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歌的“动”“静”艺术

2019-04-29 03:52肖尊烨
北方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山水诗王维景物

肖尊烨

王维诗中的“动”,主要在他前期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的“劲健”之美。此时,诗人已开始注意到以静衬动的艺术辩证法的运用。王维诗中的“静”,则主要表现在其山水田园诗中。这时,诗人对以动衬静、静中有动的艺术辩证法运用得老道熟成,炉火纯青。诗中那些发自“象外之趣”而又摇曳多姿的静美之境,表现出了自然景物和田园生活中某种特别的情趣和意蕴,王维诗中的“动”与“静”,有着其特定的审美价值。

长期以来,对王维诗歌艺术的探讨,人们大多只注意到他的田园山水诗,而对他早期的诗歌,却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王维的早期诗中,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表现人物的主体的行为动作。但它绝不是人物行为的一般交代和动作过程的简单陈叙,而是采取一种写意的笔法,对外在化,具体化动作做逼真传神的描写。这是王维诗“动”的特点,也是他早期诗歌的一个艺术特色。例如:

《少年行·其三》: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杀射五单于。

千重虏骑气势汹汹,卷土重来。雄姿英发的游侠少年“长缨在手”,镇定自若。前两句只是概写,尚未落于实处。英雄少年高强的武艺和非凡的胆量,在“偏坐”和“调白羽”这两个动作的具体描写中,得到了体现。“偏坐于飞骑之上”,说明主人公艺高胆大,骑术超人;“调白羽”与前面的“偏坐”联系起来,更是一个高难度的特技动作。“纷纷杀射五单于”,则是一系列的连续动作,空间和时间都有了。这样的动态描写,富有一种飞流直下,锐不可当的气势。因此,使读者获得一种壮美的感受。又如《陇西行》: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头两句动作跨度大,给人以飞动的视觉感受,既显示出边陲大敌当前的紧急气氛,又表现了军使豪迈风度和矫健身姿。《观猎》一诗也有类似的描写。“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忽过”、“还归”的动态,使人联想到那流星般的迅疾。诗中虽未对将军的形象作具体描写,但他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豪迈气概,都已活现在千里暮云、邊塞草原的广阔背景之中。其它如:“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老将行》)。两鬓斑白的老将军把铠甲擦得雪白锃亮,挥动比试着熠熠闪光的七星宝剑。动作的幅度虽不大,但宝刀不老,壮心未已的老将军的形象,却表现得非常活脱生动,虎虎然立在我们眼前。《不遇咏》:“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这一拂衣而去的激愤动作,是穷途落魄之士的悲剧遭遇和满腔愤慨之情的生动写照。他决心做一番济世救人的事业,然后功成身退,隐没山中。

从以上举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典诗歌形式短小精悍、精巧玲珑的特点,决定了王维没有而且也不能对诗中的人物形象进行过多直接而全面的描写。但是,由于诗人把人物置身于一个特定的环境背景中,抓住了描写对象富有典型性的动作,把“心灵的生气”注入其中,从而揭示了对象内在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思想感情强烈。如此之境界,正是王国维所说的“不隔”,即“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然耳目”。

主体人物之“动”的外在化和具体化,是王维早期诗歌主要的艺术特点。然而此时,王维对“动中有静,否则病态”的艺术辩证法也开始略有了解。如《陇西行》末两句:“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从节奏感和意境上看,是缓和了全诗的紧张气氛。纷纷扬扬的大雪,恰如天设之帷幔,掩却视线,不见狼烟。在这种静的衬托和对比下,前面边城受困,军使飞骑的动的意境,就显得更加突出和强烈。《观猎》的尾联也是如此:“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辽阔无际的地平线上,塞外千里草原,与浑莽广袤的浓云一起向远处无限伸延的静景,和前两句的飞动描写,恰恰形成鲜明的反衬,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有的学者说,王维山水诗的艺术特色,就在其鲜明强烈的动态性。此说颠倒了王维山水诗中动与静的主次关系。因为动态性在王维山水诗中,只是一种艺术手段,而描写和表现大自然中园林山水的静美境界,才是王维山水诗中主旨所归。在王维山水诗中,作为艺术手段的动态性,其目的和作用就是为创造静的意境服务,以造成某种特定的艺术效果。

王维的田园诗和山水诗都表现了静的意境美,但静的特点在此二类诗中还是有所差异的。王维的田园诗,在优雅闲逸的情致和明朗淡泊的气氛中描写的多是闲静的意境,而他的山水诗,在幽深冷寂的氛围和浓厚艳丽的色彩中,表现的多是幽静的意境。我们先看他的《田园乐·其六》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花落家僮未归,莺啼山客犹眠。

满枝盛开的桃花,带着晶莹闪亮的点点水珠,在春光明媚的早晨,更显得鲜红娇艳,芳汁欲滴,这是近景的特写镜头。远处,嫩叶青青的柳丝,在轻纱般薄薄的晨雾之中,恰似又多了几分浓绿。什么时候了,院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一宿山雨吹落的满庭花瓣,还未见家僮出来打扫,黄莺那清甜的报春之声远远传来,不时打破这春山的宁静,而这小小山庄的主人,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依旧梦意酣然,沉醉不醒。多么闲适而恬静的意境,在视觉上看不到任何动态,然而又不是凝滞板实的景物堆积。作者深谙“静中有动,否则死象”的艺术辩证法,以断断续续的听觉感受,将这种静美意境的实在性衬托和表现出来,使人品之真切。又如:《积雨辋川庄作》也有这种闲静的情韵: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吹黍饷东蕾。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里,有视觉上的动态,听觉上的音响,还有野老观朝槿,折露葵的活动,这些似乎都与闲静的意境联系不起来,其实,从这也可看出田园诗和山水诗的一些不同之处,由于描写,可以不近人间烟火,不沾上任何世俗的意味,对自然界的静谧,怎么描写都不算过分,诗中甚至可以没有任何细微之动息,但在田园诗中就是这样。田地和园林村庄都是由人开发出来的,这些景物风光既保持着其原有的自然属性,同时也打上了社会生活的烙印。因此诗中就不可避免地要对田园中主体人物的活动有所描写或者至少是有所暗示,以显示出田园景物的人间气息。否则,所描写的就不是美丽的田园风光,而是一片荒芜苍凉的山原野地,那也就不成其为田园诗了。王维不愧为田园诗的高手大家。他表现田园生活的闲静意趣,不是去罗列一些死象的田园景物,而是通过某些动态的描写表现出来。农家的炊烟迟迟才在“空林”的掩映之中冉冉飘起,着一“迟”字,既暗含炊类的缓慢飘腾,也点明田家之于农事的不紧不慢,不慌不忙,道尽农家生活的闲情逸致。渺小无际的水田空蒙旷远,贴着水面款款低飞的几只白莺显得格外醒眼,久雨之后的夏木更加郁郁葱葱,林中不时传出黄鹂婉转清脆的歌声。一个“啭”字,表现了黄鹂歌喉的动人,然而在广漠的田园中,也不免有点单调。独自到山里静观木槿花的朝开暮落,饿了就折些露葵,在松阴下权当斋餐。这种悠然游戏,与人无争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跟官场的角逐倾轧相比,显得多么闲适和清静。

山川景物中的幽静意境,在王维的山水诗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王维写“静”也莫不如此,静之精神写不出,借动态写之。田园诗中是这样,在山水诗中亦无例外。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以春桂之花的纷落来反衬溶在春夜中的主体人物的闲静。然而,不仅是人物,大自然的景物更静,已致连细小的桂花无声无息的谢落都给人以如此突出的感受。虽然是在万物皆新的春天.但山谷里周遭俱黑,万籁俱静,犹如空无一物的真空世界。一轮皓月不知何时爬过山脊,给春涧的景物镀上了一层似朦又亮的光色。运行于苍穹的月亮,其速度之慢是难以用视觉察知的,但它在山顶上的悄然出观,竟显得那么突然,把山鸟吓得惶恐不安而惊叫,由此可见春涧中是何等的静谧。山鸟的啼叫声不时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荡,又给春天的静夜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仅仅二十个字,就把这幽静的意境美写绝了。其中之妙就在于以动写静,着急去捕捉花落、月出、鸟鸣等一些春夜中仅有的短暂而细微的动态,以其将春涧静谧的实在感强烈地烘托出来。《鸟呜涧》写的是夜静,而白昼之静又是怎样一种趣味呢?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

遮天蔽日的古树,使深山显得格外的阴森幽暗,弯曲的山径静静地躺着,不见一丝行人之迹。在此远僻的深山里,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依稀隐约的钟声。“何处”二字下得极好,钟声却是听到,但辨不明何处而来。这,一则说明钟声的遥远,犹如来自天外;二则说明感受的真切,因此而反衬了深山的静谧。同时又使人想到,既有钟声,就必定有敲钟之僧人,而山里却明明只有一条“无人径”。如再进一步联想,这山腰之境已经是这样森冷幽静了,位处云端之上的寺庙里,那凄寒之静又该是怎样一种境况呢?在这密林静寂的氛围中,似乎连流动的泉响,都被山中的危石所吞噬;含蓄着暖意的阳光欲透林中,早被冷却在苍郁的松叶上。其实,作者之意并不是泉石月色,而是从多侧面来渲染深山的幽静。

王维善于写静境,但这种静绝不显得凝滞、呆板和枯燥,他总是用变换多样的手法,表现幽静的各种环境中的不同情调,使人真切地品味到这些幽静所特有的韵味和意趣。因此,王维的许多诗同是写的幽静,但人们只觉得各有其味,而毫无重复和单调之感。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以偶然一两声人之语响,写出傍晚空山之静,这样意境就不显得呆滞。《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林寂寂,皓月当空。四野无人,如此静寂独自怎生消受?于是弹起琴弦,复又放声长啸,想方设法打破笼罩在四周的这种难以名状的气氛。这种以极闹写极静之法,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别的大诗人处也极少看到。《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种静也写得很新奇。涧户之寂,似乎连植物都受到了感应,但树梢上的芙蓉花又不甘寂寞,只好自开自落以取娱,人们仿佛可以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鲜艳的芙蓉花,也给这种清冷的意境染上了明丽的色调。这种以动写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王维运用动静相生的艺术辩证法创造的各种动与静的意境,其特有的美学意义,就是艺术形象的直观性和艺术形象的可感性,而且这两者又是统一的。

历代许多诗论家在探讨和认识王维诗的艺术特点时,总是力求概括出其特点,虽然这些概括在认识过程中得到不断深入,但后人还是感到言犹未尽。唐末殷瑶说:“王维诗词秀调雅,理新意惬,在泉成珠,着壁成绘……”此论虽尚嫌笼统,然而在对王维诗歌艺术的认识上无疑具有开创性意义,后来苏轼的“诗中有画”之说。是在殷瑶之论的基础上,将“着壁成绘”的特点,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使之更为精确明了,从而成为经典之论,对后世影响很大。但后人还不满意,则说:“王维之作,如上林春晓,芳树微烘,百啭流莺,宫商迭奏……真所谓有声画也”,此说也是时王维诗歌认识所达到的一个新的高度。不过,“有声画”也未能概括,且此提法亦有不当,因为声响难于同视点凝固的。以上种种,究其原因,不能不说都是同于“诗中画”的特点而对王维诗中的由“动”与“静”的辩证统一造成的艺术境界的直观性,可感性尚缺乏一定的认识。

因为动和静从审美感受来说,包含着视觉和听觉两方面的因素。“动”从视觉上说要有活动性的动态,从听觉上说要有某种音响。“静”则首先是听觉意义上音响的寂灭,在视觉上是动态的消失。而“诗中有画”主要说的视觉上的感受。但并不是任何以诉诸视觉的都能入画。绘画是造型艺术,不是时间的艺术。它所要表现的只是包含着过去又孕育着未来的一刹间,只是给人以凝固的视觉感受。如果活动性的动态带有时间上的持续性,或是表现时间持续的音响,那就不能入画。

从艺术形象的直观性来说,视觉上的持续性如“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绘画不仅不能表现这种动作的连续,更难绘出其中飞动的意境。“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杀射五单于”也与上面二联一樣,前后两句既有动作的持续,还可产生镜头有机组接之后的蒙太奇效果。这些都同样不能入画.但又都富有具体鲜明的直观性。

艺术形象的直观性比较容易理解,无须花费过多的笔墨,这里再着重谈谈艺术形象的可感性。细品王维之诗,我们之所以感到与其他诗人有很大不同,原因之一还在于,王维给读者的,更多的是对诗中物境的感受,而不只是对景物外貌的刻板写照。从动的方面说,王维早期诗中所描写的那些外在性的具体动作,不只是一些静止的姿势和人物的一种状态,而是正在进行或刚进行完毕的实体动作。由于这些具体动作的可感性,使欣赏者获得了某种活动性的视觉效果。这就不是“诗中有画”所能体现的特点了。王维诗中这种“动”感的特点,正符合十八世纪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在谈到诗和画的区别时说的一段话:由于诗和画所用的媒介不同,诗歌可以“表现先后承续的对象或是同一对象的先后承续的不同部分。这类对象一般就是动作或情节。因此。动作是诗歌所特有的对象。”当然,莱辛所说的诗歌,虽然指的是欧洲的长篇史诗,但用来说明王维诗的上述特点,不也是很恰当吗?

从静的特点上来说,我们感受到王维诗中的静美意境。不仅是因为诗中给我们展现了一组组鲜明可见的自然风景的画面系列,还在于诗人对自然景物的多侧面的描写,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个清闲雅静,真实可感的具体环境。这些环境,已不是绘画平面上的二度空间,而是根据透视原理,运用光线的明暗、色彩的深浅和冷暖差别,以及具体环境的自然音响,表现出景物之间的远近层次关系,使人获得一种立体的、深度的空间感受。更主要的是,诗人在这些特定的自然环境中,赋予山川风云、花鸟草木等等所有一切景物的一种内在的,统一和谐的美,表现这种状态的特殊气氛和特有的美的意蕴。诗人不仅把诗中的意象写得生动传神,而且没有写入诗中的“意外之象”、“景外之景”也显得意趣盎然,韵味无穷。使人也仿佛一同进入了这种和谐,同诗中的景物一起,沐浴在静谧的气氛之中,真正地享受到这种静谧之美的陶醉。

艺术形象的直观性和艺术形象可感性的特点,使王维诗的形象更加富于质感,更多地在视觉、听觉、触觉等方面引起读者对艺术形象的综合感受。或者是说,王维诗中具有了其他艺术门类如绘画、音乐、电影所用的一些物质材料的性质,但又不像其他艺术那样,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仍然保持着语言艺术自身的特点。这样,就使其诗中的艺术形象,达到了尽可能完美的境界。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

[2]叶式生.《王维山水诗的艺术特色》.

[3]《河岳英灵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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