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侠义之轻财表现政治远见之豪爽

2019-05-17 10:05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19年2期
关键词:李靖

孙绍振

《虬髯客传》系唐传奇名作,属于文言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与话本小说出于民间艺人不同,本文作者为文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探其源流,曰:“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志怪所传皆为奇闻,意在将怪异作实事记载,非有意虚构。而唐传奇则是“作意幻设”,即“有意识地创造”。鲁迅将其与志怪相比,赞其“甚异其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在虚构中其情趣有所超越。此类文字,往往“篇幅漫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偕,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这类文章在当时被命名为“传奇”是贬义的,虽用古文,可是与韩愈、柳宗元的正统古文不属一个档次。然此类文字流传甚广,文人作此,号称“行卷”用于“投谒”,正式考试之前,投送京师权威,以期留下良好印象。

魏晋六朝志怪,文皆片段,怪异皆在外部世界,变化往往一曲而止,文字“粗陈梗概”。唐传奇则情节曲折起伏,其异不仅在外部,更在人物情感变幻;描写手段也较骈文灵活、丰富,在表现人物内在情感上也有了重大发展,把中国文言小说带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从骈文的套路里解脱出来,恢复使用秦汉古文,这样看来微小的进展竟经历了上百年的过程,初唐的《古镜记》(王度)、《补江总白猿传》(无名氏)、《游仙窟》(张駑)还有相当程度的志怪痕迹,骈体文的对偶句尚多。如《游仙窟》叙张氏奉使河源,夜投大宅,逢二女十娘、五娘,其宴饮欢笑场景如下:

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眺叨,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

如此句式,几成套语,典故堆砌,于表现人物心态无补。这说明初唐传奇作为一种叙述性文体,其表现手段不足,不能完全独立,不得不依赖于骈体。

积累了差不多一百年,到了中唐,传奇的内容和形式都发展到鼎盛:题材由神仙怪异转向现实,语言由骈体转向散体古文,产生了《霍小玉传》(蒋防)、《李娃传》(白行简)、《莺莺传》(元稹)、《长恨歌传》(陈鸿)等杰作,作者皆为精英文士。在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的影响下,其文句大抵自由、简洁、灵活,骈句或铺张描写告退,古文之叙述功能大大增强,情节遂能曲折展开。鲁迅说唐传奇皆突破六朝志怪“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可能指初唐的骈体。到了中唐,则不在藻绘上炫耀,其情节波澜亦不凭文采渲染。此时古文相对于骈文,以《史记》、《汉书》、先秦之文为楷模。这一点可从作品的命名上看出,几乎所有杰作皆以“传”为名,说明有意追随司马迁开创的史传文体。

《虬髯客传》作于晚唐。此时文言小说已经相当成熟,在表现爱情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杰作,大抵皆以女性为主角,以多情、丽容为美;男子往往为美貌吸引,以文才获得青睐。而此传则标明为“虬髯客”,主角为男性,以髯为美,似非才子,不以文才取胜。然在女性美的表现方面仍有早期的余脉,多种版本似有不同作者加工之痕迹。

北宋王谠《唐语林·虬须客》开头如下:

虬须客,姓张氏,赤发而虬须。时杨素家红拂妓张氏,奔李靖,将归太原。行次灵桥驿。既设床,炉中煮肉。张氏以发长垂地,立梳床前。靖方刷马。忽虬须客乘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氏梳头。

没有骈体的场景和体态的排比对仗,显然是古文风格:基本上是叙述,虬须客的外貌只是“赤发而虬须”而已,極简。此后之描写亦不同于骈体静态的铺陈:“乘驴”,“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主要靠人物动作,没有多少细节。红拂这个被后世与虬髯客、李靖并称为“风尘三侠”的人物只有“奔李靖”一个大动作,无重大原因。“发长垂地”,引起虬须客的坦然欣赏,重心在虬须客。这个单薄的女性在宋人张君房(公元1001年前后在世)《云笈七签》卷一百一十二中有所发展:

炀帝末,司空杨素留守长安。帝幸江都,素持权骄贵,蔑视物情。卫公李靖,时担簦谒之,因得素侍立红拂,妓姓张,第一。知素危亡,不久弃素而奔靖。靖与同出西京,将适太原,税辔于灵石店,与虬须相值……(虬须客)投布囊于地,取枕欹卧,看张妓理发委地。

情节有了因果,女子奔李靖的原因是政治上的远见(知素危亡)。但是,其“发长垂地”,不再是正面抒写,而是侧面从他人眼中看出,显得不重要了。冒险奔李靖,缺乏充分的情感性质的动机,人物显然还不够完整。到了《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三《虬髯客传》中有了重要的变化,当李靖向杨素进谏之时:

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靖。靖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问曰:“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吏具以对,妓颔而去。

靖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靖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靖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华衣而拜。靖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靖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

红拂的形象有了重大的提升,写美女不以容貌为先,而是先用表情(独目靖);次用动作,主动奔李靖居所;再次用对话,主动说明出于政治远见,弃权重一时之显贵,来奔贫穷“处士”李靖。三者之异常,皆为丽人主动。动作为主,没有骈体擅长的容貌描写,而是“素面”,衣着虽是“紫衣戴帽”,仅为衬笔,只有“脱衣去帽”,才看清“乃十八九佳丽人也”。此后才从李靖的眼中见出此女之美:“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虽然说是天人也,然而没有细节,只以“肌肤、仪状、言词、气性”,写得很概括。最堪注意者为道具“红拂”,一般为佛道高人手执之物。作者意图似从形象上改变“妓”的气质。后世称此女为红拂,道具提高了人物形象,主动投奔又改变了人物性质,与李靖的关系不再是侍妾与权贵,而是佳人与才子。

此女并非小说主角,二人关系,从立传的准则来说,应为以大唐开国功臣李靖为主,红拂为辅,但是在这里,红拂主动,李靖被动,政治识见在李靖之上。奔来之后,追索声中,李靖惊惧,而红拂反之。虬髯客无礼卧看红拂梳发时,李靖怒而与红拂冷静交谈,遂致结拜。

大约作者承中唐儿女情长传奇之余绪,不愿怠慢了美女配角,亦不想喧宾夺主,这个传主原本当为李靖,但是接下来,文章把主要笔力用在虬髯客身上。虽为史传文体,毕竟是野史,并非为功臣而是为侠人立传。

虬髯客形象之展示,大致亦如红拂,用史家传统笔法,不取心理描写,仅取记事(叙述动作)和记言(对话)。虬髯客出场之动作:初为卧看美女梳头,次与李靖对饮:“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收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如此血腥而从容,颇有惊心动魄之效。其缘由则用对话说明(天下负心人)。虬髯客之越礼、豪雄,与红拂、李靖之佳人才子,形成强烈对比。

此后,虬髯客遂取代红拂成为小说主角。其形象并未沿血腥暴力线索强化,而是层层设置悬念,反复突出其神秘性,逐步揭示其政治性。先是同意与李靖一起去见太原“异人”,却不与李靖同行,而是与李靖相约异日异地相见:

“达之明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靖与张氏且惊惧。

“异人李氏”,就是后来的唐太宗。天下大乱之际,对政治人物前景的预测所见略同,是很投缘的事,但虬髯客行事很神秘,引起李靖心理上的“惊惧”。这里是对人物形象的第一度神秘化:去无影,来却有信(相期太原,如约而至)。目的是通过与李靖相识的刘文静(亦系历史人物,唐开国功臣),亲见“李氏异人”。但是,又不直接说明来意,而是借口精于相面者欲见。

太宗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坐末,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

唐太宗出场,穿着便服,可能是避免用骈体渲染,然光凭其“神气扬扬,貌与常异”,就使坐在最远处的虬髯客“见之心死”,绝对崇拜,并且对李靖作出“真天子也”“十八九定矣”的判断。照理应该拜见如仪了,但是人物形象第二度神秘化了,这位政治上有远见的人物,提出还要让一位道兄观察一下。

第三度神秘化则是要李靖和红拂复入京城:

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一瘦骡,即我与道兄俱在其所矣。

就这样“又别而去”。此番神秘化在于:第一,并不直接言明为什么要请道兄观察一下;第二,把驴作为辨认标志之一。这头驴在虬髯客出场时就出现过一次,作者觉得读者可能忽略了,于是又一次把它点出来。比之马,驴是比较廉价的;骡子没有生殖力,也比不上马的高贵。这都是在暗示其经济上并不富裕。

情节的神秘性次第展开:初似一落拓不羁之平民,后流露出某种政治图谋。神秘性的来去构成悬念,传奇之精神乃在奇,奇不在一曲而显,而在悬念递增。

李靖和红拂准时到达,果见驴骡。上酒楼,见“虬髯与一道土方对饮”,告之:“楼下柜中有銀十万”。一个出行只用驴的人,居然有这么多的财富,这是第四度神秘化了。

第五度神秘化是:并不马上贡献,而是相约异时异地(汾阳桥)相见。

李靖与红拂如期而至,道士弈棋,请李世民观棋。世民一来,其形象“精采惊人,长揖就坐,神清气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道士乃罢棋局,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天下不是你的了,你只能到别的地方去谋求发展。这是从政治上预言了后来的历史。虬髯客决心把财富奉献给李世民了。

第六度神秘化是,前说银子就在楼下,如今却说请到另外一个“小宅相访”。“言毕,吁嗟而去”,神秘地消失了。

李靖与红拂如期而至。起初果然是小宅(一小板门),但进入以后,完全意外的是门第森严。这是第七度也就是最后一度神秘化:

延入重门,门益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

等到虬髯客出来,竟是着和李世民差不多的裼裘而来,不过多了一顶“纱帽”,但“有龙虎之姿”。虬髯客的形象突然变得豪贵起来。与第一次出场时骑着驴子,随便躺在地上看女郎梳头,开革囊食人心肝相反,完全是豪门贵族气派。当其对饮之时:“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钦食妓乐,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这样的豪华宴饮,若是以骈文出之,当有极尽华彩之铺陈,然而,此为古文小说,“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就足够反衬向时出场之落拓不羁了。

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锁匙耳。虬髯曰:“此尽是宝货帛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

这就不但一反向之贫态,而且也比此前所云银十万更增百倍。罄其所有,无条件相赠。不但是财富的赠予,而且“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自己只带妻子和一个随从,骑一马飘然而去。

这是神秘的最高潮。这样豪爽,万金不惜一掷。这种气质,显然带着传统文化中的侠义之气。这种豪富馈赠,不仅仅是出于一时之侠义,而是出于政治理性的考量。谜底揭晓,本来此人也是有政治宏图的:

或当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

说得很谦虚,说是“建少功业”,然而,政治上雄心是很大的,“龙战三二十载”,至少是独霸一方。侠义之气与政治宏图结合起来,表现为果断和豪爽:既然确认了真正的“英主”,于是就自我放弃了。这种放弃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多方神秘考察得出了最后的结论,有了此人,“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最高的原则是“太平”,亦即结束混战,国家统一,定于一尊。联系到晚唐的军阀割据,混战连年,生灵涂炭,这种政治远见指导下的仗义轻财的特点,乃是义无反顾的果断,不是没有能耐,而是有了更有能耐的人物,不但不参与争夺了,且无条件地舍己为人,帮扶真主。

靖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不但如此,连李靖的兵法,也是虬髯客所传(卫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传也)。

在唐统一以后,虬髯客在东南海隅自立为王。最后,作者似意犹未尽,不以史传太史公曰、君子曰、论曰之体式,而是直接发表议论,对混战中的野心家发出警告:“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

当然,从思想上来说,本文还有些前后不甚统一之处,开头强调隋惕帝幸洪都,杨素骄横,天下方乱,似乎乱在杨素之擅权轻士。与后文之李世民雄才大略,将主天下,在思路上没有因果关系。从文学上来说,结构尚未达到有机,人物刻画上也有疏漏:前文中得到比较充分表现的红拂,后来就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动机,完全为虬髯客主导,李靖则更如此。这种缺陷,可能与作者过分执着于图解国家统一,把唐太宗的形象过度理想化有关。

虽如此,唐传奇依然是中国文言小说之高潮。此后宋人之文言小说渐人颓境,可能由于白话小说进入更广泛的市民社会传播,吸引了更多异才。直到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才使长期失去生命力之文言小说恢复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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