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2019-05-04 13:44夏十二
南风 2019年2期
关键词:陈曦冰淇淋医生

夏十二

还是会有误解,会有曲折,会有春天里忽然来了本该属于冬天的风,但即使如此,谁又能说这不是春天了呢。

春天一贯是叶时焉最讨厌的季节,三月回南天,四月倒春寒,濡湿潮热夹杂着寒气涌动,人也跟着无端心烦意乱、寝食难安起来。

按部就班回到休息室,取下外套穿上,与此同时他的手下已经意识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十七个未接来电,五条未读短信,不用看叶时焉大概也能猜到这都是来自于谁。到底没有心情点开这些消息,他顺手又把手机放回了外套口袋里,准备就着折叠床先休息一会儿。

这两天气温骤降,冷热交替让他有了感冒征兆,上午到诊所又迟了些,前台递来的预约单上十点一个根管,十点半一个嵌体。

十点零三分了,改预约是不可能,叶时焉只能压下心头的躁郁,带着两个配台护士选择了双开。这样精神高度集中的两台诊疗下来,他只觉得头更昏沉了。

半醒半梦间,他听见外面有小孩哭闹的声音,应该是方医生那个每次来看牙都闹着要吃糖的男孩贝塔。隔了一会儿又听见隔壁休息室两个护士的聊天,一个说真是惨,另一个说人嘛,還是不要冲动。

“冲动”两个字让叶时焉清醒了一些,他觉得古人的智慧确实是值得尊重的,冲动是魔鬼,冲动是有惩罚的。比如他,越是一腔冲动,越是受其掣肘。

一旦开始想事儿,睡意便渐渐消失,他干脆起身,打算下楼走走,顺便买杯咖啡。路过大厅时,新来的前台叫住了他:“叶医生,刚刚有人打电话来找你,说是姓陈。”

前台把记下的电话号码递给他:“只问你是否到了诊所,不是预约也没说什么事儿,我听语气挺着急的,就帮你把号码记下来了。”他认出是陈曦的号码,道了声谢,把纸条放进口袋里。

到了咖啡店里,叶时焉还在想着那张纸条,收银员与他相熟,笑着问他:“叶医生,还是老样子?”

叶时焉点了点头,手触到口袋里的纸条,又改了主意:“一杯阿芙佳朵。”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凌冽,让他不由阖上了眼,邻座又有两个人在感叹:“如果那人脾气好一点,如果没有人起争执……”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另一个人接着说,“说来也是,那路公交一贯人多得挤不上,正好碰上今天是周末,说是车上人也不多。”

叶时焉心下一动,他掏出手机打开消息,来自陈曦的五条消息都很短。

“叶时焉你到哪里了?”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你在哪里叶时焉?”

“叶时焉你是死了吗?”

“叶时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最后的一条停在逗号那里,停得突然,却又断得意味深长,他想他和陈曦,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成人之间不甘的默契?抑或只是因为孩子气般害怕失去。

叶时焉回到诊所时,上午预约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方医生还穿着医师服,刚接完电话的模样,看他进来,不禁愣了愣。

“陈曦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方医生问他,“我刚刚回过去才知道你今天这算是……”

方医生纠结于用词,不知如何才能既准确描述事实,又不失人情味。这个寻常的周日早晨,一辆公交车在市三环立交桥站撞向候车亭后发生了燃烧事故。

如果叶时焉是坐公交车来诊所的话,诊所所在的地段,刚好是在这路公交车从立交桥下穿过后的下一站。

不过中途他下车了。

早上他和陈曦不咸不淡冷战一场,离开的时候陈曦把他车钥匙扣住了:“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我怕你出了车祸我还要赶去给你……”

“你还是打车吧。”她生硬压下了火气,甚至在他开门的时候递了件大衣给他:“这两天倒春寒。”

“谢谢。”他接过大衣直接套上了,到了楼下来了一阵风,有些冷,催得他把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却在里面摸到了两个硬币。

小区一百米远有公交站点,从前陈曦跟他说过,有三路公交车能直接到诊所楼下,他上了公交车,投币的时候才想起,这两枚硬币还是当初他和陈曦约会时为了抓娃娃换的。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吃完饭在电影院等入场时,叶时焉买了可乐爆米花过来,发现陈曦一直盯着娃娃机看。

或许也不是娃娃机,是娃娃机前那一对穿着高中校服的小情侣,男孩专注盯着机器操作,女孩抱着一堆玩偶笑开了花。

“想要吗?”他站在她身边,“我给你抓。”

一元硬币抓一次,叶时焉足足花了四十八块钱,才抓到了一个黄色的玩偶,陈曦举着左看右看,很是喜欢的模样,转过脸轻轻对他说,这是皮卡丘。

旁边的高中男生跟女友讲:“我厉害吧,你看那哥们,夸下海口说给女友抓,抓半小时,在我的指导下才捞到一个。”

叶时焉也不觉得丢人,轻轻笑了下,这下高中男生倒还不好意思,复而又老神在在解释:“哎呀,我懂的,男人嘛,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陈曦咀嚼这个词,似笑非笑看着他,“没错,少年意气,轻诺寡信。”

说完她就不高兴了,叶时焉却不知道是为了抓娃娃而错过的电影场次,还是这么久他只给她抓到了一个娃娃。

不过陈曦一向阴晴不定,多数时候他都猜不到她生气的原因,除了今天。

早上陈曦问他:“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他笑了笑反问她:“那你呢?”

叶时焉一贯不爱争吵,坐在公交车上回想起这一段便头疼得厉害,碰巧又有个乘客因坐过了站,同司机争论不休。

彼时公交车在报站,陈曦的电话刚好打来,她说:“我们分手吧。”

叶时焉没听清楚是到了哪里,混沌间只听见车上机械的后半句的提示——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那就下车吧,他看了看还在吵架的乘客,明明是想对陈曦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说的是:“哦,那好吧。”

再是简洁,也算是有始有终道过了别。

总强过许多年前。叶时焉想,只是因为没说过再见,所以心里如何都有那么一点痴念。

叶时焉和陈曦十八岁后重见的第一面是在牙科诊所。她躺在牙椅上刚做完基础清洁,配台护士去消毒间时,叶时焉拉下口罩:“陈曦……”

他欲言又止,她却飞快说:“好巧。”

时隔多年故友相见,做完根管治疗之后他请她去楼下喝咖啡,初冬里下了雪,她点了两杯阿芙佳朵。

一种近乎甜点的饮料,浓缩咖啡上面覆盖着冰淇淋,陈曦说有点像人生,多来点甜蜜,就妄想凭此能把痛苦淹没。“只不过等你把冰淇淋都吃掉,就会发现,该苦的咖啡,只会更苦。”

还是十七八岁的陈曦喜欢的叙事风格,她现在是自由撰稿人:“什么东西都写,小说啊、新闻稿啊,广告文案啊,哦,还有给品牌方写写软文什么的。”

叶时焉就问她写什么小说,欧亨利式的吗?陈曦笑:“高中你还说你要当数学家,哪种数学家?数48近中阻生,47龋齿发炎的数学家吗?”

如此,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十年踪迹十年心,光阴听着总是轻巧,只是漫长岁月几番打滚后,轻飘飘的时间也变成了沉重的相对无言。

最后叶时焉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家,陈曦说算了:“我怕到时候我不知道该不该请你上去喝一杯。”她穿了条胭红的长裙,裹在肃黑的大衣里,像一朵渐渐要燃烧成灰的玫瑰,香气盈余,意有所指。

不过是饮食男女而已——彼此都不厌烦的老同学,见了一次,自然而然免不了尔后数次。还是叶时焉先问出口,他说陈曦,我们要不要试着交往一下。

陈曦抬头看他,也不说话,他忽然心如鼓擂,气若游丝,踟蹰想要开口解释。

用什么借口呢,是家里催得紧,还是想走出上一段失败恋情,是同龄人都结了婚,还是这么多年过去,我都没忘记你。

他在犹豫,大脑飞快计算是假装还是真心,陈曦却忽然笑了,她干脆利落很多,甚至都不需要原因,她说:“好啊。那我们去约会吧。”

如此轻松自然,如此轻描淡写,如此轻而易举,却绝不是叶时焉想象过数次的画面。

于是他愣住了,陈曦却已经打开手机上的订票软件:“饭吃了我们去看电影?最近上了一部文艺片据说还不错。”

“我们还没一起看过电影。”他迅速的回过神来,却又一次冷场。

隔了许久陈曦才说:“如果当时你不失约,或者我们早就一起看电影了。”

叶时焉在想“失约”,他好像同陈曦有过许多约定:一起解决偏科的毛病,一起在初雪的日子里吃冰淇淋,一起去同一所大学,以及,一起做对方永远的朋友。

只是好像从某一天起,他就开始不停“失约”,到底是哪一天呢,叶时焉在想。

忽然陈曦伸手在他面前,五指张开轻轻晃了晃:“嘿,问你到底看不看这部电影?”

“嘿,问你到底看不看这本书?”

叶时焉和陈曦友谊有些老土,高二文理分科后两人被班主任组成了互助小组,顺便凑成了同桌。

陈曦数学成绩老提不上去,叶时焉更惨一点,语文分数在及格边缘徘徊。其他都还好,他偏偏作文不行,议论文展开不了论点,叙事文講不出个故事。

桌子上是陈曦带过来的《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她的辅导方式挺特别,一天跟他分析一个短篇小说。

《高考满分作文》看不下去,难道世界名著还能有阅读障碍?陈曦拿《麦琪的礼物》给他讲过起承转合,拿《最后一片叶子》给他讲过高潮迭起,叶时焉不耐烦了就问:“以后你要当语文老师吗?”

陈曦又翻到下一篇:“我要当作家,像欧亨利这样的,写一些百转千回的故事,比如这篇《绿门》。”

热爱冒险的鲁道夫,从牙科诊所门口发传单的黑人手中接到写着“绿门”的宣传单,他认为这是一种暗示,并发现了一扇绿门从而救下了自己的爱人。

在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整栋楼都是绿门,而黑人只是在宣传牙科的同时顺便给隔壁剧院宣传新戏《绿门》而已。

命中注定,最后鲁道夫这样解释自己的爱情。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瞎折腾出来的曲折离奇。”叶时焉不敢苟同这个故事的发展和结局。

“别人看见了花花世界,只有他看见了绿门。”她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用你的话来说,就该是——哪有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显然可证,我必然爱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由来一阵心悸,后来慢慢长大之后,他才承认,那一阵心悸,四舍五入约又等于,心动,所以才能隔了许多年,让他仍旧念念不忘。

不然他不会真正认真同她互帮互助,更不会在除夕的时候,因为她的一个电话,奋不顾身去找她。

那是高三的寒假,他是在学校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找到的陈曦,她缩在一把高脚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冰淇淋。

他走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是哭了一场的模样:“跑得急,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钱包。”

她又拿了盒冰淇淋递给他:“付钱吧。”

天空就是在这时下的雪,陈曦看起来开心了一些,除了爱看小说,她还爱看韩剧:“初雪耶,是不是代表以后我都会幸福的。”

他不解风情:“明明十二月才下了雪。”

“可这是一月了。”她看着他肯定的说,“这就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说完又有些落寞。

两人一同安静,慢慢吃完冰淇淋,陈曦问他:“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永恒这回事吗?”

夏天冰淇淋的凉爽到冬天就变成了刺骨,春天花红柳绿开到了秋天就都成了枯黄萧瑟,叶时焉不知该要如何安慰才管用,只说:“我啊,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陈曦眼角鼻头通红,就这么定定看着他,对视三秒后她忽然直挺挺打了一个喷嚏。叶时焉心里五味杂陈,陈曦则捧腹大笑,笑出眼泪之后又问他:“这样还是朋友吗?”

他拿纸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尔后木然点了点头:“是的,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后来叶时焉回想了很多遍当时的情境,他没有犹豫,他当机立断,他诚恳真挚,所以他真的想不出来,他完美无缺的回答,怎么忽然就让陈曦生了气。

“你知道你刚刚点头的样子像什么吗?”她冷峻看他,“像呆头鹅。”

不过临别的时候陈曦好像又开心了很多,她甚至问他:“哎,叶时焉,要不要以后跟我做大学同学?”

他们最后当然没有成为大学同学,倒是隔了十年再相见时,成了毫无芥蒂的“老同学”。

哪怕是两人勉强成为情侣之后,陈曦没有问他为什么高三毕业出了国,叶时焉也没有问她这些年为什么失去了联系。

仿佛十年前一月份的十字路口是梦境,叶时焉的回答是镜花水月,毕竟那时他说:“好啊,你念中文系,我念数学系。”

高考之后陈曦和大多数人都没有联系,叶时焉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她填报志愿的时候去找班主任,问哪个专业方便她打工挣钱勤工俭学。

陈曦家境应该不错,两年同桌下来叶时焉自然是明白,于是他也不解,不解陈曦选择龋龋独行远走高飞的理由。

然后呢,然后是他在国外的求学,求学后的深造,深造后的工作,兵荒马乱,马不停蹄,时间推着凡人走,凡人却没有时间问一句为什么。

或者只是因为凡人想有所保留。

问了又有何好处,不过是四月暖春里忽然而至的寒流,人说倒春寒,人生都该向前走,连天气都在提醒你,溯流便是难受。

叶时焉不想提起从前,提起他曾去陈曦的学校找过她,曾拨打她从前的号码听了一遍遍“您拨打的是空号”,不想提起他短暂交过一个女友,更不想提起他临走那年。

学校的后门口陈曦叫住他:“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你要留学。”

他却只是个凡人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敢说出自己的懦弱,说出自己要子承父业,说出自己不敢逆反父母,甚至说出自己会回来。

后来他也发现,陈曦也是一个凡人,她亦不想提起从前,提起她走失的姐姐回家的故事,提起她父母生下她只是为了应付失独后的寂寥,提起她爱吃冰淇淋,只是因为父母一以贯之的反对。

“是不甘啊。”她在和女伴试婚纱的时候说,“我姐姐就是去买冰淇淋的時候走丢的,我爸妈从小便一遍一遍跟我说这样的故事,也不许我吃冰淇淋。”

“那种不甘就像当年叶时焉……如果按照故事的走向,我们或许要成为情侣,或许很快又分手,但故事写下了一个逗号,人嘛……”

她说你看过那些个电视剧的,所难弃者,一点痴念而已。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十年都惦记着他呢。”女伴说,“这样也挺好,你们同学友谊知根知底,世俗意义上的合适伴侣,有这样的人陪伴余生也未尝不可。”

引导的服务员来招呼他去试新郎礼服,他示意对方噤声,离开后又解释:“别说我来过,待会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哪有什么惊喜,倒像是忽然而来闷头一击,他想起十年前那个下雪的一月,陈曦无助的问他:“真的没有永恒吗?亲情也好,宠爱也罢,没有可以让人依赖的情感吗?”

他说有的,朋友可以,然后很快,他也抛开了她,选择远渡重洋。

只是叶时焉也有不甘,他以为这是他百转千回命中注定的爱情,她却说这是一点痴念而已。

有时想想,冰淇淋真的那么好吃吗?也未必吧。“不过是聊以珍珠慰寂寥。”

结婚的事儿,也是叶时焉先提的。

其实他和陈曦真正交往不过三个多月,只是对于以后的事,他却很早就开始想了,什么时候说,说到底是一个契机而已。

而同学会,偏偏成了那个契机。

说是同学会,其实只有几个人,在市医院口腔科工作的师兄,他留学时的室友,室友如今的妻子,以及他的前女友。

去之前他叫了陈曦,她来的路上堵了车,推门进来的时候室友正同他开玩笑:“你老实交代吧,单身这么几年是不是还惦记着露西。”

露西是前女友的英文名,两人在同一个教授手下做事,单独吃过几次饭,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陈曦进来大方立在他身边,他一个一个介绍,最后揽着陈曦的肩膀,想了想说:“我的未婚妻,陈曦。”她侧头看他,波澜不惊的眼神,似笑非笑结束宴席后,两人打了车回去。

车停在楼下时他问她要不要走一走,小区紧邻着市政工程的人工湖,不大,十分钟能绕一圈,走到一处桥上时,他问陈曦:“想过以后吗?”他指他们的关系。

陈曦却问他:“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事情?”

“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叶时焉犹豫了一下,又换了种说法,“我们都这个年纪了。”

他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也是啊:“早点上去吧,明天你还得上班。”早九晚五,大势所趋,到这个点就该睡觉,到那个点就该工作。她说,循规蹈矩才是人生大道理。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都无法遇见奇迹了。”陈曦说,“因为我们都不是漏夜前来,相信荒诞的小职员鲁道夫。”

《绿门》中爱冒险的男主角。在这个年纪,大多数的人不得不迷茫、无常、开始腐坏,只有他还清醒、坚定、缱绻羡爱。

叶时焉看过陈曦的个人公众号,在某篇文章里她提到:“他爱她,是因为他是他,而她是她,所以一步一步,他才走向了她。”

她说,“是命运的安排,却不是任谁都可以替代,爱的本质是坚定,是我坚定走向那扇绿门,而你,坚定选择了相信我。”

叶时焉想,他坚定选择了她吗?而她呢,又坚定地选择了相信他吗?

他提过双方家长见个面,陈曦想了想说:“哦,我没有家长。”她说她大学之后就跟家里联系不多了:“高中毕业我跟家里要了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陈曦高三那年,她走失多年的姐姐终于回家了,还带着她十岁的侄子。她当然明白姐姐受了许多苦才找回家来的,但她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了多余的那个女儿。

终于到了除夕,侄子只是把她的玩偶都画上了鬼脸,她积累已久不懂事的情绪就爆发了。

侄子哭完姐姐哭,她隔着门听见父亲对姐姐说:“如果没有你妹妹生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母亲会为你的走丢一直内疚伤心。”

而她母亲则来教训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些玩偶从前都是你姐姐的……”都是你姐姐的,所以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你。陈曦对自己说,你看你就是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替代品。

如果一件东西,从来就没有,谁也不会抓心挠肺,偏偏突然地失去,体会了撕心裂肺,才有了一朝被蛇咬的应激。

所谓衣食住行,衣服也好,房子也罢,毕竟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喜欢用一半人生的精力,花费在规避伤害上。

小心翼翼,心有戚戚。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时,方医生也准备要离开,她扬了扬手上的车钥匙:“送你一程。”

车上的新闻广播在反复报道上午那一场事故,有专家推测,有证人采访,还有后面在医院对亲属的采访报道。

“福大命大。”方医生忽然对叶时焉说,“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

叶时焉朝她看过去,她却目视前方,认真开车的架势:“学历也好,履历也漂亮,一来就是全科和种植总监,客人预约的时候不着急都喜欢找你。”

“不过呢,嫉妒又谈不上。”方医生笑起来是轻松,“你看,贝塔小朋友就只会找我看牙。”

贝塔小朋友是上午哭闹的小男孩,爱吃糖,又不爱刷牙,每次来的时候死活不肯上牙椅,护士拿他束手无策,只有方医生肯耐心哄他。

时间久了贝塔也规矩了,但每次基础清洁前还是嚷着要糖,不给不罢休的模样。护士在一边笑,方医生就做好人:“吃完之后要做什么?”

“刷牙!”叶时焉见过一回贝塔认真回答时乖巧的模样,答完还要朝方医生脸上亲一口,“舒克姐姐,你真好!”

“为什么每次都给他糖。”叶时焉问方医生。

“因为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哭的孩子永远没有糖吃。”方医生说,“我在身体力行教授他这个真理,况且……”

红绿灯时,方医生停下来转过脸笑:“吃完糖就给他做基础清洁了,他高兴,我也轻松,他是孩子,我乐于包容,挺好。”

陈曦本来该是方医生的病人,她是朋友介绍来的牙科诊所,到了这里在大厅等待时,才看到上面的医师简介。

她给方医生打电话,两人约在楼下咖啡店见:“你们诊所的叶医生,是我从前喜欢的人。”所以后来方医生给她调整了预约。

“挺浪漫,又挺冒险。”方医生说,“我问她如果没碰巧遇见你,会怎么样。她给我讲了一个叫《绿门》的故事。”

“她说,《绿门》的故事如果要成立,必须经历无数多个巧合,鲁道夫夜晚出去游荡,接过了宣传单时他认真地看,看完之后他相信了命运的暗示,暗示之后去他去寻找到绿门,找到绿门之后他敢于去推开,推开之后他会善良的救人。”

所以明白了吗,即使是有命运的推手,而能遇见这样的奇迹,完全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他。

而她迈开了第一步,才会有后面无数多的情节与转折。

“有一天陈曦给我发来短信,说你提结婚了,说谢谢我。”方医生看着叶时焉,“我问她,当时想过有结果嘛?”

陈曦说不知道,方医生又问她,不怕爱得徒劳?

听到这里叶时焉想起头一天收到露西的短信,他点开时陈曦坐在他旁边,觑了一眼之后问他:“前女友真只有这一个?”

他点头陈曦又问:“分手之后为什么空窗那么久?”

“那时候学业重,没什么课余时间,后来工作又忙……”好像人一长大,喜欢和爱就变成了一件可耻的东西,是弱点,是软肋,是较量,是孩子气。

叶时焉想起爱吃糖的贝塔,爱情就像吃糖,哪怕是受了伤害,但不可否认那也是爱。蛀牙也好,不甘也好,怅然也好,那些跟爱本身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叶时焉从方医生車上下来的时候道了谢,方医生问他:“就这么回去?”他想了想说要去买冰淇淋。

陈曦说起自己在这座城市首付了一个房子之后,他惊讶看她。她就笑,得意满满的模样:“我没动用家里给的学费生活费,办了助学贷款,大学四年几乎一直都打工。”

她最后报的是英语专业,课余能接些笔译的工作,周末能去做家教,“我大学时房价没这么恐怖,付了首付,得打许多工才能又照料生活,又还贷款。”

叶时焉想,难怪他当年去她学校,根本找不到她,他托人问了,对方意味深长说陈曦啊,陈曦早就不住学校了,跟人合租。

后来他才知道,租她房子的人,是带她做口译的师姐。陈曦说,口译赚得多但不是随时能做,而且太废脑子:“有段时间我也去楼下的咖啡店打工。”她就在这时学会做阿芙佳朵。

她说她第一次知道冰淇淋加上热咖啡原来是这样的,叶时焉那时就说:“我记得你也挺爱吃冰淇淋的。”

“我不是爱吃冰淇淋,不过是心理作祟。”她笑了笑,“不过到了后来,也不知道是阿芙佳朵还是别的原因,我好像真的从心底确定我喜欢冰淇淋。”

喜欢多么难得啊。“没必要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同自己置气。”她说,“不过人总是这样,嘴上说得容易,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了。”

“也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儿很容易,但说出来又太难了。”他说,“比如对不起。”比如,我爱你。

陈曦说那有什么难,“如果你以后对不起我,那你就给我买个冰淇淋。”她说她会想起十年前那天在街头一起看过的初雪,想起一生幸福的美好祈愿。

这么喜欢冰淇淋?他问她。

陈曦却说:“我觉得,即使是在那一晚,鲁道夫没有去街上闲逛,他也一定会在其他晚上,其他地方,因为其他的奇遇,而遇上他救下的那个女孩。”

尽管命运起了波澜,她说,这也是很好的爱,就像——“即使那时我不得不选择了英语专业,但是兜兜转转到了最后,我还是变成了一个一千零一流写手。”

还是会有误解,会有曲折,会有春天里忽然来了本该属于冬天的风,但即使如此,谁又能说这不是春天了呢。

好在,所有这些都只是倒春寒,再冷再潮再吹得人迷茫,总会有清醒时刻。

叶时焉到楼下时,陈曦正蹲在大门外,她裹着件浅驼色的针织外套,一勺一勺认真挖着一盒冰淇淋。

他提着口袋在她面前蹲下,他说:“陈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她抬头看他。

“我真的很爱你。”他说。

有一阵风吹来,本该如同偶像剧般相拥或者亲吻的两人却一起先打了个抖。

陈曦和叶时焉相视一笑,人生在世,好像什么都不会是那么十全十美一帆风顺地完满。

但幸好,没有成为花花世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却成为了彼此的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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