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求反,逆向求正:再谈深度报道中的“反转”思维

2019-05-14 07:38文/黎
中国记者 2019年4期
关键词:唐慧深度思维

□ 文/黎 勇

内容提要 作者总结了深度报道采访中的“反转”思维方式,包括:正中求反,逆向求正,呈现复杂性,还原普通人等,力求对一个事实找出多种说法,对一个现象找出多种解释,对一个问题找出多种立场。

新媒体和新技术时代,深度报道的采写面临两大困境:

其一,一家媒体或一个记者,很难再如传统媒体时代那样,可以经过长期深入调查之后突然爆出一个猛料,报道一个同行完全不掌握的独家题材。在“人人都是记者”的今天,每当有重大、突发和社会热点事件发生,手握智能手机的自媒体“记者”们往往几分钟内就能通过微信、微博、微视频、客户端等发送并传递信息。当专业记者闻讯准备进一步深入采访,或对碎片信息进行整理时,社交媒体已使这些信息传播成为全网共享信息。记者要想更进一步做出有影响力的深度报道,必须挖掘出新的事实和信息,这对深度报道记者在新技术环境下的信息获取能力和深度挖掘能力提出了很大挑战。

其二,即使深度报道记者能够从已被报道过的题材中获取到独家的、更进一步的和更新鲜的信息,做出的报道也很难再如传统媒体时代那样能够“一锤定音”,得出“结论”确定的信息。因为即便是基于同样的事实,社会情绪与网络情绪的变化,也可能使受众(用户、网友)对事实的解读、对事件的立场发生变化,深度报道记者呈现的文本和采访的过程是否经受得住这种变化的考验,是一个很大的疑问。这意味着,深度报道记者必须尽可能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全方位地反映事实,采访和写作的态度必须不偏不倚,更加客观,让各方都无可挑剔。而事实上在实践中这是很难做到的。

近年来,调查记者不断流失,好的深度报道越来越少,重大事件和热点事件中调查记者往往缺位,固然有其他多方面的原因,但也与深度报道在新媒体和新技术条件下出现的这些困境有一定关系。要突破这些困境,可以尝试在选题、采访和报道中,引入“反转”思维。

一、何谓“反转”思维

近几年,“新闻反转”频频发生。新闻理论批评家们认为,新闻的“反转”扰乱视听,制造混乱,让公众上当受骗,损害媒体公信力,违反新闻伦理,是一种应该制止的现象。不过,我们的研究发现,如果把新闻从第一次报道到发生反转看作一个动态的过程,那么“新闻反转”也有它正向的一面,即,它客观上能纠正错误,澄清事实,揭示真相,发现假新闻,让新闻接近真实,同时它还能提供多元的声音和多维度的视角,呈现事物的复杂性,它反映了人们全面、深入认知事物,探寻真理的曲折历程。[1]

新闻的“反转”启发我们,对社会重大和热点事件,在新闻采访过程中如果善于运用开放思维,从不同角度、不同路径去寻找真相、看待问题;如果敢于逆“潮流”、逆大众的顺向思维而上,摆脱大众、网友及他人的情绪控制,始终把挖掘真相放在首位,就能在“后真相时代”拨开迷雾,逼近本质,写出真正的新闻。这种思维方式,可以看作一种“反转”思维。

把这种思维运用到新媒体时代的深度报道采访中尤为有效。即,记者受好奇心和质疑精神的驱使,对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保持怀疑,特别是对网络上所呈现的碎片化、非正式信息、“二传手”和“N传手”信息保持怀疑,将推翻广为传播但未经证实的信息作为目标,努力冲破现有报道和网络信息所呈现的事实、观点、角度等各方面的束缚,运用求异思维、逆向思维、多向思维的方法,去思考、核实、采访、求证,从而发现和获得新的事实与信息,找到新的报道角度,对一个事实找出多种说法,对一个现象找出多种解释,对一个问题找出多种立场,最终将其全面呈现,往往能获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写出与众不同的报道。这就是深度报道中的“反转”思 维。

“反转”思维本质上是一种创造性思维,它是大脑在思维时视野开阔、呈现多维发散状态,不依常规,让思维沿着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扩散,从相异甚至相反的角度思考、寻找答案的一种思维模式。[2]在媒体非常容易盲从“官意”或“民意”,容易被“网络民意”和大众情绪左右的当下,[3]这种思维方式采写出来的报道虽然可能会引发巨大的争议,但却可能最接近真相。

二、“反转”思维的运用

“反转”思维运用的前提是前期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对已有信息进行了全面搜集和整理,并在研究这些信息的基础上找出矛盾、可疑、疏漏之处。

□ 炒来炒去 新华社/发 商海春/作

一般的记者,往往容易受集中思维、求同思维、正向思维的影响,在对已有信息进行研判时,会特别注意到当前大众正热议的焦点,顺着大众的逻辑与思路,被大众的情绪煽动着往下走。运用“反转”思维的记者,则首先思考的是已有信息是否真实、可信,是否值得怀疑。深度报道采访中运用“反转”思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尝试:

(一)正向求反

即,不迷信权威,不迷信其他媒体的报道,在网络、大众及其他媒体都热情讴歌、赞扬某一件事时,善于小心求证,找到扎实证据,提出不同的意见,向所有人都视为正确的判断和结论提出挑战,并提供与已有结论对立的新事实、新信息,供公众参考。

多年前笔者在媒体工作时,写过一篇关于“点子大王”何阳的报道。当时,作为知识分子弃笔从商、以知识投身市场经济大潮,实现自身价值的最典型代表,何阳经过各级各类媒体报道后,一夜爆红,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在当地掀起一鼓“旋风”,普通市民,特别是知识分子莫不对他顶礼膜拜,媒体更是一片赞誉。但是,我在对他的追踪采访中发现,有关他的情况,策划、炒作和夸大的成分较多,有一些活动和言行带有明显的欺骗性,所谓以知识想出的“点子”,也多数没什么知识含量,这些“点子”可能对当时处于困难中的不少国有企业不仅不是雪中送炭,反而可能是致命一击。他还刻意隐瞒自己作为一个商业化公司负责人挣钱的主要目的,对外宣称演讲和“出点子”是做公益。我在多方调查、与他正面接触和采访,掌握了翔实证据后,写了一篇质疑他的报道,引起反响,媒体纷纷转载,税务部门开始调查他的缴税情况,当年底他也因诈骗罪被抓(后被判刑12年)。[4]虽然他的“出事”并非缘于我这篇报道,但这篇报道是较早对他提出质疑的文章之一。在做这篇报道之前,我相信一定也有很多人对何阳产生过怀疑,但媒体上质疑的声音却不多,反而不少媒体如明星和偶像一般一直追捧着他。这可能是因为,他有权威媒体背书,又符合当时知识分子“下海”挣钱的潮流,不愿也不敢提出质疑。要喊出“皇帝没穿衣服”是需要勇气的,而这种勇气也需要创造性思维。

(二)逆向求正

即,不盲从、不附和、不随大流,在没有掌握证据之前,不跟随汹涌的舆情和群体意见表态;在众人猛烈批评、斥责某一件事时,慎思明辨,发现问题的蛛丝马迹,找到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实,根据自己的分析做出与众不同的独立判断,同时坚信被批判的东西可能恰恰是正确的。

2018年年初,澎湃新闻、新京报等多家媒体刊登了黑龙江“汤兰兰”案的报道,引发舆情沸腾。这个案件非常离奇。按照上述媒体的报道,当时不满14周岁的“汤兰兰”(化名)10年前向公安机关举报,指她从7岁开始就遭到父亲、爷爷、叔叔、姑父、老师、村主任、乡邻等十余人强奸和轮奸,汤的父母等11人被指控后获刑。这些人出狱后要求媒体帮他们申冤,称他们是被冤枉的。爷爷、爸爸和叔叔等亲人强奸、轮奸自家的孩子,这确实不符合常理。报道刊出后,其他跟进的媒体和网友也大都认为这是一桩冤案,网上的声音一边倒地站在汤的父母等被告一边。在对媒体及网上舆论的一片附和声中,仅有一家由一位前记者经营的微信公众号“没药花园”,通过冷静地分析所掌握的事实,结合自身所了解到的东北乡村的实际情况,指出这桩案件成立的可能性很大,并条分缕析,列举了相关证据。[5]5个月后,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驳回“汤兰兰案”的父母等人的申诉。也就是说,法院最终认定这个案件并非冤案。

在这个案件中,微信公众号“没药花园”做了媒体应该做的事。即,在群情激愤的网络民意中,它没有顺应网络情绪,而是坚持了自己的独立判断和专业判断。很可惜,在这个本应由有公信力的传统媒体发挥作用的事件中,能够抱持“逆向求正”思维的传统媒体缺席了。如果传统媒体的专业媒体人循此思路进行采访,是完全可以做出具有前瞻性和预测性的深度报道的。

(三)呈现复杂性

受众(用户、网友)日常所看到的新闻,文字也好,视频也好,往往就事论事,仅仅是现实的一方面或一个片段,“任何报道都只能是对事实的一种简约的、一定程度上割断的(一个事实非常复杂,他只能从一个侧面去报道,就像一大块肉,我们只能从某一个地方咬下去,不可能一口吞掉)、扬弃的(放弃一部分和接受一部分)、概括性质的报道,不可能完全将事实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6]深度报道的采访,就是要尽可能完整地呈现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复杂性,虽然这种复杂性有时是肮脏的,有时会使我们觉得生活不完美,有时甚至颠覆人们的“三观”,但展现这种复杂性,才能让受众(用户)更精准地把握人物的性格和行动逻辑,才能增进受众(用户)对真实现实生活的理解。

2013年8月1日《南方周末》刊登的“永州幼女被迫卖淫案再调查”《唐慧赢了,法治赢了没?》就是一篇按照这种思路采写的报道。2013年7月15日,因“扰乱秩序”被劳教的“上访妈妈”唐慧,告赢湖南永州市劳教委,赢得了一场“万众瞩目的行政官司”。这场官司与重庆系列劳教案一起,最终促成了中国劳教制度的废除。媒体评价唐慧为“与劳教制度存废紧密相连的公众人物”,有的称其为“伟大母亲”“用一个母亲弱小的身躯维护着司法的威严与公正”。在当时媒体的一片欢呼声中,《南方周末》回到引发唐慧上访的事件原点——唐慧女儿乐乐被迫卖淫案,重新审视这桩引发社会极大关注、判处2名被告人死刑、4名被告人无期徒刑的案件,对整个过程进行了深刻反 思。

记者调查发现,在唐慧及其女儿的相关案件中,“法治”始终都是被唐慧以下跪、寻死和上访“胁迫”的,而司法机关竟然一一都“从”了——为了让乐乐案中的7名被告判处死刑,唐慧从跪见公安局长开始,从永州跪到长沙再跪到北京,为了“息访”,公检机关不得不重新制作笔录及上诉书,把罪名较轻的“介绍和容留卖淫”改为“强迫卖淫”;为了达到想要的判决结果,唐慧先后两次滞留、吃住在法院18天和15天,以致法院的判决书违反“上诉不加刑”的基本原则等。“每一个节点都有唐慧以自己的方法所施加的强力影响”。报道发出诘问:“在唐慧的影响下,此案是否始终在法治的轨道之上?”“由此主导的过程,是否可称司法进步的方向?”“唐慧胜了,法治是否同样获胜?”

显然,这篇报道揭示了另一个与劳教制度存废同样深刻的主题,甚至更为重要的主题,也彰显了制度、人性的复杂性与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这样的报道更有价值。这篇报道后来获得当年度广东新闻奖一等奖。

(四)还原普通人

深度报道记者在介入新闻热点事件的采访时,当事人往往已经成为新闻人物,而这些人物多数时候都已被标签化了——或者是英雄,或者是狗熊,或者人人喜爱,或者万人唾骂。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新闻当事人都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只是因为新闻事件的偶然发生才成为新闻人物。深度报道的采访,就是要把这些被标签化的当事人还原为普通人,去除掉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这个过程,也是一个摆脱传统思维定式,用“反转”思维思考的过程。

2009年,发生在湖北巴东一家洗脚城里一起偶发事件,使女服务员邓玉姣与当地招商办官员邓贵大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在这起事件中,邓玉姣拿刀刺死了邓贵大,只因邓贵大要求邓玉姣提供“特殊服务”。在官民矛盾激化的中国社会,这一事件因为契合“民女反抗胥吏欺凌”的中国传统文学想象,正好成为公众宣泄不满情绪的发泄口。经过媒体的报道,“弱女子”邓玉姣很快成为网民们心目中以刀抗暴的“贞烈侠女”,而成天沉湎于酒色的地方腐败官员邓贵大则如“魔鬼”,被认为“死得其所”。

两个人物的标签已经形成。在这种情况下,南方都市报的深度报道《女服务员与招商办官员的致命邂逅》没有屈从于网络民意,而是试图去改变网友的这种刻板印象,就显得十分难能可 贵。

南都的这篇深度报道通过详尽的采访和冷静的笔调,试图把邓玉姣和邓贵大都还原为社会生活最底层的普通人。报道描述,邓玉姣个性直爽,事发前刚和闺蜜吵过架,与母亲之间关系紧张,爷爷退休前是巴东县法院庭长,家有亲戚在宜昌从事司法工作,母亲曾在当地派出所煮饭三年,邓玉娇杀人时,现场始终有两名服务员在场。而镇招商办主任邓贵大等三名官员并无显赫背景,出身均是农民,邓贵大妻子称其夫平常并不好酒色等,还清晰地再现了这个底层小吏平日里的生活场景。也即,邓玉娇并非烈女,邓贵大也非狰狞鼠辈,他们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底层群众。报道努力“去标签化”,尽可能地呈现更多信息,还原事实,逼近真 相。

这篇报道与先前媒体对此事的报道及网友们在网上所了解到的情况有很大的差异,因而引起了网友的极大不满。不过,这篇报道没有妥协。报道后来获得业界盛誉,被评为当年度“影响中国年度华语传媒盛典年度特稿”。

三、“反转”思维的局限与不足

从以上所谈到的例子可以看出,“反转”思维驱动下所进行的深度报道采访,都面临一个风险,那就是,采写出来的报道都可能引发争议,“网友的唾沫可能淹死记者”。这是因为,“反转”思维往往不考虑网络民意,不考虑网友的意见,甚至与网友的情绪和意见完全对立。这种思维下采写出的报道必然不会让网友满意。上文提及的《唐慧赢了,法治赢了没?》《女服务员与招商办官员的致命邂逅》两篇报道,就曾在网络上引发了很大争议,两篇报道的作者或者被人肉,或者被网友打电话到报社要求开除,两家媒体的形象在网络上也受到一定程度影响。上文提到的汤兰兰案,当时虽然没有传统媒体在舆论一边倒时按“反转”思维去采写报道,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有记者去写,按此思维去报道,也一定免不了挨骂。

但无论如何,这种“反转”思维驱动的报道为我们提供了事实的另一面,告诉了公众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实,呈现了现实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它们可能不是最让受众(用户、网友)满意的,但却可能最接近真实。

深度报道的采访中未必一定要运用“反转”思维,是否运用,首先得尊重事实。只有发现疑点、发现问题,才需要去“反转”,不能为了“反转”而“反转”,为了写报道而去“反转”。有一位前央视、现在主持一家短视频节目的记者,在网络上就以“反转”出名。他几乎对所采访的每一个事件,都要“反转”网友对事件的认知,走上了为“反转”而“反转”的形式主义和哗众取宠的路子。这种“反转”,不是为了事实而反,而是为反而反,这就走上了歧路。

深度报道的采写,除了上述“反转”思维的指引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很多方式方法。不过,不管哪种方式方法,都必须记住,方法只是手段,所有手段都是为挖掘真相、呈现真相、逼近真相这个目的服务的。

【注释】

[1] 黎勇:《透过发生机制看新闻“反转”》[J],《中国记者》,2016年第6期,第56-59页。

[2] 朱智贤、林崇德:《思维发展心理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3] 黎勇:《盲从与屈服:被非理性民意驱动的媒体——深圳机场清洁工梁丽案报道检讨》[J],《新闻记者》,2010年第3期,第32-36页。

[4] 此案例详细内容可参见:黎勇:《发现独家》[M],南方日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1页。

[5] 微信公众号文章《汤兰兰真相:谎言与兽行》。网络可搜https://www.sohu.com/a/221262235_774806。

[6] 陈力丹:《论新闻真实》[J],中国广播,2011年4期,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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