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留声机

2019-05-17 07:13风萧蓝黛
家庭生活指南 2019年5期
关键词:陶子磁带花店

文/风萧蓝黛

隔着电视屏幕,他摸了摸小陶子的脸,他那可怜又卑微的愿望,整整隔了20年才实现。

喜欢一个人,隔着一面墙的距离也挺好

章森的磁带店,开在华盛街上。刚开业没多久,他发现隔壁有个花店,老板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

开花店的姑娘叫小陶子。章森听大家都这样叫她,后来他也小陶子小陶子地叫。小陶子便长长地应一声,小兔子一样跳出来。

章森把一盘新进的小虎队磁带递给小陶子:“你有优先权。”

小陶子叫他小章鱼:“小章鱼,谢谢你。”

章森的脸缓缓红起来,看着小陶子美滋滋地拿着磁带回去。

小陶子爱唱歌,她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登上舞台。那时候没有量贩式KTV,没有电视选秀,只有那种简易的卡拉OK。

章森喜欢小陶子,但他不敢和她表白。因为小时候一次意外,他的一只耳朵失去了听力。自卑,让他迈向小陶子的脚步停在原地打转。

突然有一天,章森发现对面卖肉夹馍的小晨也喜欢小陶子。

小晨不但会和面做肉夹馍,他那双灵巧的手还会弹吉他。

小晨经常在空闲时,拎着他那把木吉他到花店,和小陶子一个弹吉他,一个唱歌。他们当时会唱的好多流行歌曲,都是从章森送给小陶子的磁带里学来的。

小陶子的歌唱梦想,在她的小花店里滋长着。

大多时候,章森安静地坐在自己的磁带店里,用那只有听觉的耳朵贴在墙上。小陶子的声音真好听,他听得太入迷,连客人进来买东西都没看到。

喜欢一个人,隔着一面墙的距离也挺好。

心里的难过,如同潮水般铺了一地

大概半年后,有一天小陶子突然跑来和章森说:“小章鱼,我要去北京了。”

章森问她:“你去北京干什么?”

小陶子仰着小脸骄傲地说:“闯荡江湖呀。”

小陶子听小晨说,全国取消粮票了,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北京。他们实现梦想的机会也来了。

“小晨他……靠谱吗?”章森对小晨不了解,总觉得那个男孩没什么正行,吊儿郎当的。

小陶子笑起来:“怎么不靠谱,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章森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心里的难过,却如潮水般铺了一地。

小陶子说走就走了。她的花店是自家门面房,随便什么时候关门都行。

章森每次来店里,路过小陶子的花店,门上那把大锁,将他的心也锁了起来。

章森的世界空旷无比,他的录音机里,偷偷录过小陶子的歌声。太想她时,他就放给自己听一听。听她的歌,听她的笑,哪怕听到的只是她的一声叹息。

那段时间,章森最喜欢旁边公用电话的老板叫他听电话。他每次都满怀希冀,是小陶子打来的,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也不知道,她在他乡好不好?

这个世界太大,才华横溢的人满街都是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雾气挺大。章森去店里开门,走到小陶子的花店门口,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

花店的门居然开了。他几乎是跳进花店的。

“真的是你回来了!”那一刻,章森都能听到他的心疯了一样狂跳。

小陶子冲他淡淡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浅浅的忧伤,像瓶子里那些失去水分的干花。

“小陶子,你……怎么了?”

“小章鱼,现在什么都别问我,我不想说。”小陶子的眼泪掉下来,把章森的心也淋湿了。

对面卖肉夹馍的小晨没有回来,章森似乎猜到一些什么。但他没再问小陶子,每天如常地给她送磁带,送棒棒糖。他听说,心里难过时,吃点糖就会好受些。

后来小陶子和章森说,她和小晨在北京挺难的,晚上住又臭又脏的地下室,白天去街头卖唱。

出了门才知道,这个世界太大,才华横溢的人满街都是,他们什么都不算。为了进到一个小酒吧里卖唱,小晨和一个乐队的姑娘跑了,把小陶子抛弃在陌生的北京街头。

小陶子很久都不唱歌了,每天对着一堆枯花发呆。章森默默坐在她身边,打开随身听,那里面是他平时录的小陶子唱的歌。

章森说:“你唱得很棒,为什么不唱了?我们都喜欢听你唱。”

小陶子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哭着哭着笑起来。章森也跟着她一起笑。两个人坐在秋季稀薄的阳光里,笑得像两个傻瓜。

有时候爱情,就怕在不恰当的时候戳破

章森又能听到小陶子的歌声了,他叫她,小陶子小陶子,小陶子兔子一样跳出来。

章森递给小陶子一张光碟,这是最新流行的音乐。光碟慢慢取代了磁带,章森的磁带店变成了光碟店。

这年冬天,下第一场雪那天,章森请小陶子去吃了顿火锅。

路边摊的火锅,热气熏得两个人的脸红扑扑的。章森在杂志上看到,下第一场雪许的愿望肯定能实现。

章森说:“要不我们试试。”

小陶子哈哈笑起来,白雪皑皑中,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他好想摸摸她的脸,双手搓成团,都没敢伸出来。

小陶子说:“试就试。”

然后,两个人对着火锅,双手合十许了愿。

章森问小陶子:“你许的啥愿?”

小陶子说:“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唱歌。”

章森哦了一声:“你肯定可以的。”

“那你许的什么?”小陶子歪着脑袋问他。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许的愿是,小陶子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章森没有和小陶子说,他今天请她吃火锅,是有件好事。他打听到有家医院,能治疗他的耳朵,虽然治愈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但他想试试。

这百分之五十,不仅能治愈他的失聪,还能治愈他的自卑。他多想光明正大地对小陶子说喜欢她,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他也没有和她说,他许的愿望是,希望做手术时,能摸摸小陶子的脸,带给他勇气和好运。

什么都不必说,有时候爱情啊,就怕在不恰当的时候戳破。

后来,小陶子开始去刚刚兴起的量贩式KTV,她的装扮渐渐变得另类。

来年春节刚刚过完,小陶子和章森说,她要去北京了,已经联系好了一家酒吧,去做驻唱歌手,她要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重新走长征路。

小陶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对未来的憧憬。

章森的心里沉沉地落下一层寒意,但他仍然笑着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小陶子又笑起来,然后兔子一样跳着跑了。

章森把小陶子唱过的歌刻成了光盘,这样能保存好久好久。他交给小陶子时,说他要回老家几天,她走时送不成她了。

小陶子拍拍他的肩膀:“小章鱼,祝福我吧!”

小陶子启程去北京那天,章森进了手术室。

心里欢喜着,也充斥着暗恋的忧伤

章森那百分之五十的愿望没有实现,他躺在病房里,从窗口望着天空,那个姑娘的城市,天也这么蓝吗?

章森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小陶子的日子,特别想她时,就一边听她唱歌,一边数着挂历上的日子,画一个又一个圈。

那些圈画满整整两本挂历时,小陶子回来了。

那天,章森正在摆弄一台坏了的留声机,是他从别处淘来的。因为他记得小陶子说过,她喜欢留声机。他到处找,才找到了这么个宝物,他要给她留着。

“小章鱼。”有人在叫。

章森以为出现了幻听,只有小陶子才会这样叫他。他没有抬头。

“小章鱼,是我呀,小陶子。”

章森这才一眼看到,门口有个姑娘,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头发梳成好多小辫,画着夸张的眼影,大红色的嘴唇。

她一笑,他认出来,真是小陶子。

小陶子带了男朋友回来,一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北方男孩。个头高高的,留着个性的长头发。他们在酒吧里一起做驻唱歌手。

小陶子终于实现了走上舞台唱歌的梦想,虽然她的舞台还只是北京后海一个小小的酒吧。

章森的心里恍恍惚惚,小陶子有男朋友了,他是不是可以彻底死心了。

临走时,小陶子才注意到那台留声机,笑着问:“你哪里搞来的老古董?”

章森的嘴巴张了又张,也只是笑了笑。

他以为她会高兴得跳起来,谁知她竟早已忘记说过的话。也许她也只是随口一提,他却记住了。

小陶子留给章森一个传呼号,他都能倒背如流了,却从来没有打过。

小陶子生日那天,他给她的传呼机上留了一句:生日快乐。小陶子没有给他任何回复。

他偶尔听到她的家人说起来,小陶子过得还不错,穿插于几个大的酒吧赶场,在圈子里混得有了点小名气。

他在心里欢喜着,也充斥着暗恋的忧伤。

后来有了手机,章森考虑好久,才厚着脸皮找小陶子的家人,要来了小陶子的联系电话。

他是在一个晚上给小陶子打电话,他想和她说他的电话号码,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电话接通了,立即从那端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在这边喊了好几声小陶子,才听到一个醉意朦胧的女声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小章鱼啊。”

那边的女声说:“我还是大乌贼呢。”然后是一串炸开了锅的笑声。

不知道是电话号码错了,还是小陶子没听出来他的声音。可他明明听到,那就是小陶子。

过了些日子,他再打那个电话,没有人接听。再打关了机。

他和小陶子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可能不愿想起来他,情愿装作不认识。

卑微的愿望,整整隔了20年才实现

没过几年,华盛街拆迁,周边的房子全都要拆。章森的光盘店和小陶子的家也拆了。

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小陶子的家人,让她回来记得和他联系。

章森离开了华盛街,他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换过,可小陶子从来没有联系过他。倒是他存的小陶子以前那个没打通的号码,最后变成了空号。

章森32岁时,才结婚生子。对方是个普通女孩,不会唱歌,不会弹吉他,却是个过日子的本分人。

他们开了一家音响店,生意不好不坏,章森最爱在音响店放那些老歌。小陶子唱过的歌,他都能哼出来。

女儿读初中那年的暑假,一场歌手选秀比赛,霸屏了整个夏天。女儿跟着妈妈出去旅游,交代给他一个任务,让他把比赛录下来。

有场比赛,一个叫陶陶的姑娘一上场,章森便愣住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年轻时的小陶子。

陶陶讲了她的身世,她的妈妈曾经也是位歌手,25岁那年一次演出时,现场出了意外状况,被毁了脸,再也没法登上舞台了。而后,她的爸爸也离开了妈妈,这时候妈妈才发现已经怀了身孕。妈妈一个人把她生了下来,打零工把她抚养成人。她来比赛,是替妈妈实现梦想的。

陶陶的妈妈被请上了舞台,尽管做了修整和化妆,她被烧伤的脸,还是有点触目惊心。

章森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曾经的小陶子。

算算时间,他给她打电话的那年,正是她出事以后吧。那么要强又漂亮的姑娘,不愿看到别人眼里的同情,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悲惨。所以,她才会用粗俗的拒绝,在电话里装作不认识他吧。

瞬间,章森泪崩了。他怎么这样蠢呢,为什么没再找小陶子的家人问问。还是自卑感作祟,让他在爱情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

那场比赛,章森录了下来,反反复复地看。

隔着电视屏幕,他摸了摸小陶子的脸,他那可怜又卑微的愿望,整整隔了20年才实现。

似乎有股暖暖的温度从他的手掌流至心间,他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华盛街,阳光里飘浮着鲜甜的橙香。有个叫小陶子的年轻姑娘,手里插着一束月光白的玫瑰花,她像兔子一样快乐地哼唱。而那个喜欢她的男孩,却贴着墙壁,羞怯地偷听着她笨拙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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