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和他的胡弦

2019-05-08 03:58阎秀丽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砰砰三爷眼睛

阎秀丽

三爷进屋的时候,身后带进来的阳光把阴暗的小屋瞬间照亮了不少,女人的眼睛里蕴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本就不脏的椅子,有些拘谨地说:“坐……坐下,我给你做饭去。”

三爷没有吭声,转过身把后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卸下来,女人双手刚想接过去,三爷厉声喝道:“放下!”女人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讪讪地转身走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女人把盛着炒鸡蛋的盘子放到三爷面前,自己的碗里只有几根黑乎乎的咸菜条。屋里静得似乎只能听见咀嚼声和碗筷声,正在低头吃饭的女人碗里忽然多了一块散着香味的鸡蛋,女人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他爹,我……”

三爷撂下碗筷,转过身就下了地,拿起那个长长的包袱就走了出去。女人的眼泪掉在冒着香气的鸡蛋上,她揉了揉眼睛,随后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向上微微弯起。

不一会工夫,外面响起了拉胡弦的声音,如诉如泣的弦声飘过一座座低矮的土平房,随着升腾的炊烟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三爷长得清秀,三七分的头发光溜溜地背在脑后,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妥帖地套在挺拔的身板上,十指修长如玉,像女人的手。

这个手指天生就不像干庄稼活的手,平日里只是穿着板板正正,看些不知在哪倒腾出来的破书,在村里人的眼中,三爷就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终不是一个庄稼把式。所以,三爷在他爹的咆哮怒骂中去了县里,在县剧团里给人打杂工,虽然没挣回来几个钱,却学会了拉胡弦。

三爷拉的胡弦好听,庄稼人虽不懂他拉的是什么,但是却喜欢茶余饭后在他身边或站或蹲或坐着听,那种悠扬的声音时而像山间的泉水叮叮咚咚,时而像春回大地时百鸟的争鸣,旋律婉转,优美动听,吊足了村里人的胃口。

三爷的爹却是看得极不顺眼,却又管不得这“不务正业”的儿子,便自作了主张,下了聘礼,寻死觅活地逼着三爷娶了亲,想让女人套住儿子已经“跑野了的心”。

新娘长得漂亮,眼角眉梢透露着初嫁他人妇的甜蜜。三爷却没有当新郎官的欢天喜地,脸上沉静得如村头的那汪潭水,每天只是拉着胡弦,从天蒙蒙亮一直拉到月隐西山,声音里虽然缺少了一种力气,但是依然透着人世间少有的神韵。

終于有一天,他爹在女人若隐若现的抽泣中一把抢过胡弦,狠狠地掼在地上。三爷慢慢地捡起来,把摔断的胡弦紧紧地抓在手里,眼睛只是盯着他爹颤抖的胡须,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女人的哭喊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了。他爹气得大病了一场,临死前拽着女人的衣袖说:“闺女,对不住你了……无论如何,把那个孽障找回来……”

女人一身重孝找到县剧团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男人正在舞台的乐队里给演员伴奏,那些演员很好看,咿咿呀呀地唱得也好听,男人的脸上飞扬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眼睛半睁半闭,一把胡弦在他手里左右翻飞,修长的手指上下滑动,如行云流水般飘洒自如。

女人的心里忽然感觉有些胀胀的痛,痛得她忍不住大哭起来。胡弦声戛然而止,三爷苍白着脸缓缓地从乐队中站了起来。

三爷回到了家,在坟前给他爹磕头,直磕得额头上血迹斑斑,女人便抱着三爷哭得声嘶力竭,三爷像泥雕一样跪了整整一天。

那夜,三爷没有拉胡弦,早春的风暖暖地吹开了冰冻的河水,村庄宁静得似乎只能听见春潮涌动的声音。

三爷终究是没有回到县里,但是很少有人再去听他拉胡弦了,虽然依旧是优美动听,可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呜呜咽咽地抬着灵柩缓缓地从村里走出来,然后飘飘渺渺地弥漫到灰蒙蒙的天空。

但是女人会听,绞着衣襟或倚,或站,或坐,只是用眼睛盯着三爷,嘴角微微地弯着。三爷停顿的时候,女人便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拿来松香,三爷调弦、试音,然后微眯着眼继续拉着一支支说不出名的曲子。

弦音高亢的时候,女人分明看到,三爷紧闭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块块巨石滚落下来,打在弦上发出砰砰的响声,直震得女人的心也跟着发出砰砰的回音。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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