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D1

杜鑫

我缺了一条手臂。

我是最后一個被他做出来的，少了一截材料，他也懒得再找，于是一根银白色的提线，从我的左手指尖进入，穿过胸膛，那里没有鲜活跳动的心，就从空荡荡的袖管里拉了出来。

演出华服上身，我听着锣鼓的应和，随着线的牵引，举手投足。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张脸饱经风霜。

每天傍晚，当晨昏线经过我的脸时，我都能从容身的老木柜里看到他站在屋外，背靠着一棵落光了叶的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圈就着温暖的城市流光在他的头顶缓缓舞动，然后遁入暮色之中。烟上的红光像一朵有着透明茎叶的花，在暮色中诡异地盛放。他经常望着横斜树枝后的灰色天空出神，直到夹在指尖的烟头烫到手，才会扔掉烟头，拍拍裤管，进到屋里。

他把我搁置在陈旧的木柜中，任带着梅雨气味的腐臭侵蚀我的四肢百骸。我听到身后的另两个木偶在私语，按年纪，它们是我的“祖辈”。我听到它们说起了他—— 一个表演木偶戏的艺人。他从父亲手里继承祖业，走街串巷地表演木偶戏，但如今对木偶戏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人们或是行色匆匆地为生活奔波，或流连于酒吧、歌厅。此外，还经常有居委会的人或是城管指责他影响市容市貌。他被门可罗雀的苦闷感所围绕，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只知低头摆弄木件，不努力改变，也无心去改变。

没有演出，便只能沉睡。

晨昏线依旧一天一次经过我的脸，我却感受不到时间推移，像掉进了混沌深海之中。

惊醒我的是不断响起的东西被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我隔着老木柜向屋里张望着，借着白炽灯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他蹲在一个角落里，用呆滞的目光盯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饭碗和玻璃杯的碎片。那些碎片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一颗颗盛满月光的钻石，折射着童年时长满雾气的清晨，长满露水的青草，长满苍苔的青石板路……那时的日子清贫却安宁，那时的故乡容得下一方帷幕和锣鼓咿呀。

然后，我听见女人尖锐的咆哮和孩子的哭声，再然后我看到女人拉着孩子摔门而去的背影，我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到这里……

他终于再次打开了老木柜的门，面无表情地抱起我和其他木偶，然后将我们投入了一片火光之中。我瞬间被火焰包围，这四周竟与我演出时周遭的灯火辉煌离奇地相似。在火焰将我化为灰烬之前，我望着他无神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微笑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道：

我们都一样，我是被你掌控的玩偶，而你是被这时代掌控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