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3 02:25濮颖
当代小说 2019年3期
关键词:表妹孩子

濮颖

兔宝子眼睛里的白翳越来越重了,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白纱。早上起床做饭,她得用手先摸索一回,才能慢慢看清锅碗瓢盆。兔宝子不爱跟人说话,很多时候一个人自言自语,偶尔哼出一两句小调,断断续续的,像是不太记得。没人关心她唱的什么,她抑或也不知自己究竟唱的是什么。

兔宝子没起大名,从小到大不管是谁,只要喊声“兔宝子”,她就应了。兔宝子没念过一天书,年轻时唱起“小唱”来倒是呱呱叫。兔宝子个头高挑,身材瘦削,凸出的颧骨上有层红褐色的晕圈,太阳一晒就变成深紫,这令她的颧骨看起来更加显得高突。刚过门时婆婆有点不讨喜她,说她面相不好,命硬克夫。

兔宝子才不信这个邪,她的丈夫是个有着浑身蛮力的男子,一个人可以干几个人的活儿。她也没为婆婆的恶言所动,把个小家操持得风生水起:院子里养了一趟小鸡,圈里捉回来一头小母猪。待到母猪下崽时,肚子滚圆的兔宝子也临盆了,一下生了对龙凤胎,一家四口人过得安稳自在。婆婆慢慢地不再对兔宝子有嫌弃之心,也不唠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成天哼“小唱”,兔宝子唱歌的声音渐渐也大了起来。

兔宝子的丈夫喜欢看兔宝子唱歌时颧骨上一颤一颤的两朵红云,还有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两颗星子。兔宝子做饭的时候唱歌,中午的饭菜一定会比平时香,若是睡觉前哼上两句,丈夫就会将对面的枕头拿过来并作一排。

现在兔宝子床头只剩一只枕头了,另一只枕头被她塞进了五斗柜里。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将那只枕头摸出来,抱在怀里。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唱着小唱,淌着眼泪。

兔宝子的儿媳妇春红睡在隔壁的房间,有时夜里会打开电视机,呼啦呼啦地调着频道。杂乱无章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兔宝子知道,春红又睡不着了。这个家太过寂静了,三房一厅里正常住着婆媳两个,即使儿子建新回来,也还是冷冷的。儿子和自己说不了多少话,跟春红的话也不多,很多时候两个人会因为一句话斗起气来。兔宝子就躲进自己房间,只当两团棉花塞进了自己的耳朵。这是她丈夫曾经教过她对付婆婆唠叨的方法,现在她用这样的方法回避儿媳之间的争吵。

建新归家的时候,兔宝子却时常在夜里爬起来,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可除了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对话,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就像每个月的那几天,她总能看见春红买回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卫生巾一样,兔宝子心里就空落落的。婆婆说自己命硬,她起初不承認。自从丈夫从脚手架上摔下后,她信了婆婆的话。可是自己的命再怎么硬,也不至于累及子孙,但儿子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事实摆在面前,兔宝子心里也像蒙上了一层翳。

天不亮,兔宝子就起床了。她依旧摸索着套上鞋,就着厨房的水龙头刷牙洗脸。她不去卫生间洗漱,是怕跟春红起冲突。这一百平不到的商品房过于逼仄,尤其是卫生间,拢共几个平方,窄小的窗户光线昏暗,里面挤满了各色各样的盆子,洗脸出恭都在一个地方。一到阴雨天,下水道会泛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春红不喜欢开窗,好像怕别人偷窥。她的头发又细又黄,每次梳洗后白瓷洗脸盆和马赛克地面都会落下一些,到了秋天尤其多。太细的头发兔宝子看不清楚,打扫卫生难免会漏捡几根,春红就捻起来放到她有翳的眼睛下晃一晃,第二天兔宝子会很用力地张开眼睛收罗那些散落的毛发。兔宝子听建新说买房的时候花了两万块跟人家买的号,春红则说花了四万。刚开始兔宝子不信,买房子还要花钱买号,一个数字能卖上几万块,这比她从小听来的山海经里的故事还离奇。后来才明白:这就是事实。这套房买了好几年,附近的学校都已经改建过两次了,可是春红却一直没怀上孩子。做饭的时候兔宝子经常打开窗户,她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学校操场上奔跑的孩子。每每这时她手上的力气就小了下来,闷闷地。

兔宝子拉上厨房门,轻轻打开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她不敢吵醒春红,睡不好觉的春红脸色会很难看,就像谁跟她借了黄豆种一样,兔宝子不想看这样的脸色。春红在城东的一家服装厂上班,每天七点准点出门,到晚上七点都不见回家。回家后的春红像被霜打过的柿子,蔫蔫地倒在客厅里的三人沙发上,四爪朝天。兔宝子热好饭菜叫她,要连叫几次,声音还得低低的。偶尔有不叫她的时候,那是春红发出了男人一样沉重的呼噜声。

春红不会笑,乡下人说是“死脸”。即使建新回来,她也很少笑。春红的脸上灰灰的,没什么水色。兔宝子的亲戚判定是春红不养:一个没有水色的女人,肯定是怀不上孩子的。兔宝子连连摆手:没有根据的话不能瞎讲。但是兔宝子会将自己的疑虑跟女儿建芳去讲:我看她干巴巴的,前面没得,后面也没得。建芳也说:我哥跟头牛一样,不会是他的问题。

兔宝子暗示过建新去看医生,建新听了不高兴,皱起眉头板下脸:老不管少事,吖长鱼的不急,背篓子的急!兔宝子就讪讪地走到一边。建新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过片刻会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只苹果或是一根香蕉递到妈妈面前。

春红的午饭在厂里吃,带一只保温的不锈钢饭盒。饭菜都是兔宝子早上热好盛好,装在一只绒布袋子里。兔宝子变着花样要给春红做些有营养的,除了汤汤水水,还有五谷杂粮。春红吃得有滋有味却从来不说一声好。春红每晚换下的内衣裤,有时候来不及洗,就挂在淋浴房的把手上,兔宝子见了,一声不吭地就给洗了,晾在阳台晒得干翘翘的。春红晚上换衣服,也不知道感激一声。建芳舍不得妈妈,总是说春红没人心。兔宝子揉了揉眼睛说:“罢了吧,自家的媳妇,又不是外人。”建芳有心把老娘接回去享几天清福,兔宝子不肯:“你家有上人,我去不方便。”建芳着急起来:“你就是撂不下这个家,一天忙到晚,连个好脸色都得不到,何苦?!”兔宝子说:“我反正也看不清,由她去。”

那年冬天,兔宝子终于走了趟亲戚,她表妹的姑娘结婚。表妹从小跟兔宝子感情好,后来跟着父母一起离开老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十几年没有见过面,孩子结婚是头等大事,兔宝子非去不可,春红不好反对。兔宝子提前几天就在家裹粽子,这是当地的习俗。她手巧,包的粽子紧铮铮,饱湛湛。她将红豆和花生掺进大米做馅,一边裹一边哼着小曲,口中自言自语:“日子过得真快啊,还记得妹子养小人的,小人倒又出门了。”兔宝子打的年糕又香又甜,糯米是乡下自留地里长的,年糕放在汤饭锅里香喷喷,粘滋滋的,兔宝子八十岁的姑母最爱吃。

兔宝子下车的时候,肩上扛着,手上提着,身上还斜背着一只沉重的包裹。她的身体因为负重佝偻起来,颧骨上的两块红斑愈发鲜艳。表妹早早候着她,一见面就叫她兔宝姐姐。卸下重担后的她微微地喘着气,头上的汗珠粘湿了稀疏的额发。

兔宝子在表妹家一天也闲不住,一点不像做亲戚的样子。她大早起来摊烧饼:两勺干面一只蛋,温水和匀。葱花切得细碎,油锅烧得滚烫,面糊下锅“哧拉”一声,满屋子香气。中午好太阳,兔宝子总要表妹找出一些衣物交给她洗洗刷刷,说这么好的太阳浪费了可惜。她住的房子少太阳,家里总是冷冰冰的。表妹舍不得她,要给她找个专家治眼睛里的白翳。兔宝子连连摇头:“不治,眼睛太亮了不好。”

一个午后,表妹邀上兔宝子一起去女儿的新房看看,过一天就是正日子。兔宝子不吱声,只往自己住的客房跑。表妹起先以为她要换衣服,就在门外等。半天不见她出来就去房里叫,只见她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表妹拉她的时候,她抬起蒙着白翳的眼睛说:“孩子的喜房,我不能去。”表妹怔了一下:“什么年代了,说这样的话,我们家不忌这个。”兔宝子的眼睛里闪过一层泪光:“你不忌,我总归要替孩子们想。”说着赶紧站起身来,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只红封子塞到表妹手里。表妹说人情早收了,这又是啥?兔宝子说是给孩子压兜子的钱,讨吉兆的。表妹执意不收,兔宝子急了:“我不直接给孩子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单身人,你现在也不肯收,是存心叫我难过。”表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的喜宴,兔宝子到底还是没肯去。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厨房,望着窗外的灯火,低声地哼起小唱,眼睛里蒙蒙眬眬的。

建新回来了,第一次主动找妈谈心。兔宝子预感建新出什么事了。她忐忑地收拾好厨房,坐到客厅里的那只单人沙发上。她只坐在沙发的一角,没敢满坐,沙发太软,满坐进去会陷下半截身子,这使她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建新半天没开口,只管捧着一杯雨前绿茶。杯子在他手里转来转去,直到热腾腾的一杯茶凉透了,也不见开口。兔宝子坐不住了,此刻她屁股下的沙发像长满了毛刺,扎得她浑身上下不舒服。

建新自小不爱说话,尤其是打父亲去世之后。都说:爷的威风娘的势。没了父亲的孩子从心底就觉得矮人一头。尽管兔宝子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建新姐弟,拼死拼活地干活,在生活上从來不委屈两个孩子。建新还是变得孤僻少言,什么话都闷在心底。建芳的心思没有建新重。自从遇上自己的丈夫后,少女的心思就全部落在了男孩的身上,一双狭长的眼里总是扑闪扑闪的,像极了年轻时的兔宝子。建芳也喜欢唱歌,她跟她妈唱的不同。兔宝子唱歌是小声哼哼,几乎听不清歌词。建芳声音大,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后来干脆买了一套音响,搞了个家庭KTV。

自古到今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建芳的婚事很顺。男方不在意建芳的家庭。女孩子,长得端端正正,没落坏名声就行。建芳非但手脚齐全,还长着一颗玲珑心。她从小跟着兔宝子养蚕采桑,栽秧割稻,干起农活刷刮得很。建芳还跟着母亲学种菜养鸡,家前屋后,甚至墙角都种上了各色蔬菜。没事的时候,兔宝子常在菜园里转:绿油油的青菜,紫盈盈的茄子,红彤彤的番茄,她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心里会觉得宽绰许多。建芳比兔宝子多一样绝活,织毛衣。她织的毛衣像是店里卖的成品,品相好,花样多。村里姐妹都跟她学,农闲时候,兔宝子家的堂屋变成了编织厂,兔宝子在边上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婚后的建芳买了两台针织机,开了一家针织坊。再后来,她把针织坊关了,到城里租了间小店面,卖起了羊毛衫。如今的建芳早就在城市黄金地段开了一家高端羊绒定制中心。村里人都说那是兔宝子教得好,兔宝子说苦水里泡大的孩子肯吃苦,因为没有指望。

建新就不一样了,一连谈了好几个对象都黄了。女孩子眼界高,总是要选家境较好的人家。漂亮一点的女孩都往镇上嫁,谁也不肯守着那几亩田。家里没有了顶梁柱,燕子都不肯来做窝。兔宝子再能吃苦,孤儿寡母的光景终究比不过别人,建新的几次恋爱因此夭折,兔宝子就此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春红喜欢建新,兔宝子早看出来了。建新对春红的感觉却是一般,兔宝子也看出来了。最终,建新还是娶了春红。春红将婆家的彩礼钱又带了回来,结婚的当晚连同收的礼钱一分不差地交给了建新,还贴了自己的私房钱,建新就是带着这份钱进了城,挖了金。

兔宝子终于按捺不住:“你做工程赔钱了?”

为娘的心里最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建新刚买了房子,又买了车子,每月要还一笔数目不小的贷款。跟建新合伙的小老板也不怎么厚道,好几次建新咬着牙应付工人工资的时候,那家伙带着小三满世界溜达,有一次没钱买回程的机票,还是建新代付的账。建新憨厚,像兔宝子,也像去世的父亲。

“你跟妈妈还不讲实话?”

建新回过神来:“没有!今年形势虽没往年好,但是收支基本平了。”

“哦!”兔宝子心底的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只要不赔钱,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他绝不会干出什么违法的事情。

可事实却是兔宝子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建新要跟春红离婚,态度坚决。兔宝子愣住了,过了半天,挤出一句话:“小伙,你丧良心了!”

建新咕咚一声喝下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我不是丧良心,是没有退路了。”

兔宝子接过建新递来的两张纸,尽管她并不识字。这是医院的两张报告单。一张疾病报告,一张化验报告。一张报告的姓名一栏里写着陶春红,另一张写着严小蓉。春红的报告单上半部分是一张彩色的照片,下面是一行打印字:先天性输卵管堵塞。严小蓉的报告上没有照片,只是在尿TT一栏有一个红颜色的+号。

兔宝子感到一阵眩晕。春红有毛病,那是早几年就知道的事,兔宝子不知情。严小蓉怀孕了,怀的是建新的孩子,是她老顾家的亲骨肉。

兔宝子第二天大早就去了一趟老家。她先到丈夫的墓前,供上祭品,烧了些纸钱。看着墓碑上丈夫的遗照,心里万般滋味:“你躲清静去了,把担子交给我一个人背。我岁数也大了,有些背不动了……”

一阵风吹过,烧化的钱灰随风旋转着向天空飘去。兔宝子抬头望着飘散的纸钱,重重地叹了口气。

兔宝子跟严小蓉见面,是下了大决心的。她们邀在一家中西不分的茶餐厅见面。兔宝子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全身上下不自在。茶餐厅卡座对面是面镜子,兔宝子看得见自己的样子:一件灰格子的上衣,一双春红丢进垃圾桶里,她捡回来洗洗晒晒穿上脚的平跟方口皮鞋。兔宝子对春红说:这鞋养脚,扔了可惜。春红看过她脚,第二天又翻找出一双:“你看看这双,合脚了你穿。”

严小蓉来的时候,带着一阵淡淡的香风。味道很好闻,玫瑰花一样。她上身穿一件果绿色的毛衣外套,下面着一条黑色天鹅绒的长裙,脚上的一双小白鞋尤其炫目。她的食指上勾着一把锃亮的汽车钥匙,臂弯里挎着一只品味不俗的小包。看到兔宝子后,脸上一阵微红。

两个人坐定后半晌无话。直到服务拿着餐单过来,兔宝子怯怯地摇头。严小蓉笑了笑,优雅地接过菜单,点了两杯红茶,两份甜点。兔宝子没有喝茶,在这之前她想好的一肚子话,面对着严小蓉却一句说不出来。她们坐在落地玻璃窗下,初冬的暖阳透过玻璃,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严小蓉的脸因为阳光的照映显得更加粉嫩,这让兔宝子想起了菜园子刚刚结纽子的南瓜,拿指甲一掐,水汪汪的样子。餐桌上一盆绿植枝叶盎然,绿色浓郁得化不开来。兔宝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懈怠,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心底缓缓地流淌开来。

兔宝子与严小蓉对面坐着,她突然想到自己正在和自己的孙子面对面,心里陡然漾起一阵喜悦。可就是那么一瞬间,兔宝子又陷进了烦恼之中。她们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讲话。严小蓉喝了两杯红茶,吃光了盘子里的点心,上了一次洗手间。兔宝子面前的杯盘依旧,一动也没动。直到严小蓉晚上说她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兔宝子才点点头,笨拙地说要結账。严小蓉笑着说:“帐早结了。我开车送你回家?”

兔宝子说:“我自己跑,不远。”

严小蓉下楼的时候没在意脚下,趔趄了一下,兔宝子心猛地一惊,身上竟冒出了一丝冷汗。

春红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临近春节,厂里各种冬装订单纷沓而至。工人按件计酬,多劳多得,春红比人家吃的苦多,拿的钱也比别人多。平时工人工资不能按时拿,很多人跟老板闹,春红从不参与。有人背后议论她:没有孩子盯着要饭吃要衣穿,她当然有时间加班加点,也不着急要钱用。

没有孩子怎么了?春红耳朵不聋,只是装哑巴,捺住性子,吵起来受伤的还是自己。

兔宝子饭菜热好上桌的时候,春红已经喝下一大杯热水。她望着桌上早已变了色的蔬菜和热干了的鱼肉,脸上表现出些许失望。兔宝子连忙解释:“热过好几遍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春红也不答话,端起饭碗,拿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吃罢丢下一桌子的狼藉。兔宝子看着春红的背影,竟第一次真切地发现春红居然有些驼背了。第二天早上,兔宝子在春红的饭盒里多塞了一只鸡蛋。

那天建新征求她意见,她除了说建新丧良心外,其它一句也说不出口,建新也就没再话。此后的兔宝子对着整天疲惫不堪的春红,从心里感到内疚不安。她不知道建新什么时候会跟春红摊牌,摊牌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兔宝子把这些心事压在心底,犹如压着一块沉重的铁铊。这铁铊压得她成天透不过气来,这样的状态比当年建新父亲瘫痪在床的时候还要严重许多。这天夜里,兔宝子听到了春红的屋子有低低的哭泣声,她再也躺不住了,第一次大着胆子敲开了春红的房门。

春红穿着睡衣,头发凌乱。浮肿的眼袋以及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尤其明显。兔宝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春红衰老了。婆媳俩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兔宝子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春红,可就在今晚,兔宝子蒙翳的眼睛竟将春红看得这么仔细。春红也第一次发现婆婆老了许多,头发稀疏花白,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深深地洼陷下去,脸上的皮肤起了道道皱褶,像老树的皮。兔宝子定了定神:“是不是建新跟你说了什么?”

春红一下子转过身去,趴在被子上抽泣起来。兔宝子坐在床边,摸着春红因哭泣耸动的肩头:“唉,我们娘儿俩都是苦命人。”

春红把头栽进兔宝子的怀里,被兔宝子紧紧拢着。恍惚间,兔宝子好像回到从前,她怀里搂着的是年幼的建芳,一种温暖从心底荡然升起来。

建新跟春红摊过牌了,他表示很无奈。顾家不能在他这里断了香火,此事比天还大。不孕不育是春红的问题,春红自然没有理由申辩。当建新提出给春红一笔数目不小的补偿费用时,原本冷静的春红全身起了哆嗦,她打开衣柜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存款单。春红将存款单一张张摊开,放在建新的面前。她告诉建新这是她起早贪黑,十个指头抠出来的钱。她知道自己不能给顾家添丁加口,就拼了命地挣钱,以此来抵消自己对顾家的亏欠。

春红说自己不缺钱,缺命。这个命,她认!

建新一时无语,离婚的事暂时搁浅。

建新没有想到兔宝子去找了严小蓉。这一次兔宝子跟上次完全不一样,她劝严小蓉打掉这个孩子。严小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止一次听建新说兔宝子做梦都想抱上孙子,这么多年,春红对兔宝子也不好,如今建新为了顾家的香火跟春红离婚,她肯定应是一百个支持。

严小蓉望着兔宝子,勺子里的奶茶撒了一桌子。

“堕胎是作孽的事。”严小蓉说。

“我晓得。”兔宝子顿了顿说:“离婚也作孽。”

“她不能生养。”

“我知道。”

“她对你不好。”

“牙齿跟舌头在一起还碰碰呢。”

“我怎么办?”

“你还年轻,前头的路长。”

“我是建新的人了。”

“春红也是建新的人啊!”

“他要为我负责。”

“哪个为春红负责呢?”

“她跟建新早就没感情了。”

“哪个说的?春红是个过日子的人,是建新走岔了路。”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顾家断了香火?”

兔宝子叹了口气:“那也是命。”

“你的心就这么狠?”

“姑娘,不是我心狠,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的时候就明白了。”

严小蓉是哭着离开茶餐厅的。

兔宝子又去找建新:“春红在我家生活这么多年,皮肉都长到一块儿了。要她走,我舍不得,你把手放到心窝膛子想一想,你就真舍得?”

……

建新这回真的出事了。跟他合伙的老板把公司账面上的钱悉数卷走,留给建新一个空壳,银行贷款与民间借资全要建新一人偿还,建新快撑不住了。春红知道后先笑了一回,又哭了一回。第二天她把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就跟当年一样全部交到建新的手里:“就当从头再来吧。”建新不肯要春红的钱,春红说这些钱本就是用来抵债的,她欠建新家的债,子孙债。

严小蓉把孩子打掉了,她说建新已经没有了抚养孩子的能力。人家都生富二代,她不能生一个穷孩子,那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打掉孩子的严小蓉拒绝跟建新见面,连微信都删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孩子没有了,缘分也就尽了。那天,建新在公司的沙发上枯坐了一夜。

兔宝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只是眼睛里的白翳越长越多了。建新回家的次数慢慢多了起来,有好几次,建新与春红一起外出了好多天。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有一天,兔宝子给表妹打了电话,她要表妹给她找个治眼睛的好医生。表妹说,一早就叫你治你不治,早点治多好。兔宝子说那时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看不清楚也罢,省得烦心。表妹说现在不烦心了?兔宝子开心起来:“春红有了,我要把眼睛治好了带孙子!”表妹问建新的事咋说的?兔宝子的声音立即低了下来:“建新没出事,那是我叫他编的故事,试试人心的。不这么做,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回头呢。”

兔宝子的孙子已经三岁了。

兔宝子眼睛里的白翳没有治得彻底,又长了。建新要带她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专家。她摇摇手说:“不治了,随他去,心里亮堂就行。”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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