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的故事

2019-05-14 23:52王娇华
福建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英子保姆电话

王娇华

一、英子

保姆英子跟我年纪相仿。

来的第一个晚上,孩子仍旧不肯睡。抱着,睡得好好的,一挨床就醒就哭。那个晚上,孩子是睡在她肚子上的。

过了几天,她向我打听有没有生产水龙头的工厂。我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如果有,这么小的县城我应该知道。可能是私人加工厂吧!”问她原委,说是她原先在城郊菜馆当小工时认识一个老板,说是这个厂的,想问他能不能给她老公安排个事做。我问她具体的厂名厂址,她也说不清楚。后来她翻出电话号码本,让我帮她拨。我听见她说:“林老板吗?我是英子。”停了一下,她又不死心地说了两遍:“我是英子,你忘记啦……”看来对方已经记不起她是谁了。她很失望地挂了电话:“奇怪,才一两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就忘记我了呢?”“你一个小工,他怎么会记得住呢?”我说。“他以前经常到我们那个菜馆吃饭的。”英子还说,那个林老板很怕老婆,据说要是老婆在身旁,他都不敢跟别的女人讲话呢!我随口道:“可能现在他老婆就在身边。”果然,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有个电话打来找英子。英子挂了电话,很高兴:“你说对了,他刚才真的在家里。他让我现在出去谈一谈。”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多了,是不是明天白天再出去呢?”她说已约好,不好意思更改,就出去了。唉,这样的男人!不一会儿,英子就回来了。我说:“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英子说不会的,林老板说会考虑的,他还很热情,要请我吃夜宵呢,我不好意思去。我嘴里应了句,心里却早已认为她并不是贤淑本分之女,兀自转身躺下,懒得理她。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又有一个男的来电话找她。英子说是她的丈夫和孩子来县城,在亲戚家,她要过去看一下。我想,找借口出去鬼混罢了。便有些恶作剧地给她定了返回的时间,要她早点回来。英子看了看我怀中不停啼哭的孩子,欲言又止,匆匆走了。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英子气喘吁吁回来了:“对不起,孩子很黏,非要我多赔他一会儿不可。亲戚家在下桥,一路跑来,还是晚了。”我说:“那么远,要坐三轮车。”“那要一元呢,我舍不得。”英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去的时候也是用跑的。”第二天,英子的老公孩子到我家来坐,才彻底打消了我的疑虑。想到她昨夜为了跟我的约定一路狂奔的情景,心里很是内疚。

过不久,英子说她受不了我孩子不停地痛哭、彻夜地不眠。确实,仅半个月,原本清瘦的英子已是形容憔悴。虽然她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父亲已病入膏肓,她要回去照料他,但我心里仍有些不高兴。所以当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要我带她去买补血的药品带回去给父亲时,我稍稍犹豫,便打消了向从医的朋友询问的想法,心想,反正已是晚期,用什么药也是白搭,何必花那个冤枉钱:“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一下。”我看到英子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心里动了一下,但我终究没再说什么,冷漠地沉默着。临走时,英子从她的衣服扯了几根线放在孩子的怀里(据说,这样可以避免孩子因见过陌生的她而哭闹)。英子依然保持着农村人的善良、淳朴,而我在这小城没待多久,心肠却慢慢地如水泥般坚硬了。后来,女儿被确诊为脑瘫后,我才深深地体会了英子那种心境:尽管无望,仍尽心尽力、不计代价、义无反顾地四处求医——因为,我们都深深地爱着骨肉相连的亲人!我们常常这样:妄自揣测别人的感受,自以为合情合理了,殊不知没有设身处地,远无法洞察事情的真相,远无法真切体会个中酸甜苦辣。

英子走后,那个男的来过好几次电话要找英子,一会儿自称是英子的表哥,一会儿又自称是她堂哥,问我有没有她的电话。念到英子终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子,有些欣慰。不久,英子打来电话,问我的孩子会不会好带些了。我问她父亲的情况,说已过世了。我问她有没有打算再出来找事做,她说不想出来了。问其原委,她说:“父亲生病时,我总以为他还有些日子,于是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卻不在他身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了,想想真是后悔。”电话里传来了哽咽声,“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遗憾,我想还是待在村里,这样就可以常常回家陪伴年过花甲的老娘。”我听了,不禁唏嘘:芸芸众生,有多少人会有英子这样的感悟呢?就算领悟到了,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

二、阿美

女人叫阿美。她来的那天,有些犹犹豫豫的,我以为她是听说了我孩子难带的情况,就直截了当问她,她说是怕她丈夫不同意。问她为什么,她苦笑了一下:“你不懂的。”似乎有隐情。我也没多想,让她打电话征求她丈夫意见。女人挂了电话,说她丈夫让她看着办。我问,那你要不要干呢?她又犹豫了一下,总算答应了,但看上去仍有些不安的样子。

女人来后的第四天吧,她接了丈夫的电话后闷闷不乐。问她,说是她丈夫不同意她当保姆。我说去工厂也是很累的。“他根本就不想让我出来。”女人说,“他要我在家照顾公婆。其实他这是借口,我公婆身体都还好,而且我也是经过公婆同意才出来的。”女人的眼眶有些发红。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与女人的闲谈中,我才得知这个女人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

女人的公婆四十岁左右喜得儿子,视为掌上明珠。奉算命先生的“旨意”,从不让儿子走出房门半步。若家里有客人来访必先让他躲到一个大柜子里藏好后,大人才出来会客。因此,左邻右舍一直等到他八九岁上小学时,才第一次见到他:一副苍白瘦弱又任性的样子,一见到太阳,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女人经人介绍嫁给他时,惹得多少人妒忌羡慕:因为他是个村干部。可是结婚不久,女人就领教了他的坏脾气:一不顺心,就常常对她辱骂。自从她生了孩子后,他变本加厉:不仅骂,还经常对她拳打脚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除了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什么也不管。家里的油盐酱醋买化肥的费用,甚至他自己父母平时看病的钱,全靠女人去打零工或是上山采摘茶叶草药什么的换来,家里常常入不敷出。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更全是女人一个人打理。

女人不堪重负,曾跟到他工作的那个乡做工。那时他是乡里的一名司法干部。他总绷着脸给她看。一次,女人做工回来又被他骂,说他肚子饿得很,怎么还没饭吃!女人委屈地小声嘟噜一句:我又不是去玩,是做工才回来嘛。他立即操起菜刀朝她砍去!女人惊叫着四处逃窜,而他在后面仍狂追不舍——后来在旁人劝阻下,总算没酿成悲剧。但女人却只得只身打道回府了。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三个月回家一次是常事,最长一次是过了半年才回家,而且每次回家就只住一个晚上就走。女人慢慢习惯了近乎守活寡的日子。她甚至庆幸他不经常回来,因为只要他在家,她总要心惊胆战地伺候他,从为他装饭到打洗脚水。但尽管她小心翼翼,还是常常会无缘无故招致他的一顿臭骂或是几个拳脚。有一个早晨,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他还没起床,一家人就只好耐心地等着(他没来吃饭谁也不能先吃,这已是惯例)。女人想着还有很多农事要做,心里有些急,就进屋斗胆说了句:“已经八点多了,要起来了吗?”话音未落,男人抬腿就朝她胸口揣去:“你这个心坏的贱女人,存心不让我睡觉!”女人没有防备,立马摔了个四脚朝天,头狠狠地撞到凳角上,当场昏死过去。那男人这才起床,嘴里边嘟囔着“真会装啊”,边拿起公文包往外走,对父母对她又揉又掐的情景视若无睹!女人苏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干吗说他啊。”那是她婆婆在责备她。女人说,那时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就算了。女人头上的包过了好些天才渐渐消去,但从此落下头痛病。

女人本来认为命中注定要过苦日子,在娘家只字不提自己的景况。但这一次,村里人对他的行径都义愤填膺,于是她父母才知道了女人的处境。但她善良的父母也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一次在她娘家,她父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阿美要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就多讲一讲,不要打她。”他立即两眼一瞪:“我没打她。”她仗着父母在身边,就顶了句:“还说没有!”“哪里有?!”他立即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女人的脸上很快就浮出五个手掌印。她父母被他的淫威吓住,把女儿拉到一旁,还是不温不火地说:“讲一讲,不要打……”

女人彻底绝望了。女人自杀过,喝农药、上吊,但都没成功。

我情绪激昂,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这样做是犯法的,要是到派出所报案,他会被抓起来的!”

女人抹了抹眼泪:“他要是被抓起来,这个家怎么办?我两个儿子会恨死我的。”我恨恨地说:“什么家!整个儿一个地狱!难道你那已读到高中的儿子也不明事理吗?”这下又触到女人的痛处了,她又哽咽起来:“两个孩子也不知经过他怎么调教,也一样帮着他爸护着他爸。”女人说,有一次她对儿子抱怨道:“真是的,你爸有钱赌博却没钱拿回家。”儿子马上凶她:“女人家不要管那么多!”“我在家连说话的地儿都没有了。”女人顿了顿,泪又涌上来,“过一天是一天,实在过不下去就去死,一了百了。”我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干脆跟他离婚!至少不用再挨打。”女人叹了口气:“离了婚,以后谁给我养老啊?”我说:“不管怎样,你儿子都要赡养你的。”“不会的。”女人摇了摇头,“他们只听他爸的话。”“就算不养你,你也不会饿死。”我仍垂死挣扎,“你至少可以当保姆啊。”女人看起来有点心动,但很快又显出黯然的神色:“离婚实在丢人啊,我父母会抬不起头来的。”这下轮到我叹气了:“你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有一天被活活打死。”“命不好,没办法啊。”女人也叹了口气。“你的软弱才注定你这样的命运!”我心里有些怒其不争,但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我问:“那你还要不要继续干呢?”女人又显出优柔寡断的样子来,“我也不知道。那么多的农活要干,我简直吃不消了;而婆婆上次看病欠下的钱又还没还清……”

我拨通了他的手机,强忍着心里的厌恶,问他为什么不让她当保姆。他说,他只是气她没跟他商量就擅自跑出来打工,再说家里的双亲也需要她照顾。我说她是经过你父母同意才出来的,如果家里真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她回去,而且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新的保姆。他竟然礼貌有加地表示同意,然后道再见。女人说:“他很会伪装的。我婆婆上次病得挺重的,他也没回家探望。”那个晚上,我一夜难眠,为女人。

一日,女人的一个老乡说看到她老公在城关。女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早已料到。”女人解释说,“他每个月一领到工资,必定到城关悦春旅馆开单人房,对我说是开会。”我说那他肯定去找别的女人了,又嫖又赌,怎么会有钱给你呢?“他有没有找女人我不知道。但他工作了十几年,一分钱没剩却是真的,这次孩子的学费还是贷的款。”女人说,“所以我才急着出来想帮忙賺点。”“没有别的理由,他是怕你会碰到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说。“我也不知道。”女人喃喃自语。“要不信,你晚上等等看。”我随口说道。不料女人这次竟没什么犹豫就决定了。

当日下午,女人便去了悦春旅馆,查看到了她老公的房号后就回来了:“晚上我要去捉奸。”她看起来态度坚决。夜里九点多,女人就出去了,临走前我再三交代:“如果他打你,记得一定要跑,要大声呼救,或是打110。”没多久,女人却回来了:“现在旅馆门口人来人往,想必他不会这么早回旅馆的。”我问她,要是抓到他的不轨,准备怎么处理?“没想怎么着。”女人似乎早已想好了,“只要他以后不再打骂我就行了。”捉奸竟是这样的目的!可怜的女人!我本想劝她不要去,就算抓到他的不轨又如何呢?他不但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情,而她的软弱反而会使他更加肆无忌惮。但看她好像把一生命运的转折都系在这件事上,我把这些话又吞了回去。夜里十一点,她又出去了,临走前,我不放心地又再叮嘱了她一番安全注意事项。在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女人带着一身冷气回来了。“怎么样?他没打你吧?”我急切地问。“没有。我站在阴暗的角落观察一个多小时了,没发现他。实在太冷了,受不了。”女人哆嗦着,黯然道。那个晚上,我又失眠了,仍然为她。

第二天早上,我们带孩子上街时,竟然碰到她老公——腋下夹着公文包,在距前方一百米处。女人唤了他一声,他回头很快地扫了一眼就加快了脚步。我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的当儿,他就融入圩日的人群中了。女人急急跑上前去,很快也汇入人流中。过不久,女人红着眼圈回来了:“他只说一句给我滚回家,就不再理我,自顾自走了。”我心情抑郁,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女人吸了一下鼻子,很艰难地说:“不管他!我就是不回家。”当晚,女人辗转反侧很久才睡去,睡梦中不断地呻吟。可怜的女人!

一个月后,女人说要回去为他做四十一岁生日。她说她还会再回来的,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女人自己提出不必把工钱全部算给她。但我还是把钱全给了她。过了两天,女人托人捎话来说,她的婆婆病得厉害,来不了了。她还说我对她很好,她很对不起我,所以也没脸来见我,她的衣物就让捎话的人来代拿了。我对来人说,我并不怪她,让她来城关时一定要来找我。

两三年了,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不知道她是否还经常挨打,不知道是否如我所教,挨打了懂得去找妇联或是派出所。每想起她,我总感到愧疚和不安:她本来安分地认为这一切是命,倒能默默承受,而经我不负责任的一番游说,她是否会有所觉悟却又因无法脱离苦海而陷入更深的苦痛之中呢?就算有一腔热血,我终究没帮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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