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山里红

2019-05-06 16:49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二妹一毛钱大娘

章古台的山里红又红了。

除了章古台人,很多地方人其实不识山里红,他们误把山楂称为山里红。

山里红果子小的很,和山楂相比,差不多似其四分之一大小,甘甜,野性,小巧,易储存。所以,若干年前,章古台人在深秋时节,家有青壮年的,都要走很远的路,车拉马驮的去山的深处寻找山里红。街巷里若相逢,基本都会互问:你家今年能去摘山里红不去哪摘啊?

采摘山里红,在章古台,是一件大事,快事。

那一年,家里来了一个德力莫的亲戚,据说是妈妈娘家的一位大娘。大娘此来,是要住在我们家卖她的山里红的。

德力莫的山里红,是章古台最出名的山里红,也是最好吃的山里紅。

大娘看起来挺胖,除了睡觉,无论何时头上都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宽大围巾,厚实的在头上馋绕两圈,然后在脑后那么一系,看起来干净利索,也很暖和。

她说话嗓门很大。如果她在屋里冷不丁开口说话,我家屋外的大黄势必要“嗷嗷”的狂吠几声配合她,她平时不说话时就在那里咳咳的,是东北老年女人最常见的一种哮喘病。

大娘小气的很,把她那三大袋子山里红看管的特别紧,除了刚进门时示好的给我们每人一把之外,再都没拿出一粒给大家。还明确的用她那有一点三角的眼睛警告我和弟妹们:别看,看也不给吃。在那个饥饿、贫瘠的岁月里,山里红,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好吃的水果,胜过山杏二十倍。但是大娘不给吃,说她卖了山里红要去看病的,她说这哮喘是能治好了的。可是我们真恨不得想要趁其不在就窃取她一些。这是一种无法用理智去修饰的人类最愚蠢却又最现实的本能,如之天规森严下仍然难禁美貌的小仙女们娘胎所带的思凡之心。

但妈妈不许我们偷。她不停地规诫着我们不要吃姥姥的山里红,因为妈妈刚生了小妹才一个月,所以尽管她想要为我们去摘几兜回来,但虚弱的身体与小妹的嗷嗷待哺阻碍了她的行程,她答应我们:明年一定,一定给你们采一大堆回来。

几天过去了,大娘的山里红口袋一日瘪似一日。每晚回来,她必是坐在炕头,认真地数着她那些散乱的零星钱票,硬币哗啦啦一下倒在炕上的瞬间,是全家人眼睛都分外一亮的时刻。大娘则从裤腰里翻出她卷了好几卷的灰黑色布包,将钱币小心翼翼的收了,依旧拴在腰间,然后心满意足的咳着看着我们笑,如同孔乙己嚼着茴香豆。

大娘用一个我家的破旧茶缸去卖山里红,一缸一毛钱,带到街里的,一天准卖完。三大袋子堆积如山的山里红,眼看着日渐矮瘦,是一个五百斤胖子成功减肥成一百斤后的严重缩水感,我们看着心急如焚,却始终不情愿地信守着妈妈的训诫。

那一晚,三岁的二妹没有吃晚饭,口齿还不太伶俐的她,转着一双乌黑的像夜晚星辰的大眼睛,弱弱的跟我说了不下三遍:姐姐,我想吃一粒山里红。可是,看看妈妈,再看看她大娘,我也实在说不出请给我们舀一缸的话。掌灯时分,家里大人里外的忙着,这时二妹怯怯的站到我脚边,牵我的衣襟,我低下头看她,她展开小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两粒山里红,她用细小的手指拈起一颗,另一颗在掌心,她向上又举了举示意我拿,这时弟弟在边上看着我,口水似乎比目光更直接,我几乎不被察觉地和他点头,他迅速从二妹手心里拿起那颗山里红放进嘴里。我蹲下来,抱住因为营养不良能数出肋骨的弟弟和妹妹,泪水落在他们瘦薄的肩上,我恨自己就连一毛钱也没有,连给他们买一缸的钱都没有。

见我哭,二妹吓得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指着袋子的一角,用只有我自己家人才能听得懂的人类语言说:捡的,没偷。我看时,大娘的山里红袋子的一个角已经破损,小小的山里红果子正乐此不疲地挤在那个通向外面神奇世界的小洞上。

第二天一早,大娘早早地起床离开了。妈妈追到山岗时,大娘迎着风正剧烈地弯腰咳嗽,看见我妈,她停了下来:你家孩子的事昨晚我都看见了,将来都是好孩子,只可惜你们实在家贫,大娘也没别的,在炕底下给你留了三块钱,还有那半袋子山里红也不卖了,都留给孩子们吃了吧,记住,吃完记得把袋子给我还回来啊。

妈妈回来时,翻出炕席下她大娘的留款:五块三毛六分钱。这是她卖山里红所有的钱,一笔巨款,是我们每晚陪她一起数过的。

夕阳下的绵绵沙海,是章古台无与伦比的美景,通红通红的山里红招摇在整个秋季。此后,每到深秋,妈妈就会率领我们一家去德力莫采摘山里红,虽然,现今,山里红已经没那么好吃了,但是,我们却要年年去收获。

而其实,更重要的,是要去看望妈妈那个大嗓门的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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