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尖

淡豹

29岁，离完婚她开始好好带孩子，工作，赚钱。以前是有时尽心，离完了是时刻尽力，女儿、工作、钱都成为她一个人的责任。现在她60岁了，去烫头发时一并焗了油，额头前的弯黑亮亮的，去参加中学同学孩子的婚礼。本来选了一件有褶皱、能遮盖小肚子的米黄连衣裙，穿上身时指甲一刮，丝袜上原本在脚跟处的洞刮大了，像一串小气泡直上升到腿肚子。只得换上长裤，一件缀了满身透明金珠的墨绿外套，照照镜子，实在有些像老太太。

新郎官父亲的这帮中学同学都安排在一张桌子坐，她中学时的后座也来了，他家儿子恰好跟她女儿又是初中同学，还曾经在同一位老师那儿学钢琴。她就逐渐不管他叫全名，只叫“二勇爸爸”。

当年她跟二勇爸爸早就失去了联系，直到有一回在钢琴老师家里撞着了，她跟二勇爸爸才知道，哦，孩子如今也是同学了。两家约吃饭，她觉得尴尬，人家是两口子，自己是一个人。

没吃成，她和二勇爸爸还开玩笑说，这么巧，日后结亲家吧。现在女儿 32 岁了。二勇早结婚生子，她也去参加过二勇的婚礼，她给的份子钱，就像今天又要给出的这个红包，都拿不回来了。

二勇爸爸当了大半辈子办公室主任，向来会说话，今天又在这儿推杯送盏。她恭喜他退休后又返聘。“不行不行，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话锋一转，“你们家敏敏厉害啊，有出息，走得远。”

“远了有什么好，美国那么远，一年也见不上一回。我就羡慕你们这样，孩子在身边，哪个节日全家都能一起过。”“不瞒你说，敏敏小时候我就看出来这孩子有出息。她那个美人尖，尖得很，越尖越有出息，离家千里闯天下。我们家二勇是指缝宽，越宽越不聚财。开店也是开一个黄一个，橱柜店，汽修行，我看是一样不如一样，这孩子算是白养了。现在我就指望我孙子将来能有点出息。”

提到孙子，她不想接茬，干脆亲亲热热地劝二勇爸爸少喝点儿，又给他倒了杯雪碧，顺势坐下了。

他坐过来，跟她叙旧。“二勇总说呢，敏敏在朋友圈里贴的那些旅游的地方，我们啊，一辈子都捞不着去。”她心一抖，硬给打岔，岔了过去。

敬过酒，二勇夫妻来接父亲。“把你一起送回家吧？”不用，不用，反方向。她拦住了。然而二勇爸爸特地让二勇把车停下。十多年没见了，二勇的郭富城式小分头剃光了，穿花T恤，印个骷髅头，确实挺像汽修店老板的样子。

二勇爸爸说，我刚才正跟敏敏妈说呢，要是能去敏敏去的那些地方旅旅游就好了。阿根廷，肯尼亚，还有那个萨，萨什么？二勇说，萨尔瓦多。二勇爸笑，我这脑子，刚才想说，萨马兰奇。

她攥着桌布，说不出话，身上肯定是在抖，玻璃珠子哗啦啦地响。屏蔽我了，这是屏蔽我了。她在手机上读过这样的文章，朋友圈是可以屏蔽人的，把人拉进黑名单，不让人看着自己发的东西。

她说，二勇啊，阿姨这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敏敏今天又发什么没。你打开她朋友圈，给阿姨看看？她看着二勇手机上的女儿头像，穿着三点式泳装上衣和长裙，戴墨镜，站在海里一艘帆船上，牙齿白得和贝壳一样。她自己手机上的女儿没有朋友圈，头像是一片草地。

怪不得。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有时差，女儿兴许是醒过来才能看到她几个小时之前发的微信，可能也就忘了回，正常。女儿工作又忙，沒有放假没有休息的，顾不上回家。女儿说，在国外，都很少用微信的，她不常打开。

下午她回到家，细细照镜子，看额头。头发染得不仔细，发根处还留了半厘米左右的白，发廊小工说，阿姨，这是怕染到您头皮上，不健康，老年人健康最重要。她简直想还嘴，我染发就是为了不当老年人！她也有个美人尖，年轻时梳辫子，大家都说额头好看，敏敏就是遗传了她。她一辈子没离开她出生的城市，没走远过，现在这个尖子倒是应在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