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黄亭驿

2019-05-14 23:52祝熹
福建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闽北东站武夷

祝熹

这是一次迟到的非虚构的记录。2014年仲夏至初秋,我在武夷新区、武夷东站、童游街道、将口镇穿行往来,拾得许多第一手资料。而后,将眼光聚焦黄亭驿,浓缩一点,纵深千年,又搜得许多直接史料。转眼是4年后的2018,值此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整理成文,记录巨变时代的那一段光辉岁月。

我在进行一场穿越。

我将从眼前崇阳溪的水色穿越到900多年前武夷的山色中去。

宣和元年(1119)六月,北宋王城开封发生水灾。时任国史编修的李纲挺身而出,将《论水灾事乞对奏状》呈至御前,被降官,冒死再上《论水便宜六事奏状》,直指水患之天灾实是朝廷不顾民生之人祸。国家大量的人力物力浪费在“营缮工役,花石纲运”上,要防范水灾,就要“治其源、折其势、固河防,恤民隐,省烦费,广储蓄”,至于花石纲运,则全部免除。李纲上状后,得来的结果是,御笔下诏:“所论不当。”于是,李纲被贬到南剑州(今天的南平)沙县(當时属南剑州)——监南剑州沙县管库,任一个监税的小官。李纲到沙县待了半年。宣和二年(1121)六月,李纲官复承事郎,不久,离开沙县回京。他至南剑州后又溯建溪而上,过建阳抵达一处驿站,名为——黄亭驿。

前方,是武夷山。冬天,黄昏,泊舟,休息。

窗含北岭,云遮雾绕。李纲凝神远眺武夷山色,半天后,转身提笔,题壁黄亭驿:

云山一带碧崔巍,迎吾南迁又北回。

岁籥才周两经历,此行端为武夷来。

淳熙六年(1179)秋,陆游由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改任朝请郎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将由建宁府的公署启程赴任。晚秋,寒意骤起,秋霖不止,在淋漓的湿气中,陆游溯流而上,舟至黄亭,又是一夜的雨。晨光中的陆游,望着远方雾霭中的丹霞群峰,赋得《黄亭夜雨》一首:

未到名山梦已新,千峰拔地玉嶙峋。

黄亭一夜风吹雨,似为游人洗俗尘。

黄亭驿,古代闽北交通的一个重要节点;同时,又以其文化大咖的驻足题诗而成为闽北文化的一个重要节点。

我将进行一次简单的测量。测量从我脚下这片未来武夷新区的核心区到未来高铁武夷山东站的时间和里程。

武夷新区在南林村的南面。县志记载,此处有座焦源山,山上有一座焦源寺——尹真人曾隐居山上炼丹。尹真人就是望见紫气东来,迎来老子并让老子留下《道德经》五千言的函谷关令尹喜。于是,小小焦源山竟然就跻身道教七十二福地的第十三福地了。焦源山福地,是武夷新区的主中心区,是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这里是我的启程点。

我瞄了一下手表,又瞥了一下里程表。

启动摩托车。一路向北,南林村、将口镇、横塘村,再东折,驶过横跨于崇阳溪新建的站西大桥,下车。我停摩托车时,瞄了一下手表,瞥了一眼里程表。

26分钟,11公里。

眼前,曾经的丘陵被排山倒海般挖、填、运、碾之后,平展出一片宽广辽阔的广场,再远,是高天与青山。

这里,将是合福高铁的一处重要节点——武夷山东站。

武夷东站仿佛隐约的美人胚子,呼之欲出的是优雅大气端庄雍容。

6月的阳光从东南方向斜射下来。两位工人正在高空车的吊箱里安装路灯。我身边,一位汉子拌着干砂浆,再倾倒在路基上,抹平,成了垫层;另一位汉子正专注地铺设路面,用红褐色的透水砖。他们来自四川巴中。我问他们为何不戴遮阳帽。他们说戴着更热。我仰着头,酷烈的阳光斜插进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眯了眯眼。他们已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我等的人还没来。此时,我所立足之处,就在当年黄亭驿不远。

100多年前的晚清,黄亭驿作为交通站点仍然在正常地运转。黄亭驿在建阳与崇安的交界处,管理经费由崇安支出,管理人员由建阳派遣。大清国在驿站是设置驿马的,但三个省不设驿马,福建是其中之一。很难想象,崇安与建阳两管又两不管的黄亭驿居然没有驿马,那将如何有效地运物送人?仅凭这点,就不免让人武断地推论:闽北的交通已出现严重的瓶颈。

谁会想到,1000年后,焦源的道教福地会成为武夷新区的核心区?

谁又会想到,100年前一处没有驿马的小小驿站会成为闽北最大的高铁枢纽站?

当焦源山成了武夷新区的核心区,当小小的黄亭驿成了武夷山东站,历史的画卷是如何的波澜壮阔啊!

我站在武夷东站的落客平台上,这里是站台的咽喉部位,它强大的吞吐功能让我想到了龙,吸入万江水,吐出千里雨。

放眼东望,是站前广场。

武夷新区将口片区指挥部副指挥长范福华向我走来,简单寒暄之后,他对着规划图和示意图热情地为我比画着讲解:广场占地5000亩。5000亩=3.3平方公里。3.3平方公里是个什么概念?闽北日报社记者林志明对我说:南平市两桥之间的旧城区,也就差不多这么大!我稍一检索,前两年,闽北的政和县城建成区面积4平方公里,光泽县城建成区面积3.8平方公里。

站前广场接近一个县城的建成面积!

需要这么大,武夷山高铁东站是合福高铁的重要的输入输出终端。

合福高铁起点是合肥,终点是福州,途经安徽的巢湖、无为、铜陵、南陵、泾县、旌德、绩溪、歙县、黄山,江西的婺源、上饶,福建的武夷山、南平。合福高铁的线路全长806公里,速度目标值为350公里/小时,是双线客运专线。合福高铁是京福高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沟通华中与华南地区的一条大能力客运通道。

放眼铁路网络,再看合福高铁,就仿佛看到了一条重要的动脉,带着含氧量极高的新鲜血液,枝丫连接,联通远近城市,以至四通八达。

按速度目标值(非实际运行速度)计算。

武夷山至福州50分钟;

武夷山至婺源40分钟;

武夷山至三清山70分钟;

武夷山至黄山100分钟……

我还忍不住计算了一下从武夷山到北京的时间——6小时10分钟。如果,将早餐的时间提前一点,完全可以到北京吃午饭。“闽道更比蜀道难”“闽越地险阻”的兴叹之语将完全成为历史。

根据规划,武夷新区未来的常住人口规模控制在66万人左右。66万常住人口加上逐年增加的游客流,这些人流,从四面八方流过来,然后涌出去。合福高铁像是汇聚万涓流水的奔涌长河,到了武夷山东站的闸口,然后,哗然而泻。

武夷山东站,不仅是闽北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海峡西岸经济区的重要交通枢纽。就闽北而言,武夷山东站可以有效地把行政半径转换为经济半径,在闽北形成1小时经济圈。就海西而言,武夷山东站可以迅速对接沿海中心城市和港口,在海西形成2—3小时经济圈。武夷山东站,每天将有50对(100列)动车停靠,将形成一个立体化、大规模、放射性的重要交通枢纽;它的日发送客流可达3万人次;它具备接車、发车的始发站功能。

于是,我所站的落客平台,不仅仅是旅客的平台,游人的通道,也是海西发展的前锋平台,闽北发展的战略通道。

如此重要的交通枢纽,如何让这些客流能够顺畅而不阻滞地落地?

我想:桥梁叫合龙,铁路叫接轨,那么,四面八方前来的游客到了武夷东站后,能否实现无障碍地接轨?

这时,站在高架主桥上的李鹏刚信口说了一句:我们的高架主桥与站房是无缝对接!

李鹏刚,中铁一局武夷新区高铁武夷山东站站前交通枢纽项目部安全员。李鹏刚是陕西人。我说:关中之地,秦川八百里。他说他就是秦川人,宝鸡的。宝鸡是八百里秦川的西部边界带!

2010年,这位秦川汉子来到武夷山投入高铁东站的建设中,转眼4年,东站的土地上洒满了他的青春与汗水。项目部的办公桌前,坐着的,都是青春的身影,年轻俊秀,乡音不同。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

我很欣赏李鹏刚说的“无缝对接”。在他的建设理念中,武夷山东站是高站位的,其落客平台战略意义重大:集聚人流、物流、信息流、资金流,承接外部地区的产业转移;拓展闽台交流合作,实现区域合作共赢。

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今天一样,国家之间、省市之间的联系与依存如此紧密,区域经济因为依赖和协作而实现了一体化。一个城市,特别是一座新城,它对外拓展与向内引进既是不可阻挡的时代主流的趋向,也是自身迅速崛起发展的需要。

武夷山高铁东站,必须与武夷新区无缝对接。

无缝对接由快速通道来解决。

落客平台在武夷山高铁东站站房的二楼。

二楼站房的落客平台前,是高架主桥;再往前200米处,一条南北走向的快速通道宽敞而笔直地穿过。

站房二楼落客平台与快速通道的连接是一个U字形的高架桥。

高架桥前,在旅客面前展开的是一个庞大而且多元的运输体系:私家车、出租车、公交车、长途客运、轻轨……

我看过高架桥的图纸。中铁一局武夷新区高铁武夷山东站站前交通枢纽项目部的技术负责人宋洪超很专业地对我说:独特的斜梁设计,桥面梁板的预应力设计……

我听不大懂,只是拿过图纸仔细地觑了觑。北边匝道长280.753米——真的很难想象一条混凝土道路的规划设计精确到毫米,其中与站前快速通道连接的引道长154.753米,接着,是逐渐抬升的桥梁与高架平台连接,桥梁长126米。南边匝道长284.785米,其中引道长137.785米,桥梁长147米。

高架前南北走向的快速通道是北抵武夷山、南抵武夷新区中心区的旅游观光轻轨线路,26.17公里。设计为一级公路标准,路基宽度42米,双向六车道。中分带为14米的绿化草皮。草皮之上,布设轻轨交通。采用100%低地板现代有轨电车系统,全线接触网设计,设计时速为70公里,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交通系统之一。

那天,南平电视台武夷新区记者站站长林云飞向我展示了轨道交通的高清视频,这是一段没有字幕的宣传视频,有轨电车的运行伴随着节奏强劲的背景音乐,仿佛畅快的旅行已然启程。

中铁一局武夷新区高铁武夷山东站站前交通枢纽项目部经理苟林军说:电瓶是超级电瓶,充电只需几分钟。安全员李鹏刚则说:中分带上行驶的轻轨因为架设在绿化带上,俗称“草上飞”。

游子们坐在“草上飞”上,绿色环保的电车,舒缓的节奏中,心情与远天的白云一样悠然,放眼窗外,那是武夷新区的绝代容貌,那是武夷山水的千年风姿。

黄亭驿之所以取名黄亭驿,是有原因的。

黄亭,在武夷山,宋时建,亭以黄名,取土克水之义。

古代志书留下这句话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那是一个水运的时代,风平浪静是每一位生民的愿望。

“天地玄黄”,天为玄色,地为黄色。黄是土地的颜色,是五色之“正色”。在五行中,土克水。取名“黄亭”,是对土地的尊重,是希望水患不起,舟行顺风。

黄亭驿是水路的驿站。

在黄亭驿的岸边,我看到800年前大宋王朝一位大儒的背影。朱子正临风伫立。

时敷文阁待制信安徐公嚞知府事,即日命有司以船粟六百斛溯溪以来。刘侯与予率乡人行四十里受之黄亭……

这是一次赈贷救济的粮食交接。朱子所在的五夫遭遇大饥荒,建宁府知府派人用船运600斛粮食前往救济,朱子和一位姓刘的长者带领乡民到黄亭驿等候救灾粮。

宋亡之后的元朝,马背上的民族一统中原,开启了闽北以马为官方交通工具的时代。在黄亭驿的附近,养起了马,重新建起了一处陆路的驿站,是为兴田驿。志书记载:

兴田驿在县(今武夷山寺)南丰阳里黄亭街。初在兴田。以地不便牧养。遂迁今所。

陆路驿站的兴田驿需要养马,然而,兴田驿“不便牧养”,于是,迁到黄亭,黄亭驿就水陆通吃了。至今,在民间,老百姓仍然是“兴田”“黄亭”两个地名通用。

明朝开国功臣劉基从建宁府(今建瓯)前往兴田驿时,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而不是船。

早发建宁至兴田驿

鸡鸣戒晨装,上马见初日。

露泫叶尚俯,雾重山未出。

……

转眼之间,黄亭驿的跫音已远,棹歌不闻,马蹄声渺渺……取而代之的是倏然千里的高铁。

黄亭驿湮没在历史深处时,武夷山东站昂然屹立了。

武夷山东站是合福高铁节点上具有始发功能的大站。

合福高铁是合肥至福州的高速铁路,是京福高铁的重要组成部分,京福高铁又是京台高铁的一部分,是连接京津冀城市群、长三角城市群和海峡西岸城市群的高速交通通道,并进一步连接祖国宝岛台湾。合福高铁的建设,具有重大的政治、经济、战略意义。

这是国家层面。对于闽北来说,是浓缩了“时间”,拉近了“空间”,是旅游、经济、文化等“奇经八脉”的打通。

然而,生活不是一味地快。在快速的物流通道、快速的人流通道都已经充分考虑的情况下,武夷山东站也切实地考虑到了慢生活、慢旅游、慢交通。“慢”是回望黄亭、守望乡愁的优雅。当你从遥远的地方借助密布的铁路网走出武夷山东站时,你就进入了完美的旅游布局中。你踏上“草上飞”的轻轨电车,时速不快,70公里。

车窗外,是“世界遗产地”,是“绿色生态城”;是一座碧水丹山的“古城”、闽邦邹鲁的“王城”、生态世遗的“新城”。你甚至可以走走停停,就宛若行走在《清明上河图》那种富庶、优美、繁华、风情万种的卷轴中——“双世遗”“建本”“建盏”“朱子”“宋慈”。你选择的旅游的产品形态多样:双世遗观光产品、养生度假产品、会议会展产品、闽粤文化产品、朱子文化产品、乡村旅游产品和休闲旅游产品……你体味的旅游文化多元丰富:理学文化、宗教文化、岩茶文化、山水文化、饮食文化、传统产业及民俗风情……

800多年前,朱子正在这片土地上漫游。武夷东站南侧一条小溪叫芹溪。芹溪这片水域,是道教七十二福地的第三十一福地。当年,朱子溯芹溪而上时,写下《芹溪九曲歌》:

一曲移舟采涧芹,市声只隔一江云。

沙头唤渡人归晚,回首庐峰月一轮。

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条溪水长满了绿幽幽的野芹菜。水色碧,野芹绿,交相辉映,是如何的美?那沙头唤渡的旧时岁月,那回首望月的苍茫感叹,无不让人眷恋啊!

500多年前,连江的才子游琏经过兴田驿,满是忧伤的他远远地看到了武夷山色,突然心情就好起来了。

兴田驿路人家绕,烟火依稀出远山。

蔗圃秧分疏雨外,茶烟人语乱云间。

半生恋阙心空赤,五马之官鬓欲斑。

独坐肩舆怀正恶,武夷遥望一开颜。

“沙头唤渡人归晚,回首庐峰月一轮”“蔗圃秧分疏雨外,茶烟人语乱云间”。读这样的诗,想起传统,想起古典,涌起的是悠远的乡愁。所以,远方的你尽管住下来,将自己融入闽北的自然风貌与田园风光中去,体验农耕时代的悠然与闲适。

黄亭驿,转眼千年,华丽转身,成了武夷山高铁东站。小小驿站越千年,竟是四通八达,气象万千!

感谢高铁的建设工人,他们不远万里来到闽北,建设闽北,使闽北山区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契机。感谢铁办的工作人员,他们在国家利益面前,奔忙于现场,为征迁而努力,用心血与汗水,安置好每一位乡民。感谢那些被征迁土地的百姓。中国是农业大国,百姓是有土地情结的,但在国家利益面前,他们平静地接受了改变——土地安则民安,民安则国安。

于是,千年的黄亭驿,也见证了一场伟大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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