥并嘱咐道:“你就在这个屋子里睡吧,好好休息。”说完,便出去了。

看着眼前的蜡烛,海日罕想起了烛光下的阿妈,还想起给自己一个耳光的女朋友苏敏,想起仙女下凡般的救命恩人乌日古娜姐姐,想起自己走過的大海般的一片雪地及被雪覆盖的大山……海日罕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成吉思汗毡像上,继而又转到旁边玻璃框里的全家福上面——中间坐着穿着蒙古袍的两位老人,身后是城里人模样的兄弟姐妹几人。其中,颧骨略微高起、细长的柳叶眉、一双大眼睛,比起现在稍微胖一些的乌日古娜姐姐在向自己微笑着。接着,他看见顺着墙整齐地摆放着的注射用具以及药箱。隔壁屋子的门敞着小缝,透过门缝,他看见堆放着的正大饲料……就这样,蜡烛已烧尽,他也随之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海日罕被乌日古娜叫醒,想动弹一下,还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很笨重。看见自己的身体上有几处青紫的伤痕,再摸了摸脸,觉得有些疼痛。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紧挨着七间瓦房有十几间畜群棚舍,一千多只乌珠穆沁品种的羊争着要出圈,而几头母牛也领着牛犊哞叫着,看样子,它们是想到野外撒欢了。

放眼看着整个冬营盘,好比大锅饭时代整个嘎查畜群棚舍大的冬营盘落在他的眼前。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乌日古娜姐姐家的冬营盘是如此之大。他回到昨天吃饭的屋子,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喝着热奶茶吃了羊油果条。整个早餐时间,他都思忖着该怎么开口跟大家告别,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饭后,海日罕走到外面拉紧海骝马的肚带,修补着鞍韂,乌日古娜像是收拾完厨房,抖搂着衣襟走到了外面。

“等身体恢复利索再走吧,我们家又不缺你吃的。”露着一排洁白的牙齿,她微笑着说道。微笑的时候,白净的脸上出现一双酒窝,眼前的这个女人既温柔又美丽,浑身散发着一种魅力,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她的话。

“好的,姐姐。我能做些什么呢?”

“哦,可怜的。今天你就什么也不要干了。还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乌日古娜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双手捂着白净的脸,说道。

“十分感谢姐姐的关照,那我就在附近转一圈再回来。”说着,海日罕解下马的缰绳,骑着马离去。

“你要时刻勒紧缰绳。你的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认为到处是一片平地,一不小心会栽倒在深山沟里的。”乌日古娜在他身后喊道。

海日罕骑着马在距冬营盘两公里处的高山缓坡上走着。看着博格达山东北方向的布日古德山顶,看着就近被大雪覆盖的山峦,他只想飞奔过去。再往下面看去,一座座陡峭的山崖令他眩目。他希望在西南方向出现移动的黄羊群,便用望远镜看着哲日图平地东北口。就这样,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钟头。他被一种奇妙的幻觉牵引着,就想一直在这个地方住下去。最初的时候,他在心中想,总有一天会把阿妈和苏敏接过来。但是,连睡梦中都不曾停止想念的阿妈和女朋友苏敏,就在此刻,却在他心中变得越发缥缈。

他走到山崖背风处,看见哲日图平地上出现一辆货车,正越过一个又一个雪坡,往冬营盘方向驶来。

在他倒出靴筒里面的雪再起身的时候,货车已经走到了山腋洼地。

想起乌日古娜昨天说过的“你哥哥去了煤城”这句话,他便骑上马往冬营盘奔去,与货车并肩走到了冬营盘门口。从车里走下一位四十多岁,黄皮肤,稍微胖些的男人。海日罕走上前,和他握了握手,打招呼道:“你好?”

“好,好!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呢?”男人眯着细长眼睛,大声回敬道。他的声音很尖细,听起来有些刺耳。

“昨天,我被乌日古娜姐姐救起一并带到了冬营盘。”海日罕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嗻嗻,我是这家的主人巴拉吉。”直到这个时候,主客才互道姓名,大声说着话,走进柳条院子里。看见主人,两条大狼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向自己的主人撒欢。而对于海日罕还是原先那恶劣的态度。

都冷仓在羊圈为羊群施肥,看见巴拉吉回来便拿着筢子喝退大狼狗,朝巴拉吉微笑着,说道:“你的行进速度还真是够快的呢!”

“你也不看看是谁开的车。我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开了二十幾年车,闭上眼睛,都能清楚地说出这里的地形。哈哈哈。”

“是啊,去煤城的路况好,下了高速公路,再走个八十里地就到家了。这段路,对于你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对海日罕心目中的老虎——这家的主人阿谀道。在海日罕看来,虽然是合伙人,但这位优秀的牧羊人就像个雇佣,在巴拉吉面前献着殷勤……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东屋,而海日罕也逃脱大狼狗的穷追,跟着走了进来。

“这个年轻人来自葫芦斯苔河下游,背着插椽式毡包来的。”都冷仓向巴拉吉介绍道。

听到他的话,巴拉吉转身从下往上仔细看着海日罕,没有出声。看样子,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对他来讲是无关痛痒的。

“乌日古娜姐姐从镇里回来的路上看见我在路边晕倒便救了我。家乡那边已经没有冬营地,我在寻找牧场。”海日罕说着,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没有牧场和畜群,意味着一个蒙古人将要断粮了。”说着,巴拉吉倒了一碗茶,一口气将其喝光了。

“哥哥也是移民后代。管理区缺少人手,就让我们从兴安盟搬迁过来,我阿爸当了司机。”巴拉吉说道。

“大哥的老家是兴安盟的吗?”

“可以说这里是我的家乡。阿爸还是一名知青的时候就来到边防第四师当了军队货车司机。在军队撤离的时候,阿爸就承包那辆货车,跑着葫芦斯苔和塔林浩特两地之间的运输线,在1993年的时候,我下海承包镇上的运输公司,开始跑客车,而弟弟接阿爸的班,当了一名警察。再接下来,我和乌日古娜相识,承包了这个牧场。冬营盘的七间房子,以前就是部队的驻地。”

古代的时候,皇帝的驿使惧怕饿狼,不敢来这里。这个地方便被称为葫芦斯苔河,而这里的牧民被称为葫芦斯苔人。三个人热闹非凡地议论着往事,还说着我们已成为真正的“葫芦斯苔人”。三个人正说笑着,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海日罕从门缝里看了过去,看见乌日古娜骑着银鬃马赶着马群回来了。海日罕走出屋子帮着乌日古娜饮马,而乌日古娜看见货车径直走到屋里。

等海日罕饮马回到屋里的时候,乌日古娜已经煮了浓浓的奶茶,给每个人倒上一碗,还给巴拉吉热的羊肉包子端到桌子上。

“这个小伙子十分熟悉牧区活儿。要不,我们就把马群交给他吧!”她看着巴拉吉说道。

“别介,我们不能直接辞退阿妈找的牧马人吧!”巴拉吉瞪着眼睛回道。他的眼神令海日罕浑身发颤。

下午,海日罕跟着乌日古娜走到马场,熟悉了马群放牧的地方。回来的时候,看见巴拉吉拿出长杆步枪,仔细擦拭着,还自言自语道:“伙计,明天要出猎了。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啊。”他还朝着海日罕眨着眼睛,像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人。

“大哥,你要小心啊。我们那里可是不允许私藏这个东西的。”

“哈哈哈……我们这个几乎无人涉足的杭盖,别说是枪,连开了枪都没人听得见的。”

海日罕边听边修着手里的马鞍。

“走吧,弟弟!看看你大哥的技术。”

“不去了,大哥,我还是个流浪者呢!”

巴拉吉硬要拉着海日罕到外面做演习,海日罕不肯去。最后,巴拉吉生气地摔门走了出去。

海日罕来到杭盖的第二天晚上很快就来临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透过窗户与海日罕嬉戏。海日罕躺了下去,周围变得十分宁静。连羊群反刍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没有牧场和羊群,等于是一个要饭的。”巴拉吉尖细的声音。

“唉,世界这么大,还容不下一个年轻人吗?很明显,这个小伙子擅长养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找到牧马人这一活儿的。”乌日古娜银铃般的声音。

“那要把他留下吗?”

……

海日罕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隔壁屋里两个人的说话声压住了外面畜群骚乱的声音。

“将这样一个有缘人拒之门外,反倒去城里发广告找牧马人,是不切实际的……”

“做件好事,会惹一身麻烦的。出了事,你可要负责任的……”

接下来,回到一片宁静中。海日罕感觉到将要进行世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绝妙的事情……

在这一刻,他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家乡,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阿妈慈祥的神情……月牙移至西边,天地间变得一片漆黑。耳边传来大狼狗的吠叫声和狼的嚎叫声。

已是开春时节。山上的雪融化掉,在博格达山蔚蓝的山岭南北侧露出了嫩草。

这一天,天气温和,但是,巴拉吉的心情并不像外面的天气那般晴朗,明显憋着一肚子气,从一大早开始喝酒。随着羁绊着的马步行的海日罕到晌午时分才连牵十几匹马回到营盘。看着海骝马在拴马桩边停下,巴拉吉终于喊出了声:“巴德玛一个人看不过来一大群羊了。”

听着他尖细的声音,都冷仓看了看桌子上的羊骨头,喝上一口茶便骑着摩托车离开了。海日罕跟着他走出屋子,发现天上乌云密布,还下着雨点。这时,四十匹骏马向井边奔来。他看了看屋里,不见巴拉吉出来,倒是在羊圈里忙活的乌日古娜跑了过去,想点起柴油机,帮他饮马。但是,柴油机没能点起来,反倒是自己的围巾被风刮跑了。海日罕跑过去捡起她的围巾,走到井边递到乌日古娜手中,从她手中接过绕板一下就将柴油机点着了。这时,巴拉吉从屋里出来,走到厕所门口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屋里。乌日古娜将一堆青草放到马圈里,给瘦骨嶙峋的几头牛放一些青草和正大饲料。海日罕从乌日古娜手中接过铁锹,收着羊粪砖,等着四轮车来将其运走……

海日罕来这里已有一个月,他开始习惯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

风已越来越疯狂,有时还压住四轮车的声音。海日罕热爱劳动,并且,干起活来很有一手。在乌日古娜将四轮车开到羊圈外面的时候,海日罕打开羊圈门,乌日古娜顶着风将车停到羊粪堆旁边。海日罕巧妙地将半冻着的羊粪砖放到车厢里。他心疼地想着,在自己来之前,乌日古娜和巴德玛两个女人是如何弄完这些重活的。一阵龙卷风袭来,吹打着他们的臉。

正午时分,人们干完各自手头上的活儿回到屋里,看见巴拉吉和儿子玩着羊拐。两个女人赶忙走到厨房,开始做饭。

“炒几个菜,今天天气冷,我想喝点酒。”巴拉吉抱着儿子走进厨房,说道。

“没有可炒的菜,只有土豆了。”乌日古娜说道。

“这是什么鬼地方,走到八十里外才能吃上像样的饭菜……”正说着,巴拉吉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与对方谈论着土地有多少亩以及合理的价钱。

晚上,在海日罕收完马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他吃了几口,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天上的月儿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耳边传来牛群反刍的声音。这时,他听到了隔壁屋里的谈话声。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好像听到隔壁屋里传来的吵闹声,又听到了既像呻吟声,又像哭泣的声音。看样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的巴拉吉,像是在哀求着什么。总之,不能言表的那一件事情即将要上演了。这一刻,他想起了女朋友苏敏,自己像是在抱着苏敏。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苏敏变成了乌日古娜姐姐。此时的乌日古娜无比温柔,与自己缠绵着,把自己引向爱的深渊。两个人紧紧抱着对方,在雪地上翻滚着……

他的确太累了,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海日罕在牛群的哞叫声中醒了过来。此时,天边泛着白光。他从窗户望了过去,看见都冷仓第一个起床,将羊群放了出来,牧羊犬跟着他走向草原深处。

从旁边的毡包烟囱里冒着青烟。看样子,巴德玛在煮茶。每天晌午时分,巴德玛会给她的男人送茶。海日罕偶尔去他们毡包,和他们聊天,喝酒。都冷仓经历了生活的磨难,虽然有些吝啬,但他爱喝酒,也会把海日罕叫来做伴,和海日罕唠家常。如果都冷仓自己不拿出酒,海日罕不会主动提出喝酒的要求。他知道巴德玛不愿让都冷仓喝酒。都冷仓因生活窘困,外出谋生,妻子不幸病逝。就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巴德玛领着女儿到巴拉吉家当劳工,相同的命运促使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海日罕很是羡慕和嫉妒虽然是重组家庭,但两个人恩爱的情形。

晌午之前,海日罕将马群赶进桦树林,跟着摩托车的声音,来到都冷仓羊群放牧的地方。他看见都冷仓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地在热着茶。都冷仓看见海日罕便起身接过他的缰绳,骑上马前去收回羊群,而巴德玛拎着水壶起身离开了。还没等海日罕喝完一碗奶茶,都冷仓便骑着马回来了。

“在山区,还是四条腿的动物快呢。这里不适合骑着摩托车放羊。”他生气地说着,抽出了一根烟。

“马群也总是顺风跑掉,把我折腾够呛。”海日罕也倒着苦水。

“现在正是小畜长膘的时候。你就等着大畜长膘吧。在他们杀几只羊,送到敖特尔牧铺上的时候,你就跟着走敖特尔吧,这样比较省事。”

“现在,正是我们南川衡崎岖湿地冰雪融化,山川变绿的时候呢。”海日罕看着远方说道,不难听出他思乡的心声。

“葫芦斯苔河由大兴安岭博格达山为水源,往南流过胡硕庙再往东拐,流到新庙。所以,你们那里成为一片湿地。”

“我正好在那里的‘圈禁养畜纯绿色食品城干了三年活……”

在海日罕赶着马群走敖特尔的那天,原野变得一片绿茵茵的,花花草草像是在朝着自己微笑着。都冷仓和巴德玛夫妇二人赶着羊群向牧铺出发。他们的行进速度很快,海日罕跟着走了几公里地,连影子都没看见,便稳住马群向冬营盘奔去。

海日罕回到冬营盘,看见巴拉吉站在屋外大声叫骂着,他拿着鞭子,不去迁徙车队旁,而向运着羊绒的货车走去。

海日罕推门走了进去,看见乌日古娜在地上挣扎着,孩子在炕上大声哭……

“姐姐……”

“你是从马群那边来的吗?”乌日古娜满脸泪水。

“是的,不见你们的影踪,我心里着急便回来看你们来了。”

“剪羊毛的时候人手不够,我们都著急上火了,你哥倒好,天天背着枪上山转圈,还不停地接打电话,谈论着与春忙无关的事情。还说把地卖给从黑龙江来的两个人,让他们种麦子,还说往这里接电,连孩子都不给哄……”

“姐姐,这里紧挨着农区,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去年是大旱年,今年春夏期间,你们这里一定会缺草料的。如果接了电,可以坐在热炕上看电视,还可以用机电饮畜群。”

“是的,可现在不是时候啊。如今,牛羊价格下跌,我们谈论着如何从银行办贷款,就吵起来了。”

“办贷款就办呗,这有什么可吵的呢?”

“他不打算办贷款,就想把羊卖给煤城饭馆,价钱比你的稍贵一些。而且整天接打电话,说大话。现在没人愿意卖羊。卖掉地吧,我们的牧场会越来越小,开垦多了,沙尘暴就会随之而来。选择这块洼地,我们就想让它变成马场,才将冬营盘安顿在这里的。”

海日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听到外面汽车的轰隆声,看见巴拉吉开着车子扬起尘土往草原走去。他顺着看了过去,发现洼地停着两辆钉齿耙等着开垦。

海日罕跑进屋里,对乌日古娜说道:“姐姐,巴拉吉大哥叫来两辆钉齿耙,正准备开垦呢!”

听后,乌日古娜从地上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紧皱着眉头,攥紧拳头又坐了下去。

“这里原本就是开发区,无论是开垦或者是还牧,都是人家说了算的……”她的眼神呆滞,不停地嘀咕着。

“姐姐,走吧!”

乌日古娜起身梳理头发,戴上天蓝色围巾,抱上孩子,向海日罕示意让他套上车子,准备离开。在钉齿耙轰隆的开垦声中,都冷仓和巴德玛早已不见踪影,而乌日古娜和海日罕连起勒勒车,拉着迁徙用品,往乌日古娜婆婆家的牧场出发了。

乌日古娜一家的夏营房坐落在一片浓郁的碱草地。巴拉吉站在屋外,巴德玛手里拿着一瓢牛奶,往沸腾的茶里掺着。而乌日古娜在一旁搅嗜酸奶汁。

海日罕对这里的一切感到陌生,透过自己插椽式毡包的门缝往南看去,针茅的尖儿很平静,外面一点风都没有,阳光直晒在他的肩上。所有的一切,对于海日罕来讲,犹如一场梦幻。听到马蹄声,他走到外面,看见都冷仓骑着他的海骝马去了一趟羊群旁往营房赶来。他迎了上去,接过缰绳骑上马,往马群那边奔去。

在他将马群赶进洼地往营房走来的时候,发现都冷仓已回到自己的毡包。而在勒勒车的一侧,已当作辕牛的红毛牛闭着眼睛反刍着。旧毡房和车辋辐条破损了的勒勒车虽然看起来很不显眼,但与整个草原融合起来,构成一幅优美的画面。

巴德玛在外面的火撑子上放着大锅,炖着肉。躺在墙角的几条狗跑过去闻闻海日罕扔过去的鞋子,随即又离开了。海日罕点点头与巴德玛打招呼,敲中间板房的门走了进去,看见乌日古娜枕着巴拉吉的手,敞着衣领,脸颊一片绯红。巴拉吉寻找猎物,直到晌午一无所获,回来吃完饭,正与乌日古娜二人寻欢作乐呢。自从去了夏营地之后,下了一场大雨,迎来水草丰美的季节,乌日古娜不用天天去饮马,活得倒挺逍遥自在。

下午,营地的狗一阵吠叫,海日罕走了出去,看见一辆轿车停到门口,下来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还带来几袋米、炒米以及瓜果蔬菜。从他们的谈话中,海日罕听出二人是巴拉吉的母亲和弟弟,便上前打了招乎。

乌日古娜生火做饭,并叫海日罕劈柴。在乌日古娜做饭的空档里,海日罕走进屋里,看见巴拉吉和弟弟喝着酸马奶说笑着。巴拉吉的弟弟脱掉警服,里面穿着白色制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长得很是好看。

“如今已有一万多人口,近三千户住进去了。”巴拉吉的弟弟摆弄着帽子,说道。

“我们可以搬过去,可是羊的价钱降到一半,没法卖啊!”

这时,乌日古娜从外屋走了进来,阴着脸说道:“目前,我们不打算搬过去,买楼房也是浪费。羊也降价了,要想还银行贷款,我们还得卖掉近十头牛。”

“将来,想让孩子念书,城里的房子就值钱了,嫂子!牲畜的价格总有一天会上涨的。机会可是就这一次啊!”

听着一家人的谈论,海日罕觉得不妥便走到了外面。远处博格达山蔚蓝的山岭被浓雾笼罩着,唯有高峰冲出雾层直入云端,显得更加威武雄壮。

突然,从屋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来到这里不久,海日罕便看出巴拉吉跟乌日古娜说话,一直都是高声喊叫,从来没有温柔过的一天。海日罕担心巴拉吉又动用武力,忙推门走了进去。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弟弟,我们还能拥有这么肥沃的牧场吗?”巴拉吉满嘴脏话,将乌日古娜推倒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落在乌日古娜的身上。

海日罕走上前抓住巴拉吉的手,劝道:“大哥,您消消气,消消气。不能再这样打人了。”

“你这个臭要饭的,不要在我们中间掺和。”巴拉吉被海日罕抓得险些晕过去,瞪着他生气地说道。

“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牧场,如今,还让我们抛下这片牧场去城里住吗?”乌日古娜看着婆婆和小叔子,低声说道。看她的样子,活像只小猫,而婆婆和小叔子就是两只大老虎。

“我怎么经营自己的牧场,不用你来教我。”婆婆的声音。

巴拉吉还在那里疯了般地叫喊着。

“阿妈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也不长,您根本不了解这里的风俗习惯。您无法了解牧民的苦衷。”乌日古娜从地上爬了起来,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逼着婆婆。

“儿媳啊,看来,你是不愿意从这里搬走了。以后,可别提出要求让我帮着你们接送孩子。”说着,婆婆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巴拉吉的弟弟也跟着母亲离开了。

一会儿工夫,夏营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屋里,海日罕看见巴拉吉在炕上昏睡,而乌日古娜坐在那里哭着。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夏营地原本是我婆婆家的。看着一直这么荒废掉,我和你巴拉吉哥哥便承包了下來。仗着是自己的牧场,他们就随意宰杀和卖掉我们的牲畜,我们成为不花钱的佣工。所以,我们分了畜群,买下现在的冬营盘。就这样,我们才开始做了一家之主。但是,我并没有抛下婆家不管,而是帮着他们放牧,替他们做奶食品。一到夏天,他们就来到这里旅游观光。”乌日古娜哭得更是厉害,看着海日罕说道。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只是放牧,而不想去当真正的牧人,那也只是个名义上的事情。”

“蒙古人过着四季轮牧的日子,这也是对生态的一种保护。没有牧场,就没有畜群,没有畜群,就没有牧人……”

“姐姐,眼看着你们的敖特尔牧场被畜群踩踏完了。虽然下了几场雨,但是,这里的牧场还需要恢复和保护……”

“好弟弟,我们还有一个没去碰触过的牧场。它在北杭盖边界。等畜群长膘了,我们就迁徙吧。”

“姐姐,如果巴拉吉大哥说不去怎么办?”

“我们就拿野樱桃帘带的猎物来引诱他过去吧。其实,多亏你在,我们人手才充足,我才有了迁徙的勇气呢!”乌日古娜擦着眼泪起身。

“孩子呢?”

“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早就被奶奶带到城里去了。”

经过几次雨水的滋润,北杭盖天高野旷,绿草,似乎成了这里的主人。海日罕站在一片绿草中央,看着天上的雁阵。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刻,霞光染红了整个杭盖。

巴拉吉戴着太阳帽和太阳镜,手里拿着望远镜往湖边柳树林看着。走到湖边一片暄地,羁绊住马儿,喝了几口湖水,抛下同行的四个人,背着枪往东北方向的峡谷逆行过去。

看了看丈夫的背影,乌日古娜转身指着湖边的柳树林:“将勒勒车停到这里,挑选合适的地点安扎毡包吧。”她看着都冷仓和海日罕说道。

“姐姐,这是到野樱桃帘带了吗?”海日罕问出一直向往着的地方。

“‘咯咯咯,不越过野狼洞,就不会到达野樱桃帘带。不到野樱桃帘带,也就不会走到天边的那片草原。”乌日古娜像是在逗笑海日罕,说道。“砰砰砰”传来一阵枪声。一匹灰色的老狼从树林中跑了出来,横在几个人的面前。几条大狼狗迎上去,想咬住这匹狼,老狼又向树林跑了进去。

四个人来到湖边,将马匹拴在湖边,低下头喝着湖水,又把海日罕的插椽式毡包安扎下来,随后坐在地上。巴德玛用石头造出火撑子,点起火开始煮奶茶。

毡包里,只剩下都冷仓和海日罕二人。都冷仓枕着干粮袋子,点了根烟:“我是不能在这里长久待下去了。”他叹了口气,扯起话题。

“巴拉吉的缺点在于自己不懂得怎么去放牧。”海日罕表示支持他的话。

“不是,在于他的懒惰,在于他不懂得珍惜劳动成果。”

都冷仓透露出自己对巴拉吉的不满以及离开这里的打算……

“其实我早就打算分出自己的羊群,回到自己的家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乌日古娜妹子。”

“您不能走。您是这家的主力,再说了,您又不是这里的雇工,只是两个家庭的合作关系而已。为什么会如此烦躁呢?”

“我没有自己的牧场。我父亲是北京知青,而阿妈是位牧民。父亲参加边防建设部队第六师,与我的阿妈结婚并生下了我。七五年,撤销部队,父亲就成为自治区农牧业管理局葫芦斯苔分局罕达盖牧场工人。父亲对工作认真,待同事热情,出色地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每年都被评为先进个人。1978年的时候,撤销了这个牧场,而我的父亲患上关节炎,并由此离开了人世。我便跟随母亲在哈拉盖图苏木分到了牧场,过上了牧人的日子。1993年的时候,把哈拉盖图苏木改成了开发区,我们也成为那里纯绿色产品示范户。再后来,我们那里的移民户越来越多,人们拉上铁丝网,畜群陆续被宰杀,牧场也日渐减少。我在肉牛养殖场干了三年。就这样,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失败了。”

“为什么?”

“畜群要是不轮牧,就是掉膘,抗病能力也随之减弱。还有,牧人们买饲草料等于是割掉耳朵往嘴里塞呢。也就是说,收入增长率等于零。并且,收入远不如支出。我们成了典型的牺牲者……”

乌日古娜端来热气腾腾的獾肉,与打猎归来的巴拉吉一同进毡包。

“大哥,那我们以后该如何放牧呢?”海日罕转换话题。

“游牧文化以迁徙的方式保护牧场,而且也是畜群长膘的有力保障。”

巴拉吉找了块儿粗布擦拭着步枪,说道:“我是移民户。移民户怎么了?虽然,我的祖籍属于兴安盟,生活在农区,但我的阿爸将他的一生献给了葫芦斯苔的建设。”

“我听别人说,管理区缺少人手,从各地搬迁人口,将人口增至近两万四千人呢。”海日罕说道。

巴拉吉举了举步枪,像在舞剑,继续说道:“一个封闭的民族不会有长久的发展,成吉思汗引进多元文化,提高了自己的地位。”

“成吉思汗的成功,在于他接受了多元文化并灵活掌握,并且没有丢掉自己民族的原生态文化。”都冷仓反驳道。

这时,巴德玛挤完奶,拎着奶桶走了进来,而乌日古娜倒腾着过滤袋里的奶油。

都冷仓读过很多书。在游牧文化方面,他与爱慕虚荣的巴拉吉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他有自己的坚持。海日罕看出,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与巴拉吉的关系会破裂,而都冷仓自己也会失去如此丰美的牧场。有自己的远见卓识,五十知天命的这位老练的牧人在海日罕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日渐高大了。

第二天,海日罕想和乌日古娜商量挑选牧场的事情而走到巴拉吉他们的毡包,对乌日古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用挑选牧场,我们还得继续迁徙。迁到我从娘家分到的边界夏营地,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距离。”乌日古娜说道。

巴拉吉睡得正酣。乌日古娜想叫醒他,又将手缩了回来。海日罕已熟知,不到晌午想要叫醒巴拉吉,等于是耗子舔猫鼻梁骨,自己找死的事情。

“我们动身吧,弟弟!将牛套到勒勒车上。”乌日古娜无奈地说道。

“好的。”海日罕应着,起身离开。

“走吧!”说着,巴拉吉流着口水,也跳了起来。

在海日罕套完车的时候,巴拉吉也咧嘴笑着走到车旁,将晾干的獾皮收了起来,放到车上。

迁徙的车队走过越来越坎坷的山路。在他们走进野樱桃帘带的时候,三辆吉普车横在前面,几名警察走下来拦住了他们的路。巴拉吉见状,刚想跳车逃跑,无奈,警察的速度飞快,早已将他压倒在地,用他的衣襟蒙住脸并铐住他的手。

“你们为什么要随便抓人呢?”乌日古娜厉声说道。

“放老实点,巴拉吉违反了草原法。”

……

在野樱桃帘带树林里隐藏着的三个警察终于等到巴拉吉一行人,从勒勒车上搜出巴拉吉的枪并没收了。

吉普车离开了。乌日古娜愣在原地,看着博格达山山脉,忽地,哭出了声。她的哭声很脆弱,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此时,海日罕感到杭盖无比地孤独和寂寞。巴拉吉在跟前的时候,一直被敌意笼罩着的插椽式毡包,现在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孤單的。看着哭得极度伤心的乌日古娜,海日罕第一次生出怜悯之情,默默地走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海日罕回头看了看勒勒车队,它就像跟着天上的白云移动的一块块石头,显得那么的渺小。第二天,乌日古娜对都冷仓和海日罕交代完近几天的事情,便选出两匹马进了城。

海日罕赶着牛群顺着峡谷走着,中午的时候才走到多根葱甸子,赶上了都冷仓。野樱桃帘带的青草长势很一般,而这里的青草高出人的腰间。这里的地势险峻,要是在夜间,一两个人单独行走的话会感到惶恐。高耸的山崖绵延到无尽处,那里有天涯的草原……

巴拉吉被抓走,都冷仓骑着他的枣红马回到冬营盘。他们刚来的时候地梢瓜刚刚开花,而罂粟花还没有开花。如今,地梢瓜已过季,罂粟花也结了果。

趁着马群吃草的空当,海日罕回到了毡包。走进毡包,他看见乌日古娜坐在外面煮着奶茶。

“姐姐,您回来了?”海日罕问道。由于兴奋,他的步伐也加快了。

“回来了。你大哥被判十年有期徒刑,法院还没收了他收藏二十年的枪。”

“那你怎么办啊,姐姐!”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活寡妇的日子。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大哥是离过婚的男人。”

“巴拉吉大哥离过婚吗?”

“跟我结婚的时候,他的姑娘都七岁了。”

“那姑娘呢?”

“法院判给了母亲。”

……

乌日古娜一边说话,一边往毡包走去。由于热出了汗,头发粘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脸更加俊俏。随着走路的步伐,乌日古娜的臀部微微扭动。看着眼前俊俏又惹人怜惜的女人,海日罕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

女人从毡包走出来,看着海日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便向他笑了笑,对他说道:“弟弟,过来喝茶吧。”乌日古娜这一笑,像是在叫海日罕不用替她担心。

想起让都冷仓他们回到冬营盘,现如今只剩下乌日古娜和自己,海日罕的内心不由一热。不一会儿工夫,毡包外面摆上了简易的桌子,乌日古娜给他倒上一碗奶茶。骑上宝马良驹,跟这样一位美丽可人的女子在无边的原野上过得如此惬意,海日罕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

“姐姐,到了这里,马群长膘了。”

“前几年,人们想在这里打井也探不到地下水源。遇上旱年,这里就会缺水,所以,人们一般都不来这里的。”

喝完茶,海日罕过去看马群,在野外度过一下午。到了傍晚,他将马群圈到马圈里,拾了几包编筐用的柳条,用石头压了下来。这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了。

回到毡包外面,海日罕犹豫一阵子才掀开门走了进去。毡包里已亮起油灯,乌日古娜端着热包子。

看着眼前温馨的画面,海日罕险些叫出了声。

“哦,弟弟,你回来了?一定很累吧。”说着,乌日古娜向他递过来一个毛巾。

两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各自倒上一点马奶酒,开始吃包子。

“姐姐,这些天以来,您帮助我渡过难关,并教诲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在这里,弟弟敬您一杯。”海日罕向乌日古娜敬酒。

“这些算不了什么。我热爱和我一样的牧民同胞。在这么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为了生存,牧人受了不少的折磨。不过,这也是牧民一直向往的生活。”

“不过,除了艰苦的地理环境,命运为什么还会如此捉弄像您这样的一个好人呢?”

“除了大自然,人生必须要这样考验我们。”

“姐姐,您是个牧民。怎么会跟城里的司机走到一起了呢?”

“唉,说来话长。有次,我在赶路的时候因喝凉水而伤到身体在路边晕过去,正好遇上了巴拉吉开车路过。”

“原来,是命运安排你们两个人相见的呢。”

“结婚后,我才看出自己跟巴拉吉并不合适。他整天不着家,经常去煤城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玩腻了才想起回家。”说着,乌日古娜被呛住了。

“姐姐,我去外面睡,您就自己收拾屋子吧!”说着,海日罕起身往外走去。这时,乌日古娜抢先过去站到门口,挡在了他的前面。

……

“海日罕,外面很凉也很潮的。而且蚊子也不会让你睡安稳觉的。”女人开口道。

“姐姐,但是……我……”

“海日罕,你是对姐姐客气呢还是讨厌姐姐呢?”

像是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蹿,海日罕心中顿时划过异样的感觉。他紧闭上眼睛,往后退了退。“我是个男人,不能看着这样一个苦难的女人……”他在心中想道。

而女人紧贴在海日罕的怀里,海日罕不由抱起了女人。海日罕感觉到自己的私密处变得硬邦邦的,像是在跟自己宣战……

两个人在黑暗中拥抱着,滚落着,整个插椽式毡包都在晃动着……

突然,海日罕坐了起来。

“怎么了,海日罕?”

“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

“你有男人。”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你连自己的女朋友都没有碰过……”

海日罕枕着手,重又躺了下来。一方面,自己像是已经如愿以偿,但仔细一想,这一切都如梦如幻般。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个女人给予自己帮助,填补了他内心深处无比的空虚。如今,她又把一个女人热忱的爱给了自己,海日罕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也知足了。

而在这个时候,女人还在前一刻醉生梦死的情爱中陶醉着,她像是忘记了整个世界的存在。

海日罕转身抱着女人,两个人滑到天窗下面看着天空。

“对一个蒙古人来说,蒙古包、天空以及整个世界都是一体的,分不开的。”女人在海日罕耳边呢喃着。

“姐姐!”海日罕在宽广的怀抱里紧紧抱着女人,他感到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紧贴着自己的胸膛,而且不停地颤抖着。

……

“海日罕,你该张罗自己的婚事了。”打破这片宁静,女人说着与现在的环境和情形十分不融洽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回去從女朋友家中拿出自己的钱,买些牲口与你合伙放牧。”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你可以把女朋友接过来,我们会成为很好的邻居的。”

“姐姐,苏敏虽然没工作,但她现在一刻也不想放弃城市的生活了。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愿意进城,是她哥哥鼓动她去的。但是现在,是她自己不想离开了。要不然,对牧铺上的活,苏敏可是有一手的。再说,她有一位老阿爸,而我也有一位年迈的阿妈,我们两个很适合过牧村日子的……”

海日罕的言语中透露着对生活的向往。清风送来青草的芬芳,使两个人的心间变得敞亮起来。

“苏敏精通牧区的活儿。收拾羊粪砖、编柳条栅栏、剪羊毛、挤奶等都是她拿手的活儿。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干活,一起描绘美好的生活……”说着,海日罕起身点了根烟。耳边传来蚊子的嗡嗡叫声,乌日古娜走到外面剪掉一株黄蒿,在门口点了起来,再回到毡包打开收音机。

令我心驰神往的杭盖

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

等待已久的美丽姑娘

站在远处向我微笑哟

……

黄蒿草微弱的火光中,毡包就像刚睡醒的婴儿般眨巴着眼睛,悠扬的长调声中整个山河都在陶醉着。而在插椽式毡包狭窄的空间里,说着过去,谈着将来的两个人就像谈情说爱的一对年轻人,毡包传出两个人的欢笑声……一颗星划过夜空向黑暗处陨落……透过蒙古包的天窗看着这些情景,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海日罕从梦中醒来,发现太阳透过天窗照着自己。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海日罕心中不由感到一阵羞愧,起身走到了外面。毡包外一片宁静,女人赶着畜群去了牧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人,他越发想离开这里,便绕过毡包走到北侧,看见自己的海骝马在吃着草。他梳理凌乱的思绪,骑上了马。看着远山的氤氲,看着眼前美丽的桦树林,他快马加鞭狂奔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毡包外。远处的山峦已若隐若现,月儿升了起来,像是要刺向布日古德山一般悬挂着。

乌日古娜在毡包外面煮着奶茶,和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看到海日罕,女人走到收着奶食品的毡包里。海日罕跟了进去,女人站在满地瓦缸中间,搅嗜着酸奶汁儿。海日罕慢慢地走到女人身边,发现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海日罕从女人后面紧紧抱住。女人开始抽泣……

女人想要摆脱,但是海日罕抱得紧紧的,连蜜蜂穿过的空隙都没有。

“海日罕,你明天回城里吧。我原本打算让你今天早上走,便赶着畜群去牧场的。”女人低头说道。

“乌日古娜,我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你,我不想回去了。”

“可是,我比你大得多。你都没有成家,我不想就这样拖累你,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白白浪费你的青春年华。”

海日罕不理会这些,疯狂地抱着女人,将她带到插椽式毡包里,把她压倒在地毡上。不知道女人是想念海日罕了还是后悔自己没有狠下心来,在海日罕勇猛地挺进的那一刻,柔弱地哭泣着,更像是在引诱着海日罕,让海日罕忘记了整个世界,忘记那些无所谓的利益以及世俗的看法……

第二天,海日罕就像这个家的男主人,赶着马群走的时候,对女人嘱咐道:“注意身体,别太累着。”

等他回来喝奶茶的时候,发现整个营房已是人去楼空,女人只留下一张纸条:

再见了,海日罕弟弟!

姐姐没有别的本事,你巴拉吉大哥要蹲十年监狱,我已经无力经营马群,只能将它托付给你了。你就用这个钱,买些牲口,成家立业吧!如果以后有机会,来到我们冬营盘还债就可以了。作为姐姐,我有义务帮助弟弟。我要去野樱桃帘带边防营盘,开发利用那里无人碰触的牧场。由于那儿没有水,你巴拉吉哥哥一直反对我去那里。今年夏天,雨水充足,现在没有必要顾及那些了。你的插椽式毡包很适合迁徙,所以我就把它带走了。

再见了。

乌日古娜

地上,煮茶用的石头还热着,但是,留下马群,带着插椽式毡包的女人已不见了踪迹。

海日罕钻进长得人一般高的黄蒿以及大麻丛中,走了一阵子看到走在前面的女人的背影,他便骑上马飞速地追了过去。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原来,他将鹅卵石和臭李丛看成是勒勒车队。

在东南方向,布日古德山像是飞落的雄鹰,耸立在原地。他以此为标志往回走去,走到湖边,他洗了脸。湖水冰凉,湖边的草丛足足有膝盖深。

他抬起头,看到了远处的天际。他现在唯一肯定的是,女人没有回到冬营盘,她去了天边。只要有大地母亲存在,无论走到哪里,她一定会安然生存下去的。海日罕骑上海骝马往城里的方向飞奔了一阵子,勒住缰绳回头看着。

对于他来讲,走到野樱桃帘带是他最终的梦想。

“‘咯咯咯,不越过野狼洞,就不会到达野樱桃帘带。不到野樱桃帘带,也就不会走到天边的那片草原。”他像是听到了乌日古娜银铃般的声音。

海日罕赶着马群往天边走去。在行走的这些日子里,他悟出野樱桃帘带不只是迁徙的距离,更是心灵的包容。他知道自己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要找到那位柔弱又坚强的女人,陪伴她渡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刻。

前方,是无穷尽的天涯,那里有一个蔚蓝色的杭盖……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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