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人家

2019-04-30 13:21王清平
翠苑 2019年2期
关键词:儿媳妇螃蟹媳妇

王清平

一早,老疙瘩从螃蟹塘的人头庵里钻出来,胳肢窝夹着手电筒匆匆往家赶。刚翻过洪泽湖大堤,口袋里的老人手机疯响。老疙瘩一阵莫名地紧张,慌忙掏出手机,一摁接听键,大声问,哪个?爸,是我。原来是儿子胡强打来的。老疙瘩一下把心撂进肚子里,平静地问,什么事?爸,你把家里收拾一下,我过两天回家结婚。老疙瘩一时没转过弯来,以为烧包儿子在说昏话,你说什么?儿子又重复一遍原话。老疙瘩问,你跟哪个结婚?儿子说,跟水秀结婚。嗨,这你别管,花钱的事等我回家再说,你只管抱儿媳妇吧。

揣上手机,老疙瘩怔怔地想了一阵。做梦都想给儿子成家的老疙瘩终于有儿媳妇了,心里真的想抱一抱那个从未见过的儿媳妇。其实,他更想抱一个小孙子。

老疙瘩真名叫胡富,想儿媳妇想得都快要疯掉了。人还没到50岁,整天灰头土脸,糟蹋得小老头似的,落下个“老疙瘩”诨名,胡富便没有人叫了。老疙瘩自己媳妇死得早,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胡强拉扯大,不容易。家里没女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总是死气沉沉的。儿子职中毕业外出闯荡江湖去了,回家一次就给家里破坏一次,新添一些东西。拆了地灶草锅,架起煤气灶;扔了台式电视,买一台挂在墙上;拔了电话线,给老爸买一部老人手机,还买几条香烟扔在家里,要把老疙瘩的烟袋给掐了。老疙瘩死活不让嘴里落空,执意要抽旱烟袋。总之,胡强哪次回家都会造一次反,给老疙瘩闹得不舒坦,巴不得儿子赶快滚蛋。但儿子一走,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只有老疙瘩一人,有时一天没人说一句话,他又盼着儿子回家。前庄后村、左邻右舍的同龄人大多结了婚,老疙瘩喝了人家多少场喜酒都记不清了。反正,喝一场他醉一场。他掐着指头算着儿子能成家了,见着谁说不上三句话就托人给他找个儿媳妇。真有几个了解老疙瘩父子的人给他介绍。每当那时,老疙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把自己收拾得头脸干净、利利索索,然后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儿子,要他回家相亲。但是,胡强居然没一次听他的话,不是推说工作太忙,就是说他自己的事用不着爸爸瞎操心。有一次让老疙瘩逼急了,胡强居然在电话里撂下一句,你看好你跟她过吧,气得老疙瘩肚子疼。

没想到儿子不让老疙瘩操心就要带个媳妇回家,这可把老疙瘩乐坏了。那个名叫水秀的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哪儿人?亲家长什么样?老疙瘩脑子里总想着这些没用的问题。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特别是把儿子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墙上贴着的明星照抹得光鲜照人。瞅着儿子心目中的偶像明星,老疙瘩想象着那个名叫水秀女孩子的模样,像这个,像那个,反正,像哪个做他儿媳妇他都满意。屋里收拾满意了,往镜子面前一站,老疙瘩却冲自己生气了。毛头毛脑的,夹克衫像一个螃蟹网,裤管像两条猪大肠。平时没人嫌弃,但那个叫水秀的女孩第一次上门难保不嫌弃。老疙瘩赶紧去村头理发铺剃头刮脸,回家又翻出儿子给他买的一套西服。再往镜子面前一站,顿时年轻好多,一点也不像老疙瘩了。可老疙瘩顿时浑身有点不自在,悄悄问自己,哪像是养螃蟹的?但他说服自己后,稍微有点佝偻的腰却挺得笔直,走出家门突然觉得底气十足。

平时闷屁不响的老疙瘩那天见人就想说话,就想笑,弄得别人一愣一愣的。老疙瘩哪儿没去,就在自家门前的水泥路上来回走。穿着西装的老疙瘩有点不伦不类的,从不离手的那杆老烟袋没地方别,除了抽时捧在手上,不抽时就只好挂在脖子上。但这一滑稽的装扮一點没影响老疙瘩阳光一样的心情,他盼着儿子夫妻双双把家还了,他的心里美着哩!

“嘟嘟”,身后一声喇叭响,把望眼欲穿的老疙瘩吓了一跳,原来是石头开着面包车请他让道。哟,老疙瘩叔有喜事呀,西装革履,俏俏俊俊的。石头放慢车速,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声跟老疙瘩打招呼。老疙瘩头一拧,没理石头。这么看不起老子,没喜事就不能穿西装了?老疙瘩在心里骂一句,跳到路边,让石头开车过去。石头没忘勾头冲老疙瘩开玩笑,是等着抱儿媳妇的吧?老疙瘩根本没搭理石头。

老疙瘩不理石头,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结着一个疙瘩。好多年前,老疙瘩就看不惯石头爸那熊样,人高马大,当了大队长,开会说话跟个人物似的,可对石头妈不是打就是骂。老疙瘩听着石头妈鬼哭狼嚎就揪心,有几回老疙瘩气愤地窜到石头家去拉仗,让石头爸指着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是啊,人家打女人,我算什么东西,老疙瘩有点无地自容。最可恨的是,石头爸当大队长时对他老疙瘩太抠,针尖大一点好处都没他老疙瘩的份不说,还对他横鼻竖眼的,经常给他小鞋穿。虽然那个老东西好几年前就见了阎王,但是,近几年,老疙瘩又对石头看不顺眼了。石头跟老疙瘩的儿子胡强是同学,小时候挺仁义,长大了也不坏,可这小子心眼多,而且招眼行事,脑子活。跟胡强一块外出打工,三花两绕,七拐八弯,不知怎么倒腾一辆面包车开回家,跑起到县城的运输。开始没几个人坐石头的车进城,可渐渐大伙儿觉得还是坐石头的车进城方便,花钱不多,随叫随停,乡里乡亲的,坐上车跟在家堂屋里坐着似的。不知不觉,千家万户坐车没见破费,可把石头追肥了。石头在村西头竖起了三层小楼,门口一大片水泥地,再大的雨天也没有泥。那架势,全村没盖过的。不光老疙瘩心里窝火,村上好多人憋屈。有一次,天刚下过雨,石头开车经过老疙瘩家门前时,老疙瘩居然站在路中间,石头“嘟嘟嘟”摁了好几声喇叭,老疙瘩装聋作哑。石头跳下车,递上一支好烟,老疙瘩接了烟,但还是不让路。上了车的石头不得不又下车请老疙瘩让路。老疙瘩说,你要是保证不在我门前路上压出车辙印子,我才让你过去。石头脸一沉,叔,压坏了我赔你的。老疙瘩得理不饶人说,有本事从天上开过去,要不就修条公路通到你家门口去。石头一听老疙瘩存心找茬,一用劲把老疙瘩拉撂一边去,上车一加油门就闯过去,老疙瘩险些跌在泥地里。不过,时间不长,活该石头命好,县里搞了村村通工程,把门前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水泥路从老疙瘩家门前通过,一直到石头家门前结束,专为石头家修似的。不管阴晴,石头再也不会在老疙瘩家门口留下车辙印了。但是,老疙瘩还是看不起石头。别看石头钱挣得盆满钵盈的,老婆把他妈赶村头小屋里过,连他家楼门都不给进,别说喝口水了,他石头屁都不敢放一个。要这样的儿子还不如生下来就扔给狗吃算了。

傍晚的时候,听到村头一声喇叭响,老疙瘩远远地看见石头的面包车开过来,躲到草堆后面,正眼不瞅一下。但面包车破例在老疙瘩家门口停了下来,老疙瘩才转到车门边。他从车窗里早看见儿子胡强了,更看见箍着胡强膀子的一个女子。胡强向车下的老疙瘩招手,那个女孩子也在向老疙瘩招手。老疙瘩心里有数了,那个女子是水秀必定无疑。但是,车门迟迟没开,车里的人齐刷刷地看着车下老疙瘩,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老疙瘩听不清。从各人龇牙咧嘴的表情看,肯定都在看他的笑话哩。老疙瘩嘴咧成了裤腰,有点歪,怎么也合不上了。石头摁开车门,同时跳下车,跑到老疙瘩面前说,我说老疙瘩叔今天有喜事吧,胡强给你带回一个漂亮媳妇,看把你乐的。说完就去车后取东西。

胡强跳下车,那个叫水秀的女孩子跟着跳下车。“咔嚓”,水秀举起手机给老疙瘩拍一张照片。老疙瘩让人摄了魂去似地一怔。三人在车门边足足怔了十几秒钟。水秀只顾着发微信,向她的爸妈现场直播她初见老公公。

老疙瘩没敢用正眼看一下儿媳妇,只慢慢从下到上地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孩子。两股火叉似的低腰裤,肚皮儿赤赤地露在外面,上身穿着马猴似的短衫,像个玩具娃娃,脸很白,眼很大,但眼眶黑黑的,像贴在白脸上的两只蝴蝶。没想到儿媳妇真的像画上的女孩。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面前这女孩子好看是好看,但是,画一样的女孩子能过日子?胡强向女孩子介绍说,水秀,这是我爸。

谁也没想,水秀突然张开双臂扑向老疙瘩,爸,我想死你了!

老疙瘩躲闪不及,被水秀抱得结结实实。老疙瘩只觉得头脑“嗡”地一下,一片空白,老脸顿时火烧一样发烫。他本能地想用两手推开扑上来的水秀,不料一下触到水秀的肚皮,细腻温热而且有弹性的年轻胴体非常乐意接受老疙瘩粗糙的老手抚摸,但是,老疙瘩却像触电似地缩回双手。于是,水秀对他的拥抱就显得一厢情愿,老疙瘩被动得不知所措了。

这一幕让车上的乡亲们看得真真切切,发出齐声的喝彩。有人尖叫,啊,我想死你了!

从水秀怀抱里挣脱出来的老疙瘩有点气急败坏,转身就走。胡强在身后喊,爸,提东西。

老疙瘩头都没回,一头扎进自己的西屋,闭门不出。本来抓了几个螃蟹在家护着,给新上门的准儿媳水秀尝尝鲜的,不料被准儿媳一个熊抱,老疙瘩无地自容。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拿起手电筒走出家门。

老疙瘩抽着烟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湖滩。黑夜把老疙瘩屏蔽掉了,只有烟火一闪一闪,像只萤火虫儿在飞。老疙瘩嘴里“咝咝”有声,化着一块糖似的,不停地吸着口水。老疙瘩,黑夜里有个妇人喊了一声,老疙瘩没吭声,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个妇人又喊了一声老疙瘩,咳——咳,老疙瘩憋不住咳嗽两声,算是回答。他早听出来没话找话跟他搭茬的是石头妈,但就是不想理她。石头妈幽幽地说,你早晚死在烂烟上。老疙瘩自嘲说,用不着你咒我,当死我会死的,早死早干净,不碍你事。石头妈在黑夜里“咯咯”地笑了,死了就抱不到儿媳妇喽。老疙瘩站住了,向黑夜里问,你怎么知道我抱儿媳妇了,哪个嚼舌根说的,是不是孬种石头告诉你的?石头妈在黑夜里说,庄上哪个不知道,儿媳妇抱了你,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的,又不是吃个馒头能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你那孬种石头说的,没影子的事,老疙瘩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石头妈追问,不管哪个说的,有没有这回事?没影子的事。老疙瘩矢口否认。看看,还不好意思了,捂不住人家眼,更捂不住人家的嘴。老疙瘩,我问你,抱了儿媳妇,心里舒坦吧,石头妈在黑夜里笑着问老疙瘩。没年轻时抱你过河舒坦,老疙瘩冷冷地回一句。石头妈噎住了似的不说话。听到老疙瘩连连咳嗽,又说话了,不衔那玉嘴儿会死呀。老疙瘩撂出一句,不死活着也没滋味。石头妈咒上一句,早晚死在那玉嘴儿上。死了不怪你,老疙瘩驴一样犟。石头妈长叹一口气说,唉,人都是贱皮呀,没人骂急得慌,非得要找个儿媳妇回来骂自己。像你那孬种儿子有几个,老疙瘩咬牙切齿回答。去去去,你真是一头驴。“咣当”一声,妇人关了门,黑夜复归寂静。

老疙瘩衔一星烟火,蹒跚翻过洪泽湖大堤,摸上自渡小船,拉绳渡过河,走进了湖滩,从黑夜里沉寂下去。

这片湖滩早年是个大草甸,相传是穆桂英在这里挂帅点兵。老疙瘩记事时就只知道大草甸上到处长满了野花、野草。一到春夏,附近湖畔的庄上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到这里来砍草、放牛、放羊,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老疙瘩当时还不叫老疙瘩,只叫胡富,被生产队派到湖滩上来看草。石头妈那时也不是石头妈,只是一个令小伙子神魂颠倒的大姑娘,而且有个漂亮的名字,刘菊香。刘菊香经常到大草甸上来砍草,跟胡富很熟。大草甸上的草太多了,用不了多久就砍得背不动、挑不走了。于是,他们会欢笑着奔跑在浅水里抓鱼、拾河蚌,多了背回家煮着吃,少了就在大草甸上搂几把干草烧了吃。然后就玩游戏,玩得最多的就是摔泥炮。一人一堆软泥,一人捏个泥碗,举起猛地反扣在地上,看谁的泥碗炸开的窟窿大,谁大谁赢。胡富劲大,当然他赢得多。但是,有一次,他们玩腻了这种游戏,在那里想着别的点子玩。各自背过身去摆弄着自己的泥团,看谁捏得东西最好看。转身把各自捏的东西同时放到一起,他们都大吃一惊。原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捏了个泥人儿。胡富捏了个女孩,刘菊香捏了个男孩。咦,刘菊香顿时羞得满脸彤红,夺下胡富手里的泥人跟自己手里的泥人捏巴捏巴向身后草丛里一扔。胡富跟后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泥人了,却找到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嘴儿,跑回送给菊香看。菊香惊呼,哟,你看,这里还有嫦娥、月兔哩。胡富拿过来反复看来看去说,哪有?就是一片黑嘛。刘菊香脸一沉,不言语了。临收工的时候,刘菊香不想从自渡小船上走,让胡富帮她把人和草渡过河。胡富先把她砍的草送過河,然后拦腰抱着她下河。到河里,胡富把玉嘴儿衔在嘴里,一手划水,一手托着菊香。菊香漂在水上,像只湿漉漉的天鹅,透过薄薄的汗衫看得见红莹莹的皮肤。胡富嘴衔玉嘴儿,说不上话。刘菊香告诉他,玉嘴儿一经水,里面的嫦娥月兔像活了一样,胡富支支吾吾。到了岸边,胡富把玉嘴儿送给刘菊香。菊香不要,说,你自个留着吧。胡富说,我又不抽烟,用不着。刘菊香说,早晚会用着的。第二年,刘菊香就成了石头爸的媳妇,胡富真的抽起了烂烟,整天把那个玉嘴儿衔在嘴里。

十来年前,平平展展的大草甸被挖成一个个螃蟹塘,千疮百孔的,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感觉,但是想起那段时光,老疙瘩就像做梦一样,心里美美的、甜甜的、涩涩的。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老疙瘩赶紧跑回家。一进家院,发现院子内外干干净净。水秀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居然全是老疙瘩穿过的衣服。爸爸回来了!加上水秀叫一声爸,老疙瘩心头一热,急忙钻进西屋。转了几圈,不知该干什么,干脆躺到凉床上睡觉。睡不着,但眼睛死死闭着,眉头蹙成一个疙瘩。院子里都是水秀的动静,洗衣做饭,有板有眼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女子,多了许多生气。老疙瘩眉头的疙瘩渐渐舒展开来。

水秀做好饭,喊老疙瘩吃飯。老疙瘩躺在堂屋大床上一声没吭,装着打鼾,自己憋得难受。水秀盛一碗米饭,夹些菜盖在碗头上,端到老疙瘩床边,说,爸,你可一定要吃饭呀。老疙瘩闭上眼睛的脸又皱成一枚核桃,五官没有各就各位,全向一起跑了,嘴巴更是闭得紧紧的,根本没搭理水秀。水秀在他床边站一会,有点不知所措,伸手去拉老疙瘩的手。刚抓住他的手,老疙瘩炮烙似地甩掉了水秀的手,“咯噔”坐起来,两眼怒视着水秀,别碰我!水秀吓得转身就跑。老疙瘩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吃饭。

水秀和胡强在饭桌上还眉来眼去,打打闹闹。老疙瘩只顾低头吃饭。自从让水秀抱了一下,老疙瘩心里就五马六路的,再也不敢正眼看一下水秀了。心里直犯嘀咕,现在的女孩子怎么了,都跟有人养没人管似的。更重要的,老疙瘩心里怪胡强眼瞎,找这么个烧不熟煮不烂的女孩子,连老公公都敢抱,谁还不敢抱呀。可是,看胡强那熊样,不仅没吃醋,而且乐得嘴咧裤腰似的,吃饭时还犯贱,不住地给媳妇夹菜,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女孩子的脸。老疙瘩低头吃着饭问,小水是哪里人?上海人。老疙瘩放下碗,看着儿子又问,真是上海人?水秀放下饭碗说,爸,要不要我拿身份证给你看。老疙瘩急忙摆着筷子说,不看不看,上海人好!上海人好!上海是个大城市。老疙瘩对上海的认知其实不止这些。在他心目中,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听说上海人从来都瞧不起苏北人。眼前的水秀怎么没上海人的娇气呢?惊讶之余,老疙瘩又感觉水秀跟他家有缘,不然会屈尊跟着儿子跑到洪泽湖畔的乡下来?想想,老疙瘩又感觉很幸福……

老疙瘩一直不提给儿子水秀办婚礼的事,他有他的小九九,凭他观察,水秀这孩子太嫩,有点不知道过日子。第三天,老疙瘩就硬逼着儿子跟他下地干活。老疙瘩不失时机地教导儿子,找媳妇要找个本分人、能过日子的人,我看水秀这孩子靠不住。胡强不理老疙瘩的茬,问老疙瘩,水秀哪点不本分?噢,抱你,那是喜欢你。要是哪天正眼不看、歪眼不瞅你一眼,看你心里凉不凉?老疙瘩说,那她抱石头是不是也喜欢石头?胡强说不清了。

水秀的确当着胡强的面拥抱过石头,就在昨天,水秀缠着胡强去看螃蟹市场,骑车来到一个小集市。到处摆着螃蟹摊,一个个养蟹人衣冠不整地或蹲或站,三三两两议论着什么。面前一网兜一网兜的螃蟹叠罗汉般地挤压在一起,听得“唧唧咕咕”响声,但看不到它们在动。胡强告诉水秀,这是全国最大的螃蟹交易市场。水秀说,蒙人吧,就这还全国最大呢。胡强受了委屈,指着不远处一个过路横牌说,不信你看。水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真上面写着“中国螃蟹之乡交易市场”。水秀半信半疑,但不去与胡强争论,她被眼前的螃蟹吸引住了,沿着螃蟹摊前一路走过去。当地没人像她这么好奇,更没她那么打扮得靓丽。因此,她看螃蟹,许多人在看她。胡强推着车子跟在她身后,不时跟熟人打招呼,有的熟人撮起嘴唇冲他扮鬼脸,有的张开胳膊说,你的那个她?胡强点点头,吓得像小鸟似的怕水秀听见。我想死你啦!突然身后又是一声大叫,水秀转身看去,石头从面包车前张开胳膊向水秀走过来。本来他把车停在蟹市上等人,在那里绘声绘色向人叙说昨晚水秀拥抱老疙瘩的事,说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料说着说着,逮眼看到水秀慢慢走过来了。石头一时吃了豹子胆,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眼见为实,就张开膀子走向水秀,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水秀不假思索就笑着迎上去,轻轻地扑进石头的怀抱,抱了抱石头,但顶多只有几秒钟,水秀马上又离开,继续看她的螃蟹了。石头一下子傻了,整个蟹市人全傻了,鸦雀无声后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石头赶紧跑到胡强面前,抓住胡强的手抖个不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们说她不敢,我没想到,真的,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介意。胡强说,没什么。石头还要解释,胡强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在意的。石头说,不在意就好,下次再也不敢了。越说胡强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远远地看着水秀,水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螃蟹。

好事不出村,坏话传千里。谁知这事很快就传到了老疙瘩耳朵里,老疙瘩一听脑袋就炸了,更加坚定了拒绝这门亲事的决心。父子俩在自家地里没说几句就扛上了,你赶快把她送走,什么人都能拥抱,你能受得了吗?我能受得了,胡强居然铁了心非水秀不娶。你以为你儿子是太子,满世界的女孩子随你儿子挑的?我看水秀一时头脑发昏,加上我花言巧语,小恩小惠才把她弄到手的。哪天她清醒过来了,说不定飞了都有可能。

一直在屋里打手机的水秀出来找不到胡强,人地两生,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打开电视,节目进眼没进脑,不知放的什么。翻出带回来的打工杂志看,字迹一片模糊。拨打胡强手机,接通了,拉着哭腔说,胡强,你不要我了?胡强在手机里说,没有,我跟爸下地干活了,你在家好好休息。水秀说,我睡不着,我害怕。胡强说,乖,别怕,我马上就回去了。水秀听到老疙瘩在手机里很小的声音说,恶心!但是,她不在意,根本不想关手机,还说,你快点回到我身边。胡强支支吾吾,迅速关了手机。

水秀在小床上躺一会,根本睡不着,爬起来,一脸茫然走出门,来到门前的水泥路上徘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不知走了多少趟。门旁邻居有人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前看水秀,有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然后哈哈大笑。但是,就是不上来和水秀打招呼,水秀感到非常孤独。回到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她给父亲打手机。父亲一打开手机,她就听到他身在菜场,现在正是买菜、卖菜高峰,人声鼎沸,嗡嗡嚷嚷的。父亲的声音特别大,问水秀在这边情况怎么样。水秀说,一切都好,明天就结婚。胡强家这里真好的,家家养螃蟹,哎,爸,你那菜场的螃蟹多少钱1斤?父亲报了一个价。水秀吃惊地说,这么贵啊,一只顶得上这里买两斤的了。我有一个想法,爸,我把这里的螃蟹贩到你那卖去。父亲表示支持,不过,父亲要求她赶紧把婚结了,钱一辈子挣不完,幸福却会随时随地遛走。水秀想起胡强爸爸的态度,听了父亲的话,不免有点伤感,眼里含着泪水答应了父亲。

水秀再次走出院子,看到门前水泥路上停着石头的面包车。石头坐进驾驶室,转脸看着水秀喊,走,进城去吧。水秀真想进城去,探探贩螃蟹的路子,但突然想起这样不辞而别,胡强怎么办?她犹豫不决,石头摁响喇叭。水秀心急火燎,义无反顾地跳上面包车。

石头的车上还没几个人,石头开车,一句话没有。石头媳妇坐在车门口收钱,打过两回照面,加上水秀拥抱老疙瘩和石头的事,石头媳妇昨天还骂丈夫不要脸,抱同学媳妇。现在跟水秀自来熟,上车就搭上腔了。水秀爱说爱笑,石头媳妇可是有心眼子的人。她问水秀,听说你和胡强回家来结婚,怎么还没结呀?水秀说,他爸还别扭着哩。石头媳妇忙接茬说,哟,老疙瘩还以为他儿子是龙蛋宝贝呀,你这么漂亮的上海女孩子嫁到他家,还不美死他。石头听了媳妇的话不高兴了,跟后撂了一句,别挑拨离间啊,不料一下激怒了媳妇,谁挑拨离间了,他就是死不开窍的东西嘛。水秀哪点配不上胡强?我看配过他10倍,石头一声不吭了。石头媳妇招手叫水秀坐到她身后座位上去,自己拧过头,把脸搭在靠背上,小声对水秀说,你刚来还不清楚,你家老公公原来跟我家婆婆有那个意思,但下手下迟了,让他爸给夺来了。我家婆婆那副巧手,窗花绣花鞋什么都会做,就是人面了点。这么多年,你家老疙瘩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妈,但表面上就像一头犟驴,跟咱们家对面不啃西瓜皮。石头热脸焐他冷屁股,他都脸不脸、腚不腚的。石头又撂一句,不要瞎嚼舌根子。石头媳妇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加大声地说,我就是要说,你妈这两年看到老疙瘩就脸憨皮厚地没话找话,当我眼瞎耳聋呀,大不了想给咱再找个爸爸。石头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水秀离开座位,回到原来坐的位置上,岔开话题说,你们车上可以带螃蟹吧?石头说,可以。水秀说,要是多呢?石头媳妇说,那就要给占位钱。水秀又问,你们这没有贩螃蟹的吗?石头说,有呀,都小打小闹的,不成气候。怎么,你想贩螃蟹?水秀说,随便问问。

到了县城,水秀让石头把她一直送到一个大菜场。她在那里找到水产品摊位,到处充满着鱼腥味。水秀非常熟悉这样的环境,她一边打听价格,一边给远在上海的爸爸打电话,比较两地的水产品价格,一晃就是半天。下午,水秀又坐上三轮车去了车站,打探托运螃蟹可不可以。一问可以,水秀高兴极了,轻轻松松逛商店去了。

水秀傍晚才等到石头的面包车赶回家,她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东西,全是留结婚用的。车上免不掉又让石头媳妇等乡下妇女夸了一路。水秀在家门口跳下石头的面包车,喊胡强去帮助她提东西。胡强一脸严肃地走过去提过那些结婚用品。水秀特别开心,把自己进城的收获全说出来了。我这次总算越来越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胡强,咱们外出打什么工呀,我看外出打工是满庄打麻雀家里丢了老母鸡。咱们乡下到处是宝,发出去都是挣钱的货,咱们干吗不坐地生财?你说是不是啊?水秀越激动,说得越离谱,越离谱,胡强听着越不乐意。水秀说了半天,老疙瘩的嘴一直在撇着,面对水秀却不屑一顾。胡强的嘴一直紧抿着,盯着水秀一言不发。曲高和寡,水秀得不到共鸣,有点孤独。她突然静下声什么也不说了,埋头整理买回来的结婚用品。

吃完晚饭,老疙瘩下湖看螃蟹了。他不能不识相了,阻止儿子和水秀黏糊是徒劳的。与其在水秀面前晃来晃去招人嫌,不如下湖看螃蟹去。老疙瘩一走,小院里只有胡强和水秀。水秀问胡强,石头妈住哪儿?胡强说,在庄头那个小屋里,你问她干吗?水秀说,听说她手很巧,请她给咱们剪个窗花,绣个花鞋,我去请她,咱们一起去吧。胡强说,要去你去,我不会去的。水秀独自去了石头妈的小屋。

小屋里亮着灯,门却大敞着。水秀没有直接进屋,站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吗?石头妈慌忙走出来问,哪个?水秀上去抓住石头妈的手,我是胡强媳妇。石头妈说,噢,才来的新人,长得真俊呀。说着拉水秀进屋,请坐。水秀不坐,环视了一下小屋,一张床、一口锅、一张桌子、一条凳子,不过,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再看石头妈,尽管脸上布满沧桑,但脱不掉美人坯子的标致。水秀的手一直抓在石头妈手里,坐到床沿上时,石头妈的一只手还拉着水秀的手。水秀看到石头妈眉眼里全是笑,但眼里闪动着泪花。石头妈一遍又一遍说,老疙瘩哪辈子修的福,摊上这么漂亮的儿媳妇,他睡着也要笑醒的。水秀说,婶子,我来这几天,从没看到爸的笑脸,我不知道他怎么生气的?石头妈笑了,你不知道老疙瘩这个人,心里喝蜜似的,脸上风平浪静的,有时还黑脸包公似地怕人。水秀说,可他不让我跟胡强结婚。石头妈虎起脸说,这个老东西找死了。水秀说,婶子,我也感觉爸爸挺可爱的,要是有时间,请你劝劝他。石头妈爽快答应,然后长叹一口气说,唉,我要是摊上你这么个儿媳妇,那有多好啊!水秀说,今后你就把我当你的儿媳妇吧。石头妈一连说几个好字。水秀问,婶子,我还想讨你的经验,怎么才能做个好媳妇?石头妈想了想说,我哪有什么经验哟,只有教训。从我的教训看,要做好媳妇,首先要做个好女人,做个有本事的女人,不能让男人一辈子看不起自己。水秀频频点头。石头妈继续说,胡强那孩子仁义,你们会幸福的。水秀说声谢谢站起来,顺势把石头妈从板凳上拉起来,婶子,听说你心灵手巧,我想请你给我剪几个窗花和大红双喜字,留布置新房时用。我太忙,要是有空啊,请你送我家去。石头妈说,哎,好,我一定送过去。水秀走出小屋,转身抱住石头妈。她感觉到石头妈在她怀里一颤,接下来听到一阵哽咽。石头妈像孩子般贴在水秀身上,双手紧紧箍着水秀的细腰久久不肯放开。水秀嘴对着石头妈的耳朵说,婶子不哭,好日子在后头哩。石头妈说,这么多年没有人抱过我,你这一抱,我心里一下定平了。

水秀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胡强问,你跟石头妈说些什么?水秀说,女人家的事你别管。胡强不再问了。水秀把想贩螃蟹的事跟胡强说了一遍,胡强说,想法好是好,可操作起来肯定很难。水秀说,万事开头难,药难吃,钱难挣,天下哪有不难的事?只要咱们想干,往好处去想去干,我看肯定能干好。胡强从来没想过在家坐地生财,问水秀怎么操作。水秀说,咱们现在借势生财,你看,我爸妈在上海卖菜,等于市场有了;咱们这里到处是螃蟹,等于货源有了;天天往县城跑的有石头面包车,等于运输有了,咱们只要组织组织货源通过石头的面包车发进城,托运到我爸妈那儿,以空间换钱,多好的事啊。本来搂着水秀的胡强撒手背过脸去,心里堵得难受。水秀扳他,他也不回。又怎么了?胡強说,别一口一声石头、石头的,他是什么人我比你了解。水秀在胡强的背上捣了一拳,你不就是怕我跟他跑了吗?我看他不像你跟你爸说得那么坏。胡强说,反正不能跟他沾上,要干,咱们自己找车运。水秀说,舍近求远,增加成本,做生意只讲利润,不讲关系。谁能给咱们带来最大利润,咱就跟谁合作。胡强不以为然。

水秀对结婚不结婚不急了,老疙瘩却催着儿子赶快把婚结了,他们择个好日子定了下来。水秀虽说不急,但日子一定下来,她便沉浸在终身大事洋洋喜气里,跟胡强出双入对,拍婚纱照、租婚车、买喜糖喜烟、布置新房,一样一样忙乎,样样少不了。

催妆这天,石头妈把她精心剪好的大红双喜字和窗花送给水秀。石头妈有二三十年没进过老疙瘩家门了,欢天喜地走到了门前,却胆胆怯怯地不敢进院子。水秀逮眼看到石头妈,跑出去拉住她的手把她推进院子,新房就少大红双喜字跟窗花了,来,婶子,看看我们的新房吧。石头妈看看老疙瘩不在,也就放心走进水秀的新房。石头妈看着新房里的崭新家具,摸着电视机电脑,喃喃地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幸福啊,咱们那时候结婚有张梳妆桌子就算是不错的了。水秀说,婶子不是也过得很幸福嘛。石头妈岔开话题说,来,你把这贴起来,这屋里就更喜庆了。水秀把大红双喜字贴在床头墙上,把窗花也贴了起来。石头妈看着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水秀端详那窗花,百鸟朝凤、鸳鸯戏水、连理同枝,栩栩如生。水秀夸石头妈的手艺真好。没一会,石头妈说,家里还有几只鸡要看着,我回去了。水秀拿两袋喜糖,塞给石头妈,婶子,明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请你吃我的喜糖。石头妈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今天真漂亮,祝你跟胡强那孩子白头偕老,永远恩恩爱爱的。记住我的话,女人要有本事。水秀抓住石头妈的手,眼里含着眼泪说,我水秀在这里没什么亲人,婶子就像是我的亲娘,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租一辆小轿车作为婚车,胡强才想起来水秀家离得太远,根本不可能把水秀打发回老家,再用婚车去老远的地方接她。但是,总不能婆家娘家在一块吧,总得有个距离,才能有那么回意思。胡强为难,水秀说,这个好办呀,到时我去石头家待着,你从他家把我接过来不就行了吗。胡强说,石头家不行,去隔壁我二叔家吧。水秀不同意,说,石头怎么了,我看他心眼不坏,头脑灵光一点罢了。咱们将来做生意还要跟他长期合作,眼下正是拉关系的好机会。胡强扭不过水秀,只好答应她结婚那天去石头家,权当娘家。石头整天跑运输不沾家,傍晚开车回家路过胡强家门前时,停下来看热闹。胡强跑过去,满脸笑容递烟给石头,把水秀的意思说给石头。石头笑了,不怕我抢了水秀?胡强说,朋友妻不可欺,你不是那种人。石头爽快答应,好,那天我不跑生意了,给你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胡强感谢石头架势,但是,胡强没敢把这一细节告诉爸爸。老疙瘩要是知道水秀有这个心思,心里会多别扭啊。

喜日子到了,早上,胡强、水秀坐上石头面包车进城化妆,约好两小时后石头去接他们。不到两小时,石头就把车停在美容店门口了。胡强、水秀走出美容店,石头眼睛一亮。走进去一对凡人,走出来一双天仙。胡强俊朗,水秀美丽;胡强帅气,水秀白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新人。上了石头的面包车,不到中午回到庄上。车子经过胡强家门前没停,一直往石头家开去。石头说,你看你们俩睡一张床上那点事情,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胡强反唇相讥,你结婚时不比我闹得还大?石头说,老同学,我丑话说前头,结婚三天没大小,今晚闹房我要抱抱水秀,你别吃醋。胡强没吭声,水秀不乐意了,水秀说,我是胡强的人,凭什么给你抱!石头让步说,好,不给我抱,行,我撮弄大家叫你抱老疙瘩,行了吧?水秀说,到时再说。石头把车开到自家门前,胡强、水秀跳下车,走进石头家小楼里。水秀到处打量石头家小楼,啧啧称赞,你家这楼算是鹤立鸡群了。石头带着水秀楼上、楼下看。不一会,楼下喇叭响了,婚车到了。胡强劝水秀,咱们上车吧,亲朋好友等着咱们到家开席哩,别忘了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水秀挽着胡强的胳膊走进婚车,慢慢开到自家院门口,又挽着胳膊下车。天地顿时一片沸腾,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

喜宴在沸腾中开始,但是喜棚里的亲朋好友们顾不上喝酒吃肉,纷纷跑出来看一对新人。抢先一步赶来的石头带着一帮同龄人在门前筑起三道防线,目的是阻止新娘进洞房。水秀要想入得洞房必须闯关,要么硬闯,要么拿烟糖贿赂,那要看水秀的能耐了。水秀在第一关前躲在胡强腋下,双手箍住胡强。来自四面八方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快把她撕烂了,她只好像根藤条那样缠住胡强。她眼睛盯着石头看,石头此时变得非常绅士,嘴里吊着喜烟,坐到第二关的长凳子上,支棱着二郎腿,面带微笑,一副壁上观的姿态。看得出来,上来拉扯纠缠的全听他的。水秀仰脸看着满脸是汗的胡强说,咱们给他来个避实就虚,声东击西。胡强还在发懵,水秀推着他躲开正面进攻,绕道去了屋后。大家一看新郎新娘跑了,不再追赶,反正过不了这关就入不了洞房,大喜的日子你们总不能不进洞房吧?他们来个守株待兔。躲在屋后的水秀掏出手机给石头打电话,石头嘛,我是水秀呀,我丢了件衣服在你家忘拿了,你回来一下吧。石头一听,带上同龄人就往自家赶。石头刚走出院门,水秀拉上胡强钻进了洞房。石头回头发现上当为时已晚,只好追进洞房,对着坐在婚床上的水秀竖起大拇指说,佩服,佩服,我中了你的调虎离山计了。既然毫不费力闯过三关进了洞房,石头他们只好承认失败。他们丢下胡强、水秀喝酒去了,但是,石头丢下一句话,等着吧,有你终生难忘的。

结婚时新人就像提线木偶,任人摆布。新人敬酒了,水秀、胡强开始敬酒。一桌一桌敬下来,都非常顺利。石头一桌上清一色的胡强同学,他们早做好准备了,要在水秀敬酒时闹个没完。水秀从进喜棚敬酒开始就看到石头他们面红耳赤、呼天喊地的,故意一桌一桌敬过去,独漏石头一桌不敬。最难剃的头放在最后,水秀开始敬最后一桌的酒。石头提出,别敬,本桌只能陪酒。胡强没办法,端起酒杯陪酒。但是,石头他们不稀罕胡强喝酒,就他那点酒量,石头一人早把他给打趴下了,他们要水秀陪酒。胡强说水秀不能喝酒,石头朝他吼,你还有我了解她吗?她能喝。石头伸出胳膊要搂水秀,水秀转到胡强的另一边,紧紧抓住胡强的一只胳膊。水秀小声对胡强说,陪就陪。胡强说,你哪能喝酒呀?水秀视死如归地说,能喝。水秀端起胡强托盘上的酒杯,开始一个个陪过去,一人两杯。水秀喝得艰难,辣得浑身直冒汗。陪到石头面前,石头端起面前的小碗说,我不稀罕那一小杯一小杯的,要喝,咱们用碗喝。水秀说,用碗喝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提出来。石头说,只要动碗,什么条件都好说。水秀说,本来这话留到以后说的,但是,今天借着酒兴,当着胡强同学的面,我说出来。就是我水秀跟胡强来到这里,看到这里地肥水美人好,水秀我不想走了,我要在这里创业,今后肯定有用得着各位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石头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水秀说,有。跟你一村住着,你跑运输,脑子活络,我想跟你合作。石头做个打住的手势说,你这话我听了好受,胡强听了难过。这一桌你哪个都不能合作,只能跟胡强合作。水秀说,你别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生意上的合作。石头认真了,你想做什么生意?水秀端起酒碗来说,这个不能告诉你,咱们喝酒。石头早喝多了,水秀真的动碗,他又怵了。水秀不依不饶,双手把石头面前的满满一碗酒端到石頭嘴边,强灌下去。石头醉眼蒙胧,瞪着水秀,水秀趁机换了一碗水喝下去。石头向胡强伸出大拇指,胡强,你娶了个能干女人,你娶了个漂亮女人,你娶了个开放女人。哎,水秀,能不能再抱我一下?水秀说,不行,我只属于胡强。石头脸红脖子粗,到处找老疙瘩,说是要把老疙瘩送上新娘床上睡觉。这就是石头想叫水秀终生难忘的事情,但老疙瘩就是找不到了。

老疙瘩怕人家闹他,早躲得没影子了。虽然水秀来家这几天,有些行为老疙瘩看不惯,但是,他看得出来,水秀这孩子不是轻浮之人,还是有头脑的。娶了儿媳妇,了却一桩心愿。老疙瘩那个美劲,笑得嘴快咧成裤腰了。儿子结婚,老疙瘩升级了。闹房闹房,一闹公公,二闹新娘。石头说三天不分大小,挖地三尺也要把老疙瘩给挖出来。结果,从邻居家把老疙瘩拖进洞房,用墨水抹得他黑鬼似的,把他推进水秀怀里。推来搡去,水秀和老疙瘩时而撞个满怀,时而钻进人群。在一次撞进老疙瘩怀里时,水秀小声说,还不去婶子那里躲一躲?老疙瘩茅塞顿开,猛地冲出重围,逃出儿子洞房。

老疙瘩慌不择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石头妈的小屋里跑。老疙瘩心想,儿媳妇这招挺好,你石头不是爱闹吗?躲你妈那看你敢找去。老疙瘩看到小屋里亮着灯,长了眼似的,等他到了门口,啪,灯灭了,眼前一片漆黑。老疙瘩敲门,没人答应。再敲,石头妈在屋里说话了,进来吧。老疙瘩轻轻一推门,原来门没锁。哈,你看到我来了。石头妈说,谁看到哪里来的冒失鬼。说着拉亮了灯,哟,你这是怎么啦,黑头黑脸,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疙瘩露出大黄牙说,还不是你那孬种儿子石头干的好事?闹房闹房,把我抹成这样。石头妈舀水端到老疙瘩面前,赶快洗干净,不然要是这样睡着了,灵魂飞出去找不到家那就完了。老疙瘩说,没灯也能摸得到门。石头妈用指头戳他一下,骂他歪心眼。老疙瘩洗下半盆黑水,脸上干净了。石头妈帮他把耳后根后脖子里的黑灰擦干净,这才坐下来。老疙瘩坐下来就取出那根烟袋问,我儿子新房里的大红双喜字和窗花是你剪的?石头妈说,嗯,好看吗?老疙瘩说,好看,我想只有你能剪出来,感谢你。石头妈说,是你儿媳妇来求我的,我看水秀这孩子挺懂事的。老疙瘩美滋滋地抽着烟说,嗯,比你那儿媳妇强。石头妈人前人后不愿说儿媳妇的坏话,长叹口气说,完成了一桩大事,该喘喘气了。是啊,老疙瘩美滋滋地抽着烟说,还债一样,儿子一天没结婚,我这心里一天不定平。做人都這样啊,石头妈说,以后好好盘算盘算自己的事喽。自己有什么事盘算的,老疙瘩晕头晕脑地问。你自己没有什么事?我没有什么事。石头妈又问,那你整天抽那烂烟干吗?老疙瘩直截了当回答,解闷呗。哪闷呢?就觉着心里堵得慌。哪堵呢?嘿嘿,说不上来。你呀,老疙瘩,一心的数,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说你衔着那玉嘴儿真的像衔着舌头?嗯,不信你尝尝,老疙瘩用手把玉嘴儿拧了拧,送给石头妈。石头妈摆手,我闻着烟就恶心,不抽。那时候怎不恶心的呢,还看出玉嘴儿里的嫦娥月兔哩。后来就看不见了,老说这里一片黑。我可一直看这里就有嫦娥月兔的,你看是不是嫦娥月兔?老疙瘩又把玉嘴儿那头送到石头妈面前,石头妈没看就说,是的,是有嫦娥月兔的。那你过去总说没有呢?那时我心里没有。现在心里就有了?

就在这时,夜空里突然噼里啪啦响起震天动地的鞭炮声,石头妈站起来说,哟,放送房鞭炮了,快回去吃喜面吧。老疙瘩磕掉烟灰走出小屋门,回头对倚在门上的石头妈说,我心里一直有嫦娥、月兔啊!知道了,石头妈挥手赶他赶快走。

老疙瘩看着儿子、媳妇小两口婚后恩恩爱爱的,满心喜欢。但脸上还是没一丝笑容,眉心搓成一个死扣整天挂在额头。你们请多少天婚假?一天在饭桌上,老疙瘩耐不住了,目的是打发他们进城挣钱。胡强、水秀相互看看,莫名其妙地笑了。老疙瘩那意思是打发他们赶快回去打工。开始小两口众志成城地对付老疙瘩,后来都发现不对劲。最先发现问题的是胡强,没几天,他就觉得还是爸说得对,打工带回来的钱和结婚收的礼钱,加起来挺煊乎,可用起来却像门前的草堆,只出不进,越扯越少了,而日子却像长河一样没个尽头。胡强耐不住了,试探着要带水秀进城打工。水秀烦烦地说,要走赶快走,钱全交给我。胡强说,饭来张嘴,衣来伸手,你要那么多钱干吗?水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要做螃蟹生意。你当真要做呀?你当我说话放屁呀?胡强很不情愿地掏出钱给水秀。水秀夺过钱去,边数钱边说,看好,你这钱给我,我保证一分不少,还要叫它升值。

还没出蜜月,胡强真的外出打工了。临出门前,最后一次深情地看着新婚的媳妇,真不跟我走了?水秀没理他。胡强背上行李刚走到门前水泥路上,老疙瘩在后面咚咚撵上去,从后面一把抓住胡强衣领,你站住。胡强站住。老疙瘩转到儿子面前,眼盯着家门口,脸色严峻说,怎么不带上你媳妇?胡强跺脚,她要在家陪着你,不愿去打工。我没七老八十的,要她陪干吗?叫她跟你哪里来哪里去。老疙瘩一副我意已决的样子。胡强放下行李说,她不愿去,我也没办法。老疙瘩说,那你也别去。胡强脸露难色,爸,我不走,你整天催命鬼似的催我赶快走,现在我走了你又不让我走,你叫我怎么办才好?老疙瘩说,我叫你走是你带你媳妇一道走,没叫你一人走。胡强坐到行李上,不理不睬老疙瘩了。老疙瘩蹲下去,跟儿子面对面交流起来,你是傻呀还是痴呀,你把她丢家里你放心啊?家里不是有你长着眼吗?我当个屁用,老疙瘩手指着左邻右舍说,你看哪家媳妇听老的话的,不打不骂就算孝顺的了,还想对她龇龇牙吗?不管怎么说,你把她带走,哪怕你一分钱不往家里寄,我不怪你。

哟,真是起早上扬州,天亮还在锅后头,怎么,爷俩还来个十里相送呀?不知什么时候,水秀站在门口发话了。胡强听到水秀的话,拎起行李,拍拍屁股就走,头都没回一下。老疙瘩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心急得笆斗大,只好垂头丧气走回家。水秀让过老疙瘩,委屈地说,爸,我不让他去打工,他偏要去,今后就咱爷俩过日子了。老疙瘩撂下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不知是骂儿子还是骂水秀的。

胡强一走,老疙瘩压力可真大了,拎个小板凳坐到厦檐下面,手里慢慢做着活,有时搓搓绳,有时择择菜,可有可无的活一干就干上半天。水秀问,爸,地里没活干了?老疙瘩说,没活干了。现在农村吧,其实没你们城里人想得那么苦了,一年干两三个月的活,一种一收,余下时间三分钱事情没有,打工打牌打发时间,城里人反而天天忙得四爪朝天的。水秀听得腻了,摆弄手机发信息。其实老疙瘩心里明镜似的,年轻人没准绳,拖荤拉腥的多着哩,但只要水秀不出门,就不会出事。即使出门,身后有他一双老眼盯着,也出不了大事。没一双老眼盯着那就说不准了,老虎不吃人吓人,他就是蹲在家门口的一只老虎。这不,水秀吓得一天没出门。她没理由出门,什么都让老疙瘩一人包了。烧饭、做菜,端上桌子喊水秀吃饭。本来水秀争着要做,老疙瘩贱皮,一人大包大揽地全做了。表面上是心疼儿媳妇,实质上他是不想给水秀任何机会。

晚上天热。本该老疙瘩下湖看螃蟹的,可老疙瘩下决心不去看蟹了。与看儿媳妇比起来,哪轻哪重,老疙瘩拎得清清楚楚。一塘蟹值几万块钱,可比人值钱吗?水秀问,爸,怎么还不下湖呀?老疙瘩早准备好话对付她,看蟹也就是吓唬劲,睡着了抬扔河里都不知道,哪管有人偷没偷蟹呀?以后呀,我就在门外树荫下睡觉,凉快。水秀没说什么。老疙把那张小床真的横到院门外,要么睡,要么坐,心事重重。

但是,毕竟两代人住着,多少有点不方便。每到晚上,老疙瘩都让出点时间给水秀洗澡,自己在门前水泥路上徘徊。屋顶上早就架了太阳能,锅屋一头接了一间洗澡间,洗澡挺方便。水秀洗澡时哗哗冲水的声音老疙瘩听得真真切切,老疙瘩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天晚上,一束灯光射过来,像一根柱子倒下来,把老疙瘩砸得两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赶紧打起眼罩,沿着光源望去。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跨出光区,终于看清是石头的面包车拐过村口回家的。他以为石头没看到他,又往暗处躲了躲。其实石头早就清清楚楚看到了老疙瘩,面包车长了眼似地在老疙瘩面前停了下来。石头拉开车窗说,老疙瘩叔,偷看儿媳妇洗澡的吧?看我不告诉胡强。老疙瘩骂道,尽说瞎话!石头说,胡强不在家,这下水秀能大明亮势地拥抱老疙瘩叔了。老疙瘩害怕水秀听到石头越来越不正经的话,挥挥手说,该滚哪滚哪去,不走我可要扎你的车胎放气了。石头一加油门把车开走了,留下一股油味,同时留给老疙瘩更多的担心。胡强前脚走,后脚石头怎么就知道了?难道是水秀发信息告诉他的?老疙瘩把胡强进城必须坐石头面包车这茬给忘了,越加紧张起来。听到水秀打开院门的声音,老疙瘩回去插上院门,钻进洗澡间胡乱擦一把,搬张凉床横到院门厦檐下睡觉。

一大早,听到门口面包车响,水秀疯掉似的跑出门,跨过老疙瘩面前,跳上石头的面包车走了。水秀一点忌讳不讲,还在蜜月里,穿着红裙子红凉鞋哩。老疙瘩闻到水秀留下的一股清香,心急火燎地站起来,想喊水秀。但没喊出声,他阻挡不住水秀。

水秀第一次去贩螃蟹只是趟趟路子,她跟着石头的面包车到了螃蟹市场,砍好价,一连提了几兜螃蟹放到石头车上。跟车到了县城,从车站发往上海父母那里。看着车发出,水秀给父母打了手机。就这么简单,跟预想的一样,湖边买,发到上海卖,非常顺利。水秀在心里盘算一下,第一次,虽然只是趟趟路子,但根据差价,扣除成本,少说也能挣他二三百块钱。水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上午8点钟,哦,短短两小时就挣二三百块钱,不比打什么工都强吗?想想胡强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端着金碗要饭吃。要是早让水秀发现了商机,水秀早发了。想到这,水秀信心十足。

天气还早,水秀在县城里逛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其中给老疙瘩买了一件汗衫,给石头妈买了件花褂子。中午跟石头的车回到家,老疙瘩不在家。水秀一走,老疙瘩气得牙根痒痒,但是自己料想再气也只能是搬石头砸天,没用,干脆下地干活去了。不一会,老疙瘩心神不定地回来,看到水秀欢天喜地的,老疙瘩的脸却阴沉沉的。水秀叫声,爸,我给你买件汗衫,你试试。老疙瘩嘴角没有一丝笑容说,我有衣服穿,不要瞎花钱,今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水秀没听出老疙瘩话里有话,拿出那件汗衫,抖开给老疙瘩看。老疙瘩一看,是一件印有明星头像的文化衫,依然一本正经说,这哪是我老头子穿的?水秀说,爸,你还不到50岁,怎么就是老头子呢?不要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的,穿上它一定精神。老疙瘩不肯穿,其实心里也挺喜欢,只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换衣服,很难为情的。但水秀执意要看看老疙瘩穿上文化衫什么样子,一个劲催老疙瘩穿上。老疙瘩只好接过汗衫,转到西屋,换上文化衫又回到水秀面前。水秀眉开眼笑给老疙瘩鼓掌说,太好看了,起码年轻10岁。老疙瘩激灵得浑身是汗,转身要脱下文化衫。水秀说,爸,你就穿着吧。老疙瘩真的没脱,水秀想了想,还是把她给石头妈买的那件蓝花褂子拿出来说,爸,石头妈对我蛮好的,我给她买件褂子,过会请你送给她。老疙瘩听了喜欢,拿过水秀手里的褂子看着说,这件多少钱?水秀回答,能买你那两件汗衫。老疙瘩说,你还真舍得,要送你送去,我不送。水秀说,你顺路带给她,就说你给她买的。老疙瘩很不情愿接下那件褂子,送給她可以,可我不要那份人情。

吃中午饭的时候,老疙瘩看出来了,水秀心情非常好,怎么说都不会生气的,就不失时机地问水秀,早上去县城了?水秀说,嗯,我给爸妈那边发去第一批螃蟹,我算过了,卖得好,能挣个三四百,不好也有二三百的赚头哩。老疙瘩噢了一声,心里不以为然。说,那东西是水头货,不好侍候。水秀说,我知道,我看人家都弄那种专门的充氧泡沫塑料箱,我也用了,死不掉。老疙瘩问,你爸妈都做什么的?卖菜的,不正好得天独厚吗?老疙瘩佩服水秀脑子活络,不过,老疙瘩惦记的不是水秀的生意,而是别的。快吃完饭时,老疙瘩终于憋不住转弯抹角告诫水秀,石头那孩子不是个好东西,跟他车要多留个心眼。水秀说,放心吧,爸,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到晚上,水秀果真告诉老疙瘩,我说怎么样,刚才咱爸打电话来了,我这笔生意挣了400。水秀兴奋得走路脚下装了弹簧似的,轻轻巧巧。老疙瘩却问,400块钱在哪?水秀说,在爸妈那儿,马上就打到我账上来。哎,这个你放心,在家是父母,生意场上我和他们就是伙伴,少我一分钱都不行。老疙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水秀说,可我跟爸妈是这么说的,他们赞成。老疙瘩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还有什么情意?水秀说,情意和生意是两回事,桥归桥,路归路,他们不会剥削我的劳动,我该孝敬他们的也不会不孝敬。老疙瘩听着,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孩子,心里一肚子数,一点不傻啊。

老疙瘩拿起水秀买的蓝花褂子去了石头妈的小屋。

水秀跳上石头的面包车。石头问,怎么样,昨天大挣一把?水秀说,哪里,刚好不赔不赚。石头说,瞒不了我,不挣钱的买卖谁做,一看你欢天喜地的劲头就知道,赚大了。水秀笑笑,蹚蹚水,赚死了也没几个钱。水秀清楚得很,石头那小子八处想钱,哪有钱往哪钻,要是给他摸到底细,他有车有钱有关系,还不早把她水秀挤垮了。但是,石头却说,你怕我抢你的生意吧?告诉你,我早干过贩蟹的生意了,亏得一塌糊涂,今后打死我我也不做了。水秀还是笑笑,石头专心开车。

有了第一次的收获,水秀胆子更大了。她把她跟胡强攒的钱全拿出来铺底子,差不多把湖边市场上的螃蟹全都收到了石头的面包车上。上上下下全水秀一个人搬,石头和石头媳妇手都不伸,坐在车上一边等人,一边看着水秀蚂蚁搬家似的把一箱箱螃蟹吃力地搬上车。水秀根本没想让谁帮忙,谁伸手帮忙不要给钱呀,因此,这上下力费就省下来了,又是一笔收入。好在还年轻,有的是劲头。石头的面包车没上几个人,座位下面、走道里、车门口,到处塞满了水秀的蟹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跟车的石头媳妇脸上不高兴了,嘟嘟哝哝说,到处弄得腥不拉唧的。媳妇一不高兴,石头跟着也就不高兴地说,水秀,我的车可不能这么给你糟蹋。水秀马上塞张50块钱给石头媳妇,堵住她的嘴说,别不够意思,这趟车我包下了。石头媳妇不言语了。

水秀几趟生意跑下来,摸到了里面的道道,挣的钱也多了。但是,就在水秀准备做笔大生意时,发生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早上,水秀早早起床,吃口早饭垫垫底,坐上石头的面包车去了螃蟹市场。水秀只顾着付钱收螃蟹,把一网兜一网兜的螃蟹倒进充氧的塑料箱里。可转身一看,石头的面包车不见了。平时说好停车等着发货的,怎么没打声招呼就把车开走了呢?水秀专心致志忙收蟹,也没看到车开哪去了,只以为兜圈子拉客去了哩,那就等一会吧。不料左等右等没见石头的面包车过来,眼看着8点多钟了,水秀心急火燎地打石头手机。石头说他送一批客人已经到了县城。水秀说,那我的事情怎么办?石头说话不好听,你的事情关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媳妇。水秀责问石头,你怎么这样做呢?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吗,50块钱包你的车,不影响你拉客。石头在手机里说,我不想挣你那50块钱,你找旁人的车拉吧。说完挂了电话。水秀茫然无助地站在阳光下,看着到处苍蝇乱飞的螃蟹市场,浑身直淌汗。想起老疙瘩说石头不是个好东西,还真是。水秀苦不堪言。匆匆忙忙走来走去的人都异样地打量着这个远近闻名的上海女子,但没有问她需要帮忙吗?

这时,老疙瘩骑车下湖转悠,正巧看到儿媳妇在那里愣站,面前是几摞蟹箱,就推车走过去,睁大眼睛问,怎么回事?水秀看见老疙瘩,委屈得流下眼泪回答,石头把车开走了,这人怎么一点信誉不讲呀?老疙瘩扎下车,上去摸着蟹箱说,我早说过那小子不是个东西,见钱眼开的小人,你偏不信。这么多的水头货怎么办?水秀说,只好找别人的车送货了,可我这里不认识人,哪找去呀?老疙瘩咬牙切齿骂石头祖宗三代,声音很大。水秀觉得光骂不顶事,她冷静地说,爸,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车去。老疙瘩说,你人地不熟的哪找去?我知道有两家有车的,我去看看。老疙瘩骑上车走了。水秀目不转睛地朝着老疙瘩去的方向看,心急得笆斗大。过了好一阵子,水秀看到老疙瘩骑车从一个巷子出来,身后跟着一辆小皮卡。水秀喜出望外,迎上去跟车主谈好运价,水秀先付了钱。于是,公媳俩一起把蟹箱搬上车,水秀跟车去了县城,老疙瘩目送儿媳妇很远很远。

幸好没造成什么损失,但是,石头这招太损了。水秀想不通,一个庄子住着,跟胡强还是最好的同学,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水秀回想这些天自己哪里对不住石头,没有呀,跟趟车给趟钱,一趟没落。一趟50,顶得上他来回拉两趟客人的收入啊,水秀有点不解。如果不是因为钱少,那就是石头嫉妒她。平白无故说人嫉妒自己,没道理,水秀决定找石头谈。在县城把螃蟹托运去上海以后,水秀像一个平常的旅客一样,没有让石头专程去车站接她,而是和几个邻村的熟人站在百姓超市门前等车。石头的面包车开过来,水秀混在人群里上了车。石头媳妇逮眼看到水秀,目光折断了似的低下头。但是,水秀却乐哈哈地跟她打招呼说,今天客满,发财了。石头媳妇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像闪电一样马上消失了。水秀手抓着扶手站在石头身后,从后视镜里正好能看到石头。石头脸绷着说了句,对不起,今天早上真的有事,没时间跟你打声招呼就走了。水秀说,没什么,跟着就找辆皮卡送过来,比你的车便宜多了。而且,今天比平时多赚了不少,水秀故意说让石头难受的话。石头说,没什么就好,我担心你生氣哩。水秀咯咯笑开了,我怎么会生气呢?咱们还要长期合作的嘛,和气生财嘛。石头不搭水秀的话茬,只顾开车。

回到家,水秀想这事如果再发生麻烦可就大了。既然石头说不是成心跟她过意不去,那她就不应当把嫉妒强加给石头。即使他石头真的想坏她的好事,他也不会明说的。从水秀对石头媳妇的了解,她不排除他们想趁机加码,想多敲水秀几个钱。水秀心想,说清楚给你就是了,何必这么损呢?但是,要真正长期合作,这么三天两头想加码终究不是个事,必须履行个协议,把双方的权利责任义务写清楚。话不讲不透。吃完晚饭,水秀听到石头的面包车开过去了,就跟老疙瘩说声,我去找石头去。

水秀到了石头家小楼下面。石头和媳妇正忙乎做饭。水秀说,真不容易,挣那么多钱还自己烧饭,找个保姆多好。石头媳妇紧紧抓住收钱的包不离手,说,一天早上中午在外面买着吃,晚上回来做点自己想吃的,也不累人。水秀说,石头嫂子,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个事,你们看咱们订个租用车协议怎么样?石头媳妇看看丈夫,石头看看媳妇,然后两人齐刷刷地看着水秀问,什么意思?水秀说,我这生意才刚刚起步,还请你们拉我一把。眼下我没有运输工具,想长期租用你们的面包车。石头媳妇翻眼问,长期?水秀笑着回答,其实长期也不是天天用,就像前几趟一样,只是用早上那一趟。石头说,那也不叫长期。水秀说,就是每天吧,价钱嘛,还是每趟50块钱,怎么样?石头拿过一只板凳递给水秀,水秀坐下,石头坐下,跟着石头媳妇攥着收钱的包也坐在丈夫身边。石头媳妇看着丈夫说,50块钱,少了点吧?石头没有说话。水秀心想,果真是想加码要钱,既然讨价还价,那就跟他们慢慢砍吧。她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说,那就60,再多我可就不干了。石头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别在那里斤斤计较了,给80块钱,帮你上下货。水秀也一拍大腿站起来,好,一言为定。石头媳妇还想说什么,让丈夫用手势给封住了嘴。水秀高兴,与她的心理预期100块钱还少20,她临走时说,我回去起草协议,咱们明天在县城签,怎么样?石头说,随你的便。

第二天一早,石头就把面包车停在水秀家门前等。水秀拿着昨晚起草好的协议上车,石头媳妇抢先说,协议从今天就兑现呀。水秀说,那当然,当日生效嘛。在车上,水秀把协议一字一句读给石头夫妻俩听,双方权利责任各4条,协议期限为半年,违约赔偿是租金的两倍。水秀有自己的想法,半年后自己就可以买得起车了,到时让胡强回来学开车跑运输,就彻底不受石头的刁难了。但石头夫妻对期限不感兴趣,最关心的是违约赔偿。石头媳妇说,凭什么要我们加倍赔偿你呀,要是你违约呢?水秀说,我不存在违约,用不用车我都给你80块钱一天。石头媳妇无话可说,但还是坚持,顶多赔80,就是不能加倍。水秀说,不加倍你们跑了,我的损失可就大了,你加100倍赔偿我也不够呀。石头说,算了,加倍就加倍赔偿,反正也没事。石头媳妇嘟哝说,万一有事赶不上呢?水秀说,那必须提前通知我。双方达成一致意见,水秀放心收好协议。到了螃蟹市场,石头和媳妇跟在水秀后面,水秀收一网兜螃蟹,他们跟手装箱上车。水秀只管付钱点货,心里好不畅快。

水秀进城把螃蟹托运走后,找家打印社把协议打印好,一式两份。又去了一趟公证处,请了一位女公证员一起坐到一家饭店里等着石头。中午,石头两口子准时赶来赴宴。席间,双方签订了协议,公证员进行了公证,水秀出门笑逐颜开。石头媳妇出门傍着丈夫的胳膊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咱们上当了。

没到一个月,胡强又出现在家里。老疙瘩打量陌生人似地打量儿子,胡强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看上去不重,径直去媳妇屋里了。老疙瘩听到胡强喊,水秀,我回来了,但是没听到回应。不用说,水秀又去螃蟹市场了。胡强进屋没找到媳妇,转眼出了门,问呆站在院子里的老疙瘩。水秀呢?老疙瘩这才转过头来说,噢,你问我呐,我当是问风呢,不过年不过节,没收没种的,你回家来做什么?你挣那点钱容易吗,全撂在路上,心里就不疼?胡强也没好腔答复老疙瘩,你满脑子就装着一样东西,钱钱钱,别的你还知道什么。老疙瘩绕过儿子下地去了。胡强心里猫抓似的给水秀打手机。水秀在手机里说,正在县城给爸妈发货哩,发完货就回家。

天一黑,胡强就黏糊水秀。水秀不给黏糊,胡强来气。水秀说,你还回去打工吗?胡强反问她,你说我去不去?水秀说,我当然不想你去,在家帮我一起做螃蟹生意,好歹也比累死累活打工强。胡强说,那我就不走。水秀说,螃蟹这玩意是水头货,吃的是个新鲜,咱们收是论斤论两的,可饭店里买去都是论个头大小和公母卖给顾客,大小價钱不一样。你回来了,要是咱们在家里就分出大小公母来,那就更有赚头了。胡强说,那玩意成千上万横行霸道的怎么分出个公母来?水秀说,你爸不是没什么事,整天瞎转悠吗,要是帮着分拣一下,不是也充实一些?胡强说,他能愿意?水秀说,你跟他说说,给他工钱呀。他同意了,咱们就坐家收蟹,打包发货,省得往县城来回折腾,怪累人的。

早上起来,老疙瘩把脸刮得光鲜鲜的,蓬乱的头发变得一丝不乱,五官格外分明,俊朗了不少。水秀看了,捂嘴想笑,小声对胡强说,爸有什么喜事。瞎说,胡强不以为然。水秀大声说,爸,你真帅。老疙瘩脸上立即泛起一片红。吃饭的时候,胡强对老疙瘩说,爸,水秀想请你帮忙。老疙瘩说,一家人说两家话干吗?怎么叫帮忙,有什么事叫我做就是了。水秀说,爸,叫你做事不是白做,我给你开工资,一天20块钱,怎么样?老疙瘩说,不开工资我也干,什么活?水秀说,我想把家里这院子打扫打扫,院子里收螃蟹,你帮着照应一下,分出个三六九等和公母来,这事不难吧?老疙瘩说,不难,就是那东西扎手,横行霸道的,不好逮。水秀说,我给你买手套。老疙瘩说,戴上手套更逮不住它。水秀说,那再给爸加10块钱,一天30。老疙瘩心想,钱是个好东西,没人嫌钱扎手的,就怕到掏钱时抠门不给了。

水秀说干就干,到城里买回一些大铁皮箱子和螃蟹塑料箱,码在院子里。又骑车到湖畔螃蟹市场上向当地螃蟹贩子宣传,明天送家里去。第二天一早,老疙瘩起来开门,门口就停了几辆摩托车,几个养蟹人等着水秀开磅收蟹。水秀迷迷糊糊起床,喜出望外,脸没来得及洗,就开磅收蟹。卖蟹就是一个早市,七八点钟就收得满院子到处是螃蟹,唧唧咕咕,支支棱棱,煞是喜人。老疙瘩看着水秀掏出一卷一卷大票子,腰杆子一直挺得直直的。来卖螃蟹的都是前村后庄的,彼此都认识,个个都夸水秀,别看年纪轻轻的,做生意是把老手,说话做事,一个唾沫一个坑,一刀一个血口子,天生做生意的料。老疙瘩,你摊上这么个儿媳妇睡着都笑醒喽。老疙瘩没有笑,脸一直绷得跟皮鞋底似的,但心里非常幸福。

老疙瘩从水秀收蟹时就开始动手挑挑拣拣,按水秀要求把大呼隆收来的螃蟹分成几等,放在不同的铁皮箱子里。虽然说在洪泽湖边养蟹这么多年,抓螃蟹算是一双老手,但是果然不出老疙瘩所料,螃蟹这东西不是好惹的。不一会,手就扎得发麻,时不时给扎出血来。老疙瘩顾不了这么多,依然一声不吭,很麻利地分拣着螃蟹。胡强在一旁袖手旁观,水秀催他帮爸一块分蟹。胡强做鬼脸说,那你给我工钱。水秀说,行,你吃饭我还收你饭钱呢。胡强缩手缩脚地去逮螃蟹,速度很慢。老疙瘩看不顺眼,活没干在哪,反而碍事,马上赶儿子,去去去,我一人能干。胡强借坡下驴,让老爸一人干,反而对水秀说,老爸怕我跟他分工钱,水秀冲他嗤鼻子。

上午十点多钟,老疙瘩硬是把几百斤的螃蟹分出大小、公母来,水秀非常高兴,但老疙瘩手扎得不轻。水秀打石头手机叫车,老疙瘩洗手时,水秀从包里拿出30块钱递给他,爸,这是你今天的工钱。老疙瘩咧嘴一笑说,真给呀,肉烂在锅里算了。水秀说,我可不能剥削你老人家的劳动啊,在家你是爸爸,工作时你是我的雇员,我怎么能不给钱呢?老疙瘩见钱很高兴,但听水秀说他们的关系却觉得不舒服。雇员?跟以前雇工有什么两样?我心甘情愿给你剥削了不是吗?老疙瘩用湿手捏着水秀给的3张10块钱。不一会,石头的面包车停在门口。老疙瘩一家把螃蟹搬上车,水秀和胡强跳上车进了城。小院里刚才还热热闹闹,充满活力,转眼冷冷清清了。原先满院子的蟹味闻起来鲜得诱人,转眼腥得人心里发漾,老疙瘩手不失闲地清扫院子。

在家当老板了,石头妈出现在院子门口,倚在门边,好像看着老疙瘩很久了。老疙瘩丢下扫帚说,儿媳妇当老板了,我是给老板打工的。石头妈说,打工就当给钱,儿媳妇给你多少钱呀?老疙瘩掏出水秀给的30块钱凑近石头妈说,那自然,儿媳妇说一天给30,这不,才干没两个小时就给了30。石头妈稀罕地看着老疙瘩手里的票子说,真给了,这孩子说话算数,要这样我也来帮她干,我看这活不累人。老疙瘩伸出两手到石头妈面前,说,不累人伤人,你看这满手的血口子,到现在还麻哩。石头妈情不自禁抓住老疙瘩的一只手,戴上手套不就不扎了吗?儿媳妇给买了,我嫌那玩意碍事。石头妈摔下老疙瘩的手说,那扎死活该,孩子想到了,你怎么不听话呢?老疙瘩龇牙咧嘴笑了,别老站着了,进屋说吧。石头妈回头张望一下,闪进院子。老疙瘩插上院门,石头妈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自言自语,这些年这家也让你盘得可以了。老疙瘩带着石头妈到各个屋里看,像领着上级领导参观似的,把值钱的家具一一介绍给石头妈。这么多年,虽然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因为老疙瘩跟石头爸那点隔阂,两家很少走动,很少说话。不是水秀来了,从中牵线,石头妈在水秀催妆那天到他家来冒了一下,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踏进老疙瘩家院子。现在,老疙瘩迎来石头妈真正单独的第一次访问,兴奋不已。石头妈进村串门是很平常的事,但今天似乎与往常不同,浑身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看完胡强和水秀新房出来,老疙瘩突然从身后抱住石头妈。石头妈浑身一颤,不动了。老疙瘩把脸埋在石头妈的耳边,悄悄说,今天终于抱到你了。石头妈没回应,老疙瘩继续悄悄说,我想你快一辈子了,你怎么就看不到我烟袋上玉嘴儿里的嫦娥月兔呢?明明是漂亮的嫦娥月兔啊,你非說是一片黑,为什么?石头妈说,不知道。老疙瘩扳过石头妈,像翻开书的新的一页,看着石头妈的脸,菊香,我爱你。石头妈咯咯笑了,你个死榆木疙瘩哪这么多鬼话,是跟儿媳妇学的吧?老疙瘩凑过嘴去,石头妈推开他,有人敲门。老疙瘩吓得松了手,石头妈逃到院子里。老疙瘩跟屁虫样地跟着。石头妈问,你儿媳妇真舍得一天给你30块钱?老疙瘩说,那还能假,她一天挣那么多钱,这点是小钱。石头妈说,那你跟她说说,我也来干。老疙瘩不同意,你凑什么热闹,你当这是工作呀?这是受剥削。儿媳妇都说得明明白白,有事时我不是她爸,是她的雇工,她是老板,什么都得听她的,不听她的,她有权训我开我。石头妈执意要加入分蟹行列,这样咱们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天天见面了吗?要不你别再见我。

老疙瘩挠头,好吧,等儿媳妇回来我问她同不同意?

水秀回家,老疙瘩却没敢向水秀张口提石头妈帮工的事。水秀到家就忙着给娘家爸妈打电话问螃蟹行情,老疙瘩在一旁听出来了,果然不出水秀所料,分类后的螃蟹价格比统货高出许多。水秀逮眼看到老疙瘩竖起耳朵在听,压低了嗓门说话。丢下电话出来还警告老疙瘩,爸爸,那头的价格可不许乱传呀。老疙瘩诡谲一笑说,这个我懂,商业秘密。老疙瘩知道儿媳妇挣了大钱,又揣个想法,做起活来更起劲了。熟能生巧,对付那些横行霸道的螃蟹,老疙瘩被扎的机会越来越少。一连四五天,水秀都在临上车进城前把工钱给老疙瘩。前一两天,老疙瘩还觉得生分,不好意思拿钱。后来拿得心安理得了,水秀给迟一点,老疙瘩心里还直犯嘀咕。见天30块,一合计,5天下来就是150块。除了买菜改善家里生活,口袋里还有百十块钱,老疙瘩觉得腰杆挺硬。

蟹价不断上涨时,水秀建议把自家蟹塘里的螃蟹逮上来一道卖了,省得爸爸天天晚上下湖看蟹。老疙瘩满心欢喜,下了地笼把自家螃蟹逮上来交给水秀,水秀照价给了老疙瘩5000多块钱。老疙瘩说,你们作为本钱吧。水秀说,这是你的钱,你存着用吧,老疙瘩就把钱存在自己名下。

没蟹可看了,老疙瘩晚上没事,衔着烟袋上的一星明明灭灭的烟火遛到村头小屋找石头妈。石头妈问,我的事跟你儿媳妇说了吗?老疙瘩说,我左思右虑,我是她爸,她给我这工钱,你去算老几呢,你是她妈?石头妈绷起脸说,我算老几,那还不看你?你说我是她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这么说你答应进我家门了?石头妈说,急什么,你儿媳妇还没同意呢。老疙瘩吹牛说,凭她那开明样,她肯定同意。石头媳妇呢?石头妈问。老疙瘩没词了,半天才说,石头媳妇是你家的人,我做不了主。不过,我看他们跟我儿媳妇很投缘,应当不成问题。石头妈不言语了。老疙瘩的烟抽猛了,剧烈咳嗽起来。石头妈说,早晚死在那袋烟上,不抽会死呀?上去夺下老疙瘩烟袋,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去。老疙瘩夺回烟袋,把玉嘴儿塞进嘴里,腾出半边嘴说,你不懂,衔着玉嘴儿就像衔着你的舌头。瞎说,石头妈嗔怪,怎么儿媳妇进门越来越没正形了呢?不像过去的老疙瘩了。老疙瘩说,你巴我死不开窍呀,现在我儿子成家了,儿媳妇这么有本事,什么事不要我烦心,就不能让我有点想法?石头妈笑着说,30不浪,40浪,50还正在浪头上,你还真应了这话。老疙瘩嘿嘿直笑。坐久了,老疙瘩要回家了,临走掏出100块钱塞给石头妈,这是我工钱,给你替我收着,你要想后半生跟我过,我什么都听你的。石头妈不接,要是传出去不好听。老疙瘩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会传出去?你儿媳妇要是问你要钱呢?她那么多钱问我要钱干吗?我家里蟹塘起蟹卖的钱她都给我存着了。噢,石头妈吃惊不小,把那100块钱收好。老疙瘩愣了一会神,张开胳膊想去拥抱石头妈。石头妈转身一躲,开句玩笑,回家抱儿媳妇去。

又过了两天,老疙瘩在饭桌上正儿八经地向水秀提出来,你们都看见了,我这些天累得腰酸腿疼,实在受不了。螃蟹是越来越多,可干活的还只是我一个人。水秀打断他的话说,从今天起,胡强也帮着爸拣螃蟹。胡强嘟哝着嘴说,我干不了。水秀说,你就看着爸一个人挨累呀。老疙瘩咽下半句话,说,他不干,行,我想找个帮手。水秀问,谁?老疙瘩吞吞吐吐说,你说你还能给她工钱吧?水秀说,爸,工钱不是恩赐,是劳动所得,谁愿干,给谁。老疙瘩说,哪怕给她20一天也成。胡强在一旁着急,爸,干脆说是谁吧。老疙瘩说,石头妈,行吗?

水秀自打进了胡家门,听了一些风言风语,特别是在石头车上,跟车卖票的石头媳妇不止一次跟她鬼鬼祟祟说,你老公公跟我家婆婆约会哩,我家婆婆跟你家老公公抱在一起哩。水秀早看出来石头媳妇是个不上档次的人,张家长、李家短的到处嚼舌根子,对她的话从来都是这耳听那耳出的,但也不能说没留心老疙瘩和石头妈的变化。她发现,老疙瘩近来打扮得年轻,不再苦瓜皱脸,活得特别滋润似的。她特别高兴。她请石头妈剪大红双喜字窗花,给她买蓝花褂子,都是想成全两位老人家的。但是,真正让石头妈来家帮工,水秀真的没想过,或者说有点为时过早。她看看胡强,胡强眼里一团迷雾,水秀看不出那团迷雾是什么含义。水秀便说,爸,等我们研究研究吧。

老疙瘩突然恼羞成怒,很响地放下碗筷,有什么好研究的,你一人说了算,跟谁研究去,给个痛快话不就是了吗?老疙瘩起身走人了,水秀居然一点没气,冲着胡强大笑说,你看爸不好意思了。胡强说,你就答应他吧。水秀说,要是石头两口子不同意怎么办,那咱们不成罪人了?胡强说,他们哪八辈子就把他妈赶出家门了,他妈自食其力,巴不得的事情,哪会不同意?水秀说,那也要跟他们商量商量,胡强不作声了。

正在这时,卖蟹的人堵到门口要卖螃蟹,水秀扔下饭碗去收蟹。但是,老疙瘩却找不到了。水秀喊胡强赶快下手分拣。胡强缩手缩脚的,瞅准了一只公蟹,下手去抓,刚伸出手去,那只公蟹突然张开两只大钳子,张牙舞爪的,胡强没摸到蟹早就吓得心里发颤了。水秀说他做不了大事,连螃蟹都不敢抓,还不快去找爸,肯定去婶子那儿了!胡强得到水秀的命令,赶紧跑出门。一路跑去,果真,老疙瘩和石头妈对坐着,默默无语。胡强说,爸,赶快回家分螃蟹呀。老疙瘩正火着哩,话从嘴里枪子一样蹦出来,不去,有本事让她自己分去。胡强说,爸,水秀没说不同意让婶子去帮忙呀,你怎么这么存不住气呢?老疙瘩说,噢,我存不住气,我看你是软耳边的东西,她说不行,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呀。胡强说,别以为离你地球不转似的,叫谁干,谁还嫌钱扎手不成?说完转身就走。石头妈批评老疙瘩,你赌哪家子气呀?赶快回去吧,不然真找别人去分了。老疙瘩想了想,慌忙跑出石头妈小屋,招手喊儿子,告诉她,我来了。

老疙瘩照例挣到30块钱,但是,活是干了,却干得心里不透疏。吃晚饭的时候,水秀放瓶双沟大曲给老疙瘩爷俩喝。男人嘛,都好那么一口。胡强斟酒,老疙瘩埋头喝酒。心里有事,连抬眼看一眼水秀都不看。水秀看着老疙瘩那副神情,直想笑。水秀憋不住喊,爸,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敢问你,你跟石头妈好吗?老疙瘩突然像行窃被人抓住手脖的小偷,惊惶失措回答,不好,没有那回事。水秀说,爸,那就是你不对了,我觉得婶子对你蛮好的,你不要老记仇嘛。老疙瘩辩解,我跟她没有仇。水秀说,可我听说你跟石头爸有仇。老疙瘩说,其实也没什么仇,就是大集体时咱家日子过得艰难,他当大队长,对咱家太抠。水秀笑着说,事情早过去了,人也死了,还记那些东西干什么,咱们家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嘛?老疙瘩也笑了,一人有福带满屋,托你的福,咱家日子越过越好了。水秀说,这里也有你的份,老疙瘩十分满意。水秀又说,爸,你想请婶子来帮忙,我不是没打算,只是想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不像你,自家人。既然请了她,就要对她负责。老疙瘩看水秀一眼,眼神里一片茫然,什么意思?水秀解释说,我想,婶子想来帮忙,咱们欢迎,她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既然来帮忙,总不能做完活再让她回去烧饭吧?老疙瘩脸上放松了。水秀继续说,有活请她来干,没活呢?胡强插话,没活她回家去呀。水秀拿眼挖他说,说得轻巧。你问爸,咱们能舍得她回家去吗?老疙瘩埋头扒饭,嗡嗡地说,没活就撵她回家。水秀笑着问,爸,你这是心里话?心里话。水秀说,那咱太对不起婶子了。我想,打短工没意思,要请就请长工。胡强一口菜堵在嘴里把眼睛撑得大大的问,什么意思?水秀用筷子戳一下胡强的脑门,脑子进水了。

最后,水秀对老疙瘩说,你对婶子说,这事等我跟石头商量商量,做事不能留话让人说。老疙瘩唯唯诺诺,哎,我们听你的。

转眼进入秋天,菊黄蟹肥,正是城里人吃螃蟹的时候,洪泽湖畔的螃蟹纷纷上市了。水秀在秋天还没到来时就改一早上收蟹为全天收蟹,收了由老疙瘩分出大小公母后就暂养起来。水秀有她的打算,她要赶在中秋、十一黄金周期间卖个大价钱,而那需要不少的流动资金。她回了一趟娘家,一是看看到底螃蟹行情怎么样,二是看看老爸老妈。临回来时,水秀说服爸妈把积蓄全拿出来铺底。水秀算了一笔账,这一招成功,不仅可以还清爸妈的钱和利息,还可以自己买车专门送蟹了。中秋节的前三天,石头就把面包车开到水秀的门前。水秀、胡强、老疙瘩一起把暂养在水池里的螃蟹打包搬上车。水秀早上就打电话给老家的爸妈问好行情了,心里默算着这笔收入,吃了蜜似的开心。装完车,胡强站在车下。水秀推他上车,你去押车。胡强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怎么办。老疙瘩在一旁跺脚,难道还不如女人?水秀说,不会就学,今后就是你上前了,别尽指望我,我都快累死了。老疙瘩也上来帮着推胡强,快去吧,胡强很不情愿地上了车。

水秀嘱咐老疙瘩把院子打扫干净,自己去了石头家。自从水秀租了石头的面包车,石头媳妇不跟第一趟车。表面理由是,早上在家收拾收拾,其实内心是不想替水秀搬蟹。石头他愿意干就干去,反正她不干。因此,水秀打发胡强走后,想趁着石头不在家,与石头媳妇商量请石头妈帮工的事,这事非石头媳妇点头不可。别看平时对婆婆横鼻竖眼、指桑骂槐的,可这事要是不通过她,她胡搅蛮缠起来,那非把事情搅黄了不可。

石头媳妇正在吃早饭,水秀坐在饭桌不远的地方说,石头嫂子,我想单独跟你商量件事。石头媳妇快人快语,说吧,只要我能帮上的,我决不寒臉。水秀说,咱家收蟹太忙,我想找个帮手,请你家婶子过来给我帮帮忙,可以吗?石头媳妇说好不寒脸的,可一听水秀这话马上撂脸子了,手不失闲地收拾碗筷说,她的事我不管,你跟她自己说去。水秀说,其实也没什么重活,分拣螃蟹的事我不想让她干,就是请她帮着咱们烧饭就行了。石头媳妇挑起凤眼眨巴眨半天说,你想把她当婆婆?水秀站起来笑着说,我想,你也不同意呀,我还能跟你争婆婆吗?石头媳妇摆手说,不不,只要你想,我把婆婆送给你了,说完自己也笑了,哪有送婆婆的呢?水秀问,你同意了?石头媳妇反问,我同意什么?同意婶子给我帮忙呀。石头媳妇放下碗筷,拉水秀又坐下说,水秀呀,我婆婆这人心眼好,但一辈子受男人罪受迂了,说话做事又慢又面,会叫你受不了的。水秀说,我接触过几次感觉婶子蛮好的,手巧心细,我很喜欢。石头媳妇拍手打巴掌说,哟,看样子她跟你有缘,跟我生怨活对头,我就看不惯她那半条命的面样。这样也好,给你烧涮,你可要供她吃喝喽。水秀说,那当然,不过,不知石头同意不同意?石头媳妇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我同意,他敢不同意。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近水秀说,咱们姐妹说心里话,你请她是看得起她,不过,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后路呀?水秀眨巴着眼睛装不懂。石头媳妇说,你也听说了,她年轻时跟老疙瘩有意思,最近听说又走近乎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事?水秀摇头。石头媳妇把两个大拇指往一起扣着说,你这样做不是正好成全了他们吗?水秀傻乎乎地说,只要他们幸福,成全他们不是好事吗?石头媳妇大笑不止,要不是手扒着水秀的肩膀,快笑得头砍地了,咯咯咯,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好,你成全他们,我成全你,水秀抓住石头媳妇的手抖了又抖,感谢不尽。

水秀往家走,还走在门前的路上就接到胡强的手机。胡强直截了当地问,你真把石头妈请到家去呀?水秀奇怪地问,怎么你这么快就知道了?胡强说,石头媳妇打石头手机说的,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什么你妈给你找个后爸叫老疙瘩,你现在跟胡强不仅同学,而且是兄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全听到了。你这么做不是给我找个后妈吗?水秀来火了,噢,找个后妈怎么了,你怎么一点不考虑爸这么多年的痛苦呀?他整天衔着烟袋玉嘴儿,那是在抽烟吗?那是在念着婶子呀。他把你拉扯大成了家了,你就不顾他了?他一天一天这么熬着,你看了不揪心吗,啊?胡强在手机里嘀咕一句说,我怕你没思想准备。水秀说,萝卜不要屎来浇,我要没思想准备我就不去觍脸求石头媳妇,挨她奚落了。胡强问,石头媳妇同意了?她巴不得的,水秀关了手机。

本来想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疙瘩的,水秀干脆径直走向村头的石头妈小屋。石头妈坐在门口择菜,抬眼看见水秀来了,站起来迎上去。水秀弯腰把石头妈的菜抓进屋,放到灶台上,转身对石头妈说,婶子,我想求你帮帮忙,我家眼下太忙,请你到我家帮工,见天给你20块钱。石头妈抓过毛巾擦手说,孩子,你能请我,我知足了,还要什么工钱呀!水秀说,我可不能剥削你老人家的劳动啊!石头妈东张西望说,什么时候过去?水秀说,你要是没事现在就跟我走吧。石头妈高兴得满脸通红,忙舀水洗脸,从床头找出那件蓝花褂子。自打收到水秀这件蓝花褂子,石头妈一直没舍得穿,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今天拿出来穿,正是时候。石头妈边穿边说,感谢你给我买衣裳。水秀说,是爸让我给你买的。石头妈说,他粗手指哪会弹细弦哟,哪有那份心呀,还不是你给他要好看的?水秀说,真的是爸叫我买的。石头妈只笑不答,水秀帮着抹抹皱,掸掸灰,婶子真漂亮。石头妈说,快50岁的人了,哪还漂亮哟。水秀说,婶子,能带的都带上吧。石头妈说,又不是出远门,带那么多东西干吗?水秀知道说错了话,忙改口说,哦,那以后再说吧,挽着石头妈走回家。

爸,你看谁来了?水秀老远就喊。正在埋头扫地的老疙瘩转身看见石头妈站在门口,居然说了句,你来干什么?水秀说,哟,爸,婶子可是我请来帮忙的,今后你要不好好干,我可就能辞退你了。老疙瘩说,她能抓螃蟹?蚂蚁都踩不死的人。石头妈居然没恼,兴奋地说,你说话不作数,水秀请我来,我就来,你管不着。水秀说,不能抓螃蟹,帮着烧饭、洗碗总可以吧?婶子,爸说得对,我不要你抓螃蟹,那玩意张牙舞爪的,怕人,咱们发挥咱们的特长,烧饭。石头妈说,其实我也不怕那东西,照样会抓。水秀说,会抓也不让你抓,你歇会,我去买点菜,咱们今天做顿好的,迎接婶子。说完丢下石头妈,骑上自行车去街上买菜。

老疙瘩凑近石头妈说,这件褂子很好看。石头妈说,褂子好看,人不好看?老疙瘩说,人也好看。石头妈走近锅屋,看到桌子上噼里啪啦到处扔的是碗筷,弯腰麻麻利利地收拾起来,边收拾边说,看看,水秀说得对,真要有一个人跟后烧饭洗碗。老疙瘩跟着进了锅屋问,你没把换身衣服带来呀?石头妈说,我晚上回我小屋,我带它干吗?老疙瘩坏笑,来了还想走啊!石头妈说,不走你供我吃住呀?老疙瘩摁上一袋烟啪哒啪哒抽起来,说,一月千儿八百块钱工钱,还供不起你吃住。石头妈冲老疙瘩嗤下鼻子说,还不是水秀有本事,你才有工钱拿的,别在我面前逞能!老疙瘩问,她没跟你说,叫你别走了?石头妈一边洗碗一边搭话,没有,我是你什么人,我赖在你家不走,算老几呀!老疙瘩说,哟,听你这话音,还要我八抬大轿抬你才能进我这家门是不是?石头妈过了一会说,不要八抬大轿抬,也不能让儿女们抬不起头啊。老疙瘩连连咳嗽起来。石头妈用湿手夺下他嘴里的烟袋说,能不能少抽一口。老疙瘩抢过烟袋,把玉嘴儿塞进嘴里嗡嗡说,等你进门了,我真的不抽了。

石头妈把锅屋洗抹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到堂屋里两头看看,东头房是水秀的新房,还是那么整洁,西头房放粮食、农机,还有一张床,是老疙瘩住的地方,床上乱七八糟的。石头妈唠叨说,没女人的男人跟狗似的,你看床上糟蹋得连狗窝都不如。一直跟在身后的老疙瘩说,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石头妈伸手把床上的芦席揭下来,拿到外面晾晒,闻得到一股子霉味,转回来又把窝在床上的衣服抱出来放进洗衣盆里泡着。老疙瘩说,原来都是水秀帮着洗的,这一阵子她忙也没有空洗了。石头妈说,这话我不爱听,水秀没进胡家门你就没洗过衣裳?老疙瘩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太想抱抱你了,老疙瘩跟在石头妈身后进了堂屋,从身后一把搂住石头妈的腰,两人一下都怔住了。石头妈转过身来,扑到老疙瘩懷里,老泪纵横地说,你早怎么没这个胆呀!老疙瘩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享受着内心的激动和定平。

妈,院子里响起石头的吼声,石头妈一下推开老疙瘩,跑出门。看到石头站在门外,眼睛瞪得牛眼似的看着她,石头妈低下了头。石头二话没说,拖起妈就走。石头妈赖着不走,石头说,妈,不缺你吃不缺你穿的,你干吗叫我抬不起头呀?刘菊香甩掉他的手,跺脚说,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让你抬不起头?石头难为地喊了一声妈,你到他家来干吗?水秀请我帮工来了,刘菊香回答得理直气壮。石头又逮住她的手往外拖,老疙瘩镇定一下出来说,石头啊,你给你妈点自由好不好?石头瞅一眼老疙瘩,没理他。甩掉他妈的手问,妈,我问你最后一句话,你跟我回不回去?他妈坚定地回答,不回去。石头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水秀买菜回来,看到石头妈坐在院子里抹泪,老疙瘩蹲在墙根抽烟,谁也不说话,感觉气氛不对头,掏出面巾纸给石头妈擦泪,问,婶子,谁欺负你了?石头妈只摇头,不说话。水秀又走到老疙瘩面前问,爸,第一天你怎么把婶子弄哭了?老疙瘩冤枉地说,哪是我?是孬种石头要拖他妈回去,水秀倒吸一口凉气。尽管自己有所考虑,但还是闹出事来了。他都说了些什么?水秀继续问老疙瘩。说他妈让他抬不起头做人了。水秀噢了一声,转而轻松地说,婶子,爸,没有过不去的坎,别愁眉苦脸的,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切都由我来处理,相信我。水秀走到石头妈面前,伸手把她拉起来,走,咱们择菜做饭去。

没到中午胡强就赶回家,到家看到石头妈在锅屋烧火,水秀在锅上做菜,俩人有说有笑的,打个招呼就到堂屋里去了。趁着水秀进堂屋拿东西时,胡强小声问,你真把她弄咱家来了?水秀说,嗯,没看到你爸那高兴劲?胡强说,帮帮工可以,还真想成全他们呀?水秀反问,成全他们违法吗?胡强不知说什么好了,抓住水秀胳膊不给走,继续追问,你一片好心,石头两口子能同意吗?他没回来闹吗?水秀说,他闹上天也没用,我奉陪到底。胡强吓得团团转,哎哟哎哟直叫唤。

午饭桌上,水秀提上一瓶洋河酒,爸,婶子这么多年在咱家吃过饭没有?老疙瘩看着石头妈说,没有。石头妈笑着摇头说,他老疙瘩家的飯哪个能吃到一口?老疙瘩说,不是我抠,是有人不愿来吃,我又不能拖她。水秀开心地说,这么说婶子今天是第一次到咱家吃饭,来,咱们今天就痛痛快快地喝两盅。两代4人各坐桌子一面,开始喝酒。水秀夸石头妈做饭手艺好,石头妈夸水秀做菜好吃。正喝着,外面咣咣有人打门。原来院子大铁门让老疙瘩给插上了。石头妈说,肯定是石头,果真石头在门外大叫开门呀。

胡强去开的门,进来了石头两口子,石头手里拿着一张纸,站在院门口不进屋,单喊水秀出去说话。水秀站起来,石头妈抓住水秀的手不让她出去,你防着他一点,我去。水秀摁住婶子坐着不动,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水秀一人走出堂屋,脸上一哈百笑的。在院门口的廊檐下,石头什么话没说,把手里的纸递给水秀,自己找个板凳坐下。

水秀接过纸看了,原来是一份协议书。名为帮工协议,实际内容是把他妈推出来不管。水秀看着看着就笑了,亏你们想得出,这样的协议也想订?石头媳妇抢话说,哎,咱们租车订协议,你叫他妈来帮工,当然也应当订协议。咱们说好了,他妈生老病死,今后不得再找我们。水秀板起脸来说,你是她的儿女,不找你们找谁!石头媳妇强词夺理说,找谁?她跟谁过就找谁去。水秀说,石头,你媳妇的意思是我把你妈弄家里来过日子?石头解释说,她不是那个意思。你刚来不了解,你家老疙瘩叔跟我妈年轻时好过,你这么一请她帮工,不就等于把他俩又捏合到一起了吗!水秀大笑,啊,原来如此,我这是成全两位老人呢,还是成全了你们呢?石头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水秀说,你们正好借机把她给推出去不问了?石头连忙摆手,我没这个意思,我们是说,妈要是改嫁,那我们就只好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水秀断然打断他的话,胡说,你妈即使改嫁,那也是国家法律允许的,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怎么忍心说断绝母子关系呢?石头媳妇抢话说,你别跟咱们说那些大道理,她要是嫁给老疙瘩,将来就由你们养老送终。水秀手点着石头的脑门说,你妈住在小屋里孤苦伶仃的,你不管不问,现在你跟媳妇又串通一气,把她往死里逼,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良心?石头睁大眼睛瞪着水秀说,你别血口喷人。水秀眯着眼轻蔑地看着石头说,好,石头,这份协议,我全部接受。但是,我也告诉你,我签了协议,你就再也过不安生了,除非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石头把头勾进了裤裆。

这时,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纷纷指责石头两口子神经过敏,不是东西。有的张望一眼,看是他们两口子,转身就走了。有的探头探脑看水秀这个新人怎么处理这棘手的事情。最难过的当数石头妈了。大半生平平静静,清名在外,现在让儿子媳妇抖得满城风雨,老脸不知往哪儿搁。从听到儿子媳妇的无理取闹,她就气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把头咚咚地往桌子上磕。多亏老疙瘩抱住她,不让她磕。石头妈开始大声骂儿子,石头媳妇听到了,一上一下地向堂屋窜,抹袖捋胳膊要打婆婆,让石头拖住了。胡强把堂屋的门关上,自己走到院门口说,要闹回自家闹去,别在我家胡搅蛮缠!石头媳妇疯狗一样又冲着胡强嚷嚷几句,总算平静下来。

水秀把石头起草好的协议递给胡强看,胡强看了往石头脸上一甩,这样的东西你也敢写,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我说你们两口子也太过分了吧,水秀请婶子来帮工,是给她工钱的,你们怎么就能歪着心眼想到你妈嫁我爸那去呢?笑话,你们同意,我还不同意呢。石头傻了,跟媳妇互相看看,脸上挂不住了,拣起协议站起来说,媳妇,咱们回家去。石头媳妇反而坐到石头坐过的板凳上,赖着不走。水秀夺过石头手里的协议,指使胡强说,去,把我包里的笔拿来,我来签。石头抢过水秀手里的协议,冲破围观的人群走了。他媳妇一看石头真的走了,骂骂咧咧追了上去。

一顿丰盛的午饭给石头两口子搅和了,水秀怎么逗,石头妈都笑不起来。老疙瘩看石头妈不吃,他也不吃。只有胡强吃撑得饱饱的,推碗走了。水秀说,婶子,本来我只想请你来帮帮忙,没想到石头两口子想歪了。现在,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咱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跟爸的事啊,我看与其彼此藏在心里,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事情办了,堂堂正正走到一起过日子。要是同意的话,我陪你们去办结婚登记,好吗?石头妈说了句狠话,我上半辈子让他爸管死了,下半辈子他还想管死我,我就是不听他的。水秀说,对呀,别再委屈自己了,再说,爸也盼着你过来,这个家也需要你。石头妈幽幽地说,我也干不了什么,烧烧涮涮,将来给你带带孩子还是行的。水秀搂过石头妈晃着说,哎,咱们做婆媳正好。

当晚,石头妈回到村头小屋,把值点钱的东西全拿到老疙瘩家,一不做二不休地跟老疙瘩睡到一张床上。老疙瘩那个美劲儿,三岁小孩似的。水秀看着两个长辈情意绵绵的样子,冲胡强说,学着点。石头妈对跟屁虫似的老疙瘩说,别老不正经,让孩子们看笑话。老疙瘩偏要弄出点情调来,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他心中的情人。石头妈夺下老疙瘩身上的烟袋说,从今往后不许你再抽烂烟。老疙瘩说,有你舌头衔,谁还衔那凉玉嘴儿?

第二天一早,胡强担心石头的面包车不会来了,水秀说,他肯定来,他舍不得挨罚。果真,石头的面包车准时停在院门口路上。只是石头没有下车帮忙,水秀一家把螃蟹搬上车,但迟迟没人上车押车。

水秀回到院子里,喊出老疙瘩和石头妈,叫他们赶快换上新衣裳,跟车进城拍婚纱照去,顺道回来走乡里就把结婚证给领了,择个好日子给你们大办喜事。老疙瘩又美滋滋地穿上那套西装,里面穿件白衬衫。水秀找来胡强的一条领带,打好,套上老疙瘩的脖子,整理好,老疙瘩顿时年轻许多。石头妈就穿着水秀给她买的那件蓝花褂子,水秀说,等进城先买几件新衣裳再照相。

水秀带着一家人坐上石头的面包车,往县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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