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谷子

2019-05-08 03:59武俊祥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牛栏谷子同学

1

在绵延起伏的陕北高原上,每逢盛夏季节,阳坡坡上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糜谷地。远远望去,山峦完全被阳光的烈焰所笼罩,呈现出一派灰绿绿的景象。

吴羽的父母正顶着中午的红太阳,弯腰弓背地爬行着,给谷子地铲锄最后一遍杂草。他俩都戴着灰白色的旧草帽,每个人的肩头上还披搭着一条因为擦拭汗水而黑白相间的羊肚子毛巾。吴羽的父亲吴浩又不准备回家歇晌午了,就连他的妻子白翠翠也没有丝毫想要回家歇晌午的迹象。这对年轻的夫妇为什么这样痴迷于自家的自留地呢?全村每一户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这样操劳过来的!谁都不例外。

这几天,山地上所有庄稼的叶子都被太阳晒得拧成了麻花状,灰塌塌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吴羽从凉爽的土窑洞里走出来,锁住了两扇花格纹饰的实木门,把一挂半拃长的铁片钥匙拴在橘红色的高丽纸裤腰带上。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提起门道外边的一个黑釉陶瓷小罐,小罐的脖沿儿上拴了一圈细麻绳,相当紧实。罐里盛着刚做好的豇豆小米稀饭。吴羽准备在返回牛栏川中学的路上,顺便把这一罐亲手熬煮好稀饭送到地里头。

牛栏川中学又快放暑假了。吴羽是去年这个时候从牛栏川中心小学考进牛栏川初级中学的。中心小学和初级中学就隔了一道坡,上下距离还不到500米。中心小学在西坡的半洼上,校门外是一条黄土大路,路畔下面就是初级中学的校园。校园坐北朝南,下面一排大石窑的脑畔就是上面一排大石窑的院子,大院东边被教师灶和学生灶的大伙房给堵死了,西边靠崖修了一堵石墙,石墙与石窑之间的两米狭窄空间有一道石头砌成的楼梯,连通了上院和下院。上院住着老师,下院住着学生。下院的正南面是一排拱顶式的砖瓦房,恰好把学校的院东和院西给封闭了起来,那是学生们上课的教室。

开学第一天,初一新生都领到了新课本。初中比小学多开设了英语、代数、几何、历史和地理几门课程,代课老师也一下子就比上小学时多出来好几位,而且一门课由一个老师来教。初一一班的语文课是由班主任段和平老师来教的。

段老师之所以能成为牛栏川初级中学的民办代课老师,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段老师的多篇散文和短篇小说经常在省人民广播电台上播送,时不时还能获一个大奖,就引起了省里和市里的重视。

每到下午六点钟,学校大门口那根高高的水泥电线杆上,一个灰白色的铝制高音大喇叭里就会准时响起省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那深情而甜美的普通话朗诵。广播上,时不时也有段和平老师的文章被播出。每当这个时候,同学们都端着绿皮搪瓷钵子,忘记了吃晚饭,立在学校的大院里,竖起耳朵安静地听那甜美而深情的播送。

每一个同学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无上的光荣,因为他们有一个令人羡慕和崇拜的会写文章的语文老师!

那年初秋,差1分没被省城师范大学录取的高中毕业生段和平,回到他的老家段家庄和他母亲一起种地去了。

麟州县一中新学期开学的第二天,段和平高三时的班主任老师武文丽专程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城郊区的段家庄村。她要劝说自己的得意门生再复读一年,她知道段和平一定能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无奈,段和平铁了心要回农村帮助母亲种地,武文丽只好返回县教育局,向当局长的老同学举荐段和平到牛栏川初级中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牛栏川初级中学在全乡二万多人的眼里,那是改变农家子弟命运的一座“炼丹炉”。一茬又一茬从农村来的小小少年,在這里经过三年严格的学习教育,只要通过了预选考试,就能获得参加中考的资格。也就有机会考进地区的师范学校、农业学校和林业学校,毕业后就会被县人事局的一纸红头文件分配到县、乡两级的政府部门、公办学校去工作,成为一名吃公家饭的正式干部。

基于这种原因,当时有不少农家子弟经常废寝忘食,用当地农民的话说,上了初中的娃娃们就像是一群“兔鼠子”( 图书子的谐音)!逮着一份好的复习资料总要反反复复地背诵、不厌其烦地练习,直到把资料上的内容烂熟于心!

一旦中专毕业,这些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已经确定了他们人生的头等大事,这往往也是决定他们一生幸福的工作大事啊!

2

吴家沟村的庙墕坡上,吴羽几乎是爬上了长满谷子的地畔。这是1982年吴家沟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大队分给吴浩家的一块儿自留地,也是最能长庄稼的一块儿好耕地。

吴浩抽下毛巾擦了一把满,满脸的汗水,一张“包公脸”上露出来雪白的一口牙齿——他笑了。他摘下那顶灰黄色的旧草帽,在胸前忽闪了几下,对着同样疲惫的妻子说:“兵儿他妈,娃娃送饭来了,快放下锄头吃饭走吧。”

白翠翠把发光发亮的锄头放在了干巴巴的谷子中间,脸上露出来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容。她以手挡住了眉头,望向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吴羽他爸说:“这老天爷,一股劲儿地晒,什么时候才能给咱下一点儿雨水呀?”

“是呀,再不下雨,咱的谷子苗就白抽穗了。”

被太阳长时间地暴晒,吴浩的脸上、胳膊上和挽起裤管的小腿上,露出来又红又黑的红棕色。只有穿着“二股筋”背心的上半身,肩膀头上偶尔才会露出遮挡住的两道雪白的肌肤来。

白翠翠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齐耳的短发下露出一张和吴浩同样是红棕色的脸庞。在微笑时,干裂的嘴唇间才会露出上下两排齐格整整、白格生生的漂亮牙齿。

吴羽紧挨在母亲的身边坐下来,把饭罐递给了母亲。吴浩从一个发黄的旧干粮袋里掏出一个半干半湿的玉米面窝窝头,掰成了两瓣,一半递给了妻子白翠翠,一半拿在了自己的手里。他们吃一口窝窝头,喝一口豇豆小米稀饭,顺便夹一筷子沙盖泡菜,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食物。

看着父亲和母亲吃饭的样子,勾起了吴羽肚子里的馋虫来。他迅速从土地上站起来,对着父母说:“爸、妈,你们慢慢吃吧,我要到学校里念书去了。”

吴浩放下了手中剩下的半碗豇豆小米稀饭,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儿窝窝头,站起身来问儿子,买练习本、钢笔和墨水的钱都带上了吧?

白翠翠也站起身来,叫儿子路上要小心一点。心想,这孩子咋就不能等到阴凉下来再去学校呢?不由得脱口喊道:“兵儿,到了学校要多吃饭,可不敢嫌饭菜不好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服脏了下周拿回家里来,妈给你洗!”

吴羽跳下了谷子地畔,回应了母亲一声:“妈,我知道了!”

已经走远了,吴羽听不清还在呼喊着什么,他只顾急着赶回学校去。

步行了十五里山路,吴羽汗流浃背地来到牛栏川初级中学的大门口,迎面正好碰见同班同学广兵和林平。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准备到学校背后的白杨树林里去背单词。

广兵和林平看到走进学校大门里来的吴羽,林平欢喜地问:“吴羽,你也这么早就回来了?快回去拿书吧,咱们一起到树林里背书去。”

树林里的气温相对于黄土山路上来说要凉快一些,浓密的林荫遮挡了夏日午后的阳光。

吴羽飞快地跑向教室对面的那一排大石窑,推开门,看见俱兵正在宿舍的炕沿前跪着,用一块旧抹布擦拭他那没有上过油漆的白茬子小木柜。吴羽很友好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俱兵,你也回来了?”

放下挂包后,吴羽飞快地跑向大门外,他要到白杨树林里背英语去。

上晚自习前,俱兵、广兵、振兵、林平、振荣和吴羽等同一个宿舍里的十二名同学都齐聚在窑洞的大炕上。他们从清一色的白茬子小木柜里拿出来各种吃食,一一展示给大家看。有拿炒黄豆、炒玉米花的,也有拿油炸麻花的,还有用铝合金饭盒装来了猪肉熬酸菜的,极个别家里条件好的同学用油布纸包一兜油炸鸡蛋泡泡的。同学们多数都带着一罐头瓶猪油煎辣子。

宿舍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谁拿来的猪油煎辣子,大家都存放在小组长俱兵那里。每天午饭和晚饭时每个人都往碗里挖一小勺,拌着没有溜皮的土豆糊糊吃。等一瓶吃完了,再开始吃下一瓶。这样轮流着吃就不会产生浪费。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们来说,能把猪油煎辣子放进滚烫的土豆糊糊里拌着黄米捞饭吃,那味道简直是香喷喷的啊!

在学生大灶上,同学们吃的米都是用糜子脱壳后碾成的黄米,由学生家长送到学校的粮库里。由于每一个学生的家境状况不一样,交到学校里来的黄米有的新、有的旧,米仓里就会滋生出米虫来。做饭的大师傅嫌捡米虫麻烦,直接就把黄米倒进铁锅里用冷水淘洗两遍,而后再倒进沸水锅里煮。捞出来的黄米饭堆在一个大笸箩里,米虫子一个个鼓胀着白白胖胖的身條,趴在米饭堆上,确实有点儿瘆人。同学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饭菜吃进肚子里的,否则人人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有几个说话诙谐幽默的同学,端着饭碗站到伙房门前的大碳堆上调侃:“瞧一瞧、看一看,我们的饭菜里顿顿有肉吃啊!”惹得满院子的哗然声。

3

段和平老师一直住在一间初一一班教室隔壁的小房子里。上晚自习的时候,段老师会把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门一锁,来到教室,坐到讲台上备教案,或者看书、或者写东西,反正谁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教室门外去。同学们一个个只好乖乖地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

牛栏川中学的生源绝大部分都来自辖区乡村的农民家庭,绝大部分孩子读起书还是很用功的。不管哪一个年级的学生,大部分都能自觉地做到迟睡、早起,班主任老师也就跟着学生们早起晚睡,从始至终照看着他们。在牛栏川中学当老师,特别是当班主任老师,吃的苦、操的心要比城里学校的老师多很多。

林平的哥哥林军在考上市林业学校之前,常常比班里的其他同学做习题、背课文要多好几遍。初三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晚上,同学们都已经躺进被窝里睡觉去了,林军还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模拟考试卷。林军做着、做着就睡着了,结果一头碰倒了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把头发烧掉了一小块儿。

段老师问林平,哥哥是不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儿?林平说,哥哥第二天跑到学校的理发部,害羞地理了一个小平头。

同学们哈哈笑过之后,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那个年月,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经济、社会还很落后。国家还没有更好的物质基础来保障每一个孩子,特别是不能保障每一个农村孩子都能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充分地享受到更多更好的成长与学习环境啊!

每个月逢五的这一天是牛栏川的赶集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村民们赶着牛拉车、拉着驴垛子,多数是步行到集市上来,他们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农产品交易。

这一天,牛栏川中学的大门口、学生宿舍的门前,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念书娃娃的家长们趁着赶集办事的机会,顺便来到学校,看望一回各自的娃娃。从家里给娃娃们带来几块玉米面窝窝头,还有炒豆子之类的食物。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都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单凭学生灶上的那点定量的饭菜是远远不能满足孩子们蹭蹭往高长的需要的。俗话说,半大孩子的饭量能赛过一头耕地的老黄牛哩!

俱兵的爸爸新调到一个乡上去当乡长,没人在城里照应他了,二中也没有学生宿舍楼,不得已,俱兵只能回到乡下老家的牛栏川中学继续读他的初中。

俱兵是家里的长子儿,从小就跟着爸爸在城里读书,相比农村的孩子来说,要见多识广一些。加之俱兵天生的一副开朗性格,个头还比别的同龄孩子高出了半个脑袋,或许是城里生活好的缘故吧,优势特别明显。

俱兵转到段和平老师带班的初一一班后,很快就成了班里的“孩儿头”。不过俱兵这孩子心地善良,从不欺负班里的任何一个同学,反而把班里的学习氛围和团结关系都搞得十分融洽。这与段和平老师的教导是密不可分的。

那一年,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学校大门外的牛栏川乡政府大院里,每到八点零五分,铿锵有力的《万里长城永不倒》主题曲就会准时唱响。从书记、乡长到农民、学生,全都朝着同一个黄河牌电视机的屏幕上望去,等待着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的开播。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电视剧《大侠霍元甲》积极的主题思想,点燃了整整一代人的爱国情怀。

一天夜里九点多,段和平老师照旧到吴羽他们的宿舍里来查铺,正好在窑洞的门口碰上了刚从乡政府大院里看完电视回来的俱兵。俱兵还在嘴里哼唱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歌声戛然而止了,月光下,段老师压低了声音对俱兵说:“乡政府的王干事老对我说,你们学校的学生看完电视后不走大门,专挑离学校近的后墙上翻过去,太吓人了,这样很危险!”

段老师问俱兵是不是带头翻墙了?俱兵理屈,便承认了自己翻过两次墙的事实,然后耷拉着脑袋站着不动,等候段老师的批评。

自那以后,包括俱兵在内的所有班里的同学再也没有人从乡政府的后墙上翻越过。但是,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却被同学们一集不落看完了。

一种习武健身、行侠仗义和热爱祖国的风尚,在那一代青少年的心底扎下了坚固的根系。

4

话说节气转眼就要进入寒露,天气渐渐开始变冷了。田地里的庄稼都像赶趟儿似得一片接着一片成熟了。糜子、谷子、玉米和高粱等主要农作物,都呈现出金灿灿、红彤彤的一大片又一大片,让起伏不平的黄土高原变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

照惯例,牛栏川中学每到这个时节都要给全校师生放假十天。让他们回各自的家里去,帮忙收割成熟了的庄稼。

段和平老师提前把俱兵、振兵、广兵、林平、振荣和吴羽等六名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征询他们愿不愿意秋假到他家去帮忙收割几天谷子。等星期五下午放学回家后再和父母商量一下,再定。

段老师知道这几个学生平时几乎在家里从不干一点儿农活,他们的父母害怕干活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农民的子弟本来就土里生、土里长的,哪能不懂得干农活哩!

孩子们的家长大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淳厚农民,听说老师要把他们的孩子带回家去劳动锻炼,主要是还能在割完谷子后回家给孩子补课哩,自然巴不得老师给孩子早早地“开偏灶”哩!

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流行给学生“开偏灶”——补课这一现象。

中秋节过后不久,牛栏川中学的大门临时给锁上了,只留下了大门一侧的铁皮小门。校园里一下子就变得幽静、空旷起来。

吴羽、俱兵和林平等六名同学在段和平老师的带领下,有说有笑地钻山沟、爬坡洼,徒步行走在通往段家庄的山路上。

段老师的爱人在一所离家三十多公里远的农村小学教書,学校只有十来个小学生,不到寒、暑放假时间她是很少回家里来的,一个人带着小女儿吃住在那里。

段老师的双胞胎弟弟段国庆大学毕业后,分在了母校麟州县第一中学,带着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们,很少有时间回家里来。

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年迈的母亲独自来打理。

俱兵悄悄地给几个同学说,段老师的父亲很多年前就在 “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牺牲了。

来到段老师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段老师的母亲就起来给大伙儿生火做早饭了。也许是走了几十里山路的缘故,在这黎明前的黄金时分,孩子们都还沉浸在甜美的梦境里呢。

老师的母亲尽管年纪大了点儿,但她眼不花、耳不聋,一个人默默地添柴烧火,舀水和面,煮稀饭,蒸馒头,所有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想让娃娃们再多睡一会儿哩。

日上三竿时分,段老师推开了窑门,用他平常讲课时惯用的嗓门大声喊道:“同学们,起床啦!哈哈,太阳都快照到屁股蛋子上啦!”

六位少年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一骨碌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钻出来,忙着寻找各自枕头边和炕脚底放置的衣裤,都争先恐后地往身上穿衣裳。段老师笑呵呵地站在当脚地,说着不忙、不忙。

孩子们穿上衣服后赶紧跳下炕沿,跑到院子里洗漱去了。

大伙儿一起来到小院的一间南房里,围坐在一张铁架支起的圆桌前。早饭是两盘沙盖泡菜、一盆开花的白面馒头,每个人的面前还摆放着不满一搪瓷碗豇豆小米稀饭。段老师招呼同学们坐下来,并笑着对同学们说:“动筷子吃饭啊,都要吃饱喽,今天可是要受苦去哩!”

同学们纷纷拿起横放在碗口上的筷子,夹馍,端起饭碗喝汤。

吃饱了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喝足了甜滋滋的豇豆小米稀饭,师生七人加上老师的母亲共计八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长柄的弯月形割谷子镰刀,肩上还背着一根套环背绳,从大门口鱼贯而出,一起向村庄对面的山地进发——他们要割谷子去了。

5

山村的早晨天色是瓦蓝瓦蓝的,从半山腰上的烟洞口冒出来一股灰白色的炊烟,袅袅娜娜地升上了山顶,进而自由散漫地向山与山之间的空中漂浮开来。那种淡淡缕缕的柴火味道钻进了人的鼻孔里,倍感亲切与温馨。

下了一道慢坡,过了一条小渠,又爬上了一条仅供平板车通过的狭窄山路。大约绕弯了半个钟头,老、青、少三代人才一起来到了一片金灿灿的谷子地跟前。

段老师站在谷子地的边畔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些低头弯腰的金黄色谷穗儿,大发感慨:

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同学们,等不及了吧?那就让我们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来吧,去收获这累累的硕果吧!

老师的母亲定定地站在地畔上,听儿子给他的学生们演讲,褶皱的脸上露出一抹朴实与欢欣的笑容。

此刻,这位满头白发,经受过大自然风吹日晒的老人,遭受过生活多重重压的婆婆觉得自己一生所付的全部苦难都是值得的!九泉之下为国捐躯的老伴儿——尸骨依然埋葬在朝鲜的无名地下。如果老伴儿地下有知,也该为有这样优秀的两个儿子而骄傲的!

大儿子为了帮助她操持家务、供养双胞胎弟弟读完大学而没有继续复读高中,没有考上大学,而是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一次次地获得了省里和市里的教学竞赛奖,还在多家电台和报纸上发表了文章。

今年夏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天爷一直在闹干旱,谷子抽穗后差一点儿就全被晒死了。也是天可怜见,正当节骨眼上的那几天,下了一场及时雨。不但保住了青苗,还使这大片的谷子地最终秋后喜获丰收。

整个秋季里,老太太的内心就像喝了红糖水那样——甜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些稚气还未脱的俊娃娃们都能够快快地长大成人,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吃上一碗公家的饭,就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能够挣钱孝敬他们那受苦受难的爹和娘啊!

振兵把插在谷子地上的几个“吓雀雀”假人儿拔起来,堆放在地畔头。其他同学早就跃跃欲试地想开镰收割谷子了。

段老师一番感慨过后,他把割谷子的动作要领和想到的注意事项给学生们讲解了一遍,并且手把手地给他们一一做了示范。而后才高高地举起镰刀,用他那极富鼓动性的声调宣布:开始收秋喽!

嚓、嚓、嚓嚓、嚓嚓,割断谷子秆的声响顿时此起彼伏,就像是一首简洁明快的打击乐,在这片金色的田野上敲打起来。

每隔半个小时,段老师就会直起腰来提醒同学们一句,要悠着点劲儿,用镰刀的弯尖部位割谷秆,那样既干脆又省力——好割;大家一定要拿捏好部位,不必用力太大,小心割到腿脚上,注意安全。

两个时辰过后,师生们都割累了。段老师招呼一声,大家都拿着镰刀过来,坐在一起歇会儿。段老师打开保温瓶的瓶塞,先给母亲倒了一碗白开水,问母亲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个馒头,而后才问孩子们饿不饿,同学们都说不饿、不饿。

第二次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后半晌了,大家共同吃光了满满的一篮子馒头,而且又喝了一保温瓶开水。这一次休息,大家明显地累了、困了,也饿了。

当两垧金灿灿的谷子全部被收割完时,太阳也渐渐地移到了西山的那一边。

同学们都忙着按段老师指定的地点往拢抱谷子,俱兵突然喊了一声:野兔子!

跟在俱兵身边的振荣紧跟着追问了一句:在哪里?

一只半大灰野兔正从地畔上一蹦一跳地向谷子地的中间跑过来了,听到喊声,它突然停下了跳跃的脚步,机警地支起后腿,两只长耳朵高高地竖立着,随着身体和头颅的转动一会儿拧到左边,一会儿又扭到了右边,变换着方位在打量这一片空旷的田地。

天性好动的孩子们几乎是同时放下了谷子捆,都猫着腰朝那只灰色脊背、白色肚皮的野兔子靠过去。

段老师见状,好生失笑,还是赶紧喊住了他的学生们。俱兵和振荣好像害了羞,红着脸返回谷子捆边,继续把谷子捆抱到了谷垛边。

受到惊吓的灰野兔满活儿向着慢坡跑了。段老师召集大家重又坐了下来。他手执保温瓶,挨个儿给学生们往瓷碗里倒开水,让累了一天的孩子们喝完最后一回水就准备回家。

段老师的母亲把剥掉皮的谷子秆儿用镰刀刃割成了寸许长,又给每个孩子的水碗里放进去一小节,然后才笑着示意他们端起碗来喝水。

从前,农民干完活儿回到家里,又累又渴,就急切地从水瓮里舀起一瓢凉水来喝。为了防止急着喝水呛伤呼吸道,老辈人就想出来一个自救的办法,往水瓢里放上一小段随身携带的干草节。喝一口水吹一下干草节,这样就可以很好地缓冲一下喝水的节奏。

段老师的母亲左右手各提着两个空保温瓶,在深秋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地回家准备晚饭去了。同学们一同望向了山道,那个佝偻的身躯在夕阳的映照下渐行渐远了。

6

割完谷子的田地就像在人的脑袋上剃掉了一大块头发,总觉得眼前的一片空白与整个大地的景象极不和谐。但是,裸露的大地上散发出阵阵馨香,是一股浓郁的接地气的泥土味道。

没用多久,同学们就把满地散放的谷子捆按一起,照头上脚下的顺序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了一大堆。那是一个贴着土崖根堆起来的硕大金黄色谷垛呀!

站在高高的谷垛旁边,一股中秋节打月饼时特有的味道,仿佛正从谷垛中间袅袅升起,四散开来,钻进了孩子们的鼻孔里、味觉中,引得他们个个饥肠辘辘。

秋后的日子不像夏季那样,越往后日头会变得越短。孩子们按照段老师所教的办法,把背绳展开来铺在坡地上,将谷子捆“一打一颠倒”码放在背绳上,而后把两根绳头穿过绳环,以脚蹬手拉的合力把松散的谷子捆紧紧地勒起来。再折回绳头来,拴在背绳中间打成活结。人就背靠着谷捆坐下来,两手握住绳结向前、向下拉伸,两个肩膀头左右一挤就滑进绳套里了。通过两个人的合力,再一推、一蹬,谷子捆就被背起来了。

师生七人都背着谷子捆,就像一个个爬行的蜗牛,在山道上一字顺开往回走。

半道上,他们把谷子搁在梯田的塄坎上,想休息一小会儿。对面的山梁上飘过来一句放羊后生扯开嗓子吼出来的信天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多么荡气回肠的爱情咏叹调呀!那是陕北信天游独有的比兴风格,在这片广袤的黄土高原上,一代人接著一代人,高兴时喊上两嗓子,忧愁了也要喊上两嗓子。他们的日子就是在这样的节奏下度过的。

孩子们听不太懂歌词背后的含义,以他们现在的年龄与学识,还不到能听懂这句歌词含义的时候。就像那园子地畔上的一窝窝倭瓜花儿,还不到结瓜蛋蛋的时候哩!

段和平老师不动声色地从绳套里腾出手来,用手背擦掉了眼眶里噙着的泪珠。是啊,他的爱人还一个人带着五岁大的女儿正在折家寨村小学教书着呢,学区没有通知村小学放秋假。

段老师本来打算趁着放秋假的机会到爱人教书的小学校去陪陪她们母女俩,可家里的糜麻五谷都等着他往回收割哩。他的双胞胎弟弟段国庆老师正在麟州县中学带着高三的毕业班,学生们都为明年的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母亲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多的地靠她一个人来收割,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黄土高原上的农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子的——上天给你关闭了一扇幸福的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快乐的窗。否则,人生的奋斗就没有那么多的意义了。

对面山梁上的那个放羊后生吼出来的信天游跳下了山沟,爬上了山坡,正好钻进了段和平老师和他的学生的耳朵里,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最柔软的部位,惹得他满腹辛酸,泪眼朦胧。

在场上把谷子捆铺展开后,孩子们学着老师的样子,把背绳往肩头上一搭,踏着晚秋的薄暮走向鸡鸣、狗叫、牛哞羊唤的段家庄。

晚饭时分,蒸得一裂三瓣的开花白面馍端到餐桌上来了,用五花猪肉、土豆块、白菜和粉条炖煮在一起的大烩菜也端上来了,外加一盆豇豆小米稀饭。白天的劳累,加之平时的肚子里就没有多少油水,孩子们的这顿饭那才叫吃得一个香哩!

段家庄的夜晚是黑咕隆咚的,牛栏川乡的绝大多数村庄还没有拴上照明电线。那种套着玻璃灯罩的马灯比起普通的煤油灯来说,还是要亮堂许多。同学们被分成了两个学习小组,按照段老师的吩咐,分别围坐在两个炕桌前,都静悄悄地完成着老师布置下的作业。

晚上九点半,段老师合上了捧在他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创业史》。他把条桌上的玻璃灯罩往小里扭了一点儿,来到脚地当中宣布:同学们,晚自习下课了。铃子我就不打了,咱这儿不是没有铃子可打嘛。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随即,他又问道,谁还有不会的地方?咱们现在就提问解决。同学们都说没有了,纷纷收拾起课本,按次序把写好的作业本一个接一个地拿给老师检查。

还是在刚进初一一班的时候,段老师在开学查铺时发现同学们睡觉前大多都不洗脚,弄得满窑洞里都是臭气熏天的脚汗味。那以后,他就规定同学们每天必须洗完脸、洗完脚、刷完牙后才能睡觉,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班上的同学都养成了讲究卫生的良好习惯。

等孩子们都洗漱完了,段老师又把开水掺进凉水盆里端到母亲住着的那孔窑洞里,给他的母亲洗脚去了。

收秋这几天,段老师的一言一行都被孩子们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显然成为后来被同学们个个效仿的榜样,甚至直接影响了大多数孩子们今后的生活习惯。

在六位学生的帮助下,段老师家的两块谷子地很快就全收割完了,并且全部运回到场上了。

五天的劳动锻炼,使每一个孩子的手掌上、虎口处,不同程度地打起了水泡。那几天,每当晚饭过后,段老师总会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铝合金小盒,盖紧了盖子放进开水锅里蒸煮。过一会儿再捞出来,打开盒盖,取出装在里面的针头来,用酒精棉球擦拭完孩子们娇嫩的手上打起来的水泡,然后吹一口气,再轻轻地挑破了水泡,再用酒精棉球擦拭好创口。孩子们第二天一觉醒来就不会再觉得疼痛了。

这些被挑破了水泡的地方,后来都变成了手掌上的老茧,也成为他们日后人生记忆的一笔丰厚的财富。

段老师把孩子们送到乡上,前安后顿地给他们交代,回家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回家后的五天时间里可不敢落下老师布置的新作业,等收假后还要逐一进行检查哩。而后才让他们分頭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送走了学生,段和平老师转身走进了供销社的商店里,他给女儿买了一些饼干和水果糖,还买了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他要到爱人教书的折家寨村小学去走一趟。

在回家的路上,吴羽忍不住又从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一本黑色的16开塑料薄皮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段老师工工整整地给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武俊祥,1970年12月生于陕西神木,出版散文集《回望陕北》。陕西省作协会员,2017西北大学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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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子(外一首)
荒野记
牛栏里的鹿...
寻妻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