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构想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

2019-05-19 14:23马国川
财经 2019年10期
关键词:朱永新杜威中心

马国川

整整100年前,1919年4月30日,约翰·杜威(John Dewey)从纽约抵达上海,开始为期两年的访华之旅。这位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影响了20世纪的世界教育,对中国教育也有深远影响。

杜威对于当时教育现状的批评至今仍然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杜威窥见了未来教育的模样,并且对当时的教育提出了积极的建议,但是他的许多教育梦想至今仍未实现。”教育家朱永新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说,“不过,站在社会发展尤其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今天来展望,杜威的教育梦想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了。”

朱永新是民进中央副主席,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也是一位活跃的教育家。他发起的“新教育实验”已经进行了19年,全国有4148所学校、470多万学生参与其中,成为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民间教育改革行动。

“新教育实验实践既针对教育现状,也需要看清未来的方向。”朱永新说,“经过多年的实践和思考,我认为未来的学校将被学习中心取而代之,未来教学模式也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在即将出版的新著《未来学校》一书中,朱永新详细描述了未来学校的模样。在他看来,未来的学习中心將构建起全新的教育体制,克服目前教育的诸多弊端。

朱永新说:“方向比努力更重要。我希望大家一起探讨未来教育的发展趋势,迎接未来,拥抱未来,为未来的到来做好准备。”

“乔布斯之问”

《财经》:今年是著名教育家杜威访华100周年,中国思想界、教育界对于这一历史事件有许多论述。作为一个教育家,您认为杜威的教育思想对今天的中国有什么现实意义?

朱永新:杜威是20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他提出的“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从做中学”“儿童中心主义”“社会的改良全赖学校”等教育理论至今仍然没有过时,对于目前的“应试教育”等教育痼疾是有力的批判工具。

我个人认为,1915年杜威完成的《明日之学校》更有前瞻性。在这本书里,他描述了正在进行改革实验的一些学校,对于当时的学校教育制度进行了反思并提出积极建议。

《财经》:现代学校制度是随着工业革命建立起来的,为各国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人才。

朱永新:确实如此。17世纪中叶以后,随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要求劳动者接受更多的、系统的、实用的学校教育,于是满足大生产需要的现代学校制度应运而生。到19世纪初,一套与工业社会相匹配的现代学校制度已经初步形成,其特点是具有统一的教材、教学大纲、上课时间、教学内容、课程设置。

所以,现代学校制度是工业革命的产物,也是人类伟大的创造。它用机器生产的方式大规模地培养年轻一代,极大程度地提高了教育的效率,为普及教育做出了惊人的贡献。

《财经》:现代学校教育制度很像流水线作业,每年毕业季就“生产”出一大批学生,满足社会需求。

朱永新:但是,这种工业化的人才培养模式、学校生活模式有很大问题。最根本的毛病,就是它强调效率优先,用工厂化的生产方式“生产”人才,用整齐划一的教育安排教育生活、统一的时间入学、统一的时间上课,用统一的教学大纲、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学进度、统一的考试评价,来培养虽然年龄相同但个性迥异、能力水平不一的人。

由于用同一个标准要求所有的学生,所以学生们学习很累很苦,每个人的个性得不到张扬,潜能得不到发挥。这不仅是中国所独有的,也是美国、欧洲、整个世界教育的最大问题。而且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个国家根本上解决了这个缺陷。

《财经》:现在人们对于泯灭个性的教育普遍不满,要求改革教育理念、教学内容、教学模式等,但是很少有人认识到,这是现代学校教育制度的内在缺陷。

朱永新:20世纪60年代世界教育发生了一个革命性的转折,这就是美国出现的“非学校运动”(去学校化运动,Deschoofing Society)。因为当时苏联人造卫星上天,美国人开始反思科技为什么落后于苏联?答案是教育落后,因此美国社会对于教育不满的情绪空前高涨。与此同时,西方一部分国家的学生运动风潮,进一步打破了人们对学校的美好期待,于是“非学校运动”随之兴起。

当代世界闻名的社会批评家伊凡·伊里奇(Ivan nlich)是非学校运动的代表人物,他明确提出,现代学校阻碍了真正的教育,呼吁废除学校对于教育的垄断,将学校连同课程学习及其观念一起废除,使受教育者享有选择教育的权利,应该“为每个人创造一种将生活的时间转变成学习、分享和养育的机会”。

当然,“非学校运动”并没有颠覆现代学校,但是从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的非学校化运动就一直没有停止。各种学校改造的努力也在世界范围内风起云涌。

《财经》: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批评意见和各种各样的变革实践,为什么现代学校制度依然如故?

朱永新: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的社会发展和科学技术还无法支撑那样宏伟的变革蓝图。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学校变革的激情再一次被激发。特别是互联网的发展,为现代教育制度的变革提供了充分条件,传统学校教育模式的问题有望通过互联网解决。

《财经》:互联网能够解决问题吗?乔布斯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计算机改变了几乎所有领域,却唯独对学校教育的影响小得令人吃惊。您怎么回答“乔布斯之问”呢?

朱永新:因为现行的教育制度顽固地抵制着变革,教育没有发生结构性改变。即使新技术已经进入学校,教育仍然停留在装配流水线的思维模式中,与工业社会的需求和发展过程保持一致。

“学习中心”将取代今天的学校

《财经》:如何理解您所说的“教育的结构性改变”?

朱永新:结构性改变就是打造全新的教育结构,重构教育制度,核心就是改变现行的学校教育制度,以学习中心取代今天的学校。

未来的学习中心可以是网络型的学习中心,也可以是实体型的学习中心,比如类似于传统中小学的学习机构、社区、科技馆、博物馆、图书馆、大学等,只要能够提供丰富的学习资源和良好的学习环境,都可以成为未来的学习中心。学习中心是跨区域甚至是跨国界的、彼此连接的环岛。它们是开放的体系,只要是学生需要的课程,就允许他去不同学习中心学习。各个学习中心的课程可以互相承认、互换学分。

《财经》:从学习空间来看,未来的学习中心打破了传统的学校概念。

朱永新:是的,学习中心将不受时间、空间、机构的限制,时时处处提供各自教育资源,学生们随时都可以在这里进行全天候的学习。未来学习中心也将重新界定学生的学习共同体,班级、年级、教室等概念将会进一步重构。由于教师与学生双向选择,教师不需要繁琐的检查和考核评价,学生也有着很强的自组织能力,所以未来的学习中心没有以“校长室”为中心的领导机构,更像“北上广”的创业中心,是服务机构而非管理机构。

学习中心没有统一的教材,而是允许学生和教师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不同程度、不同个性、不同挑战级别的教材。未来的学习是一个线性的、流动性的过程,没有学制,学习周期也会弹性化,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安排学习时间。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准时准點来上课,按照年龄办入学手续。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在学习中心相遇,在不同的课堂相遇,这将打破现在千篇一律、千人一腔的课堂教学模式,让学习过程更有趣,不同的人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财经》:这样的学习中心令人神往:校园变成了学习中心,而且不是学生的唯一去处,老师变成了导师和陪伴者,课程更多的是个性化的自选课程。等等。可是,学习中心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

朱永新:首先,学校不再是教育的唯一场所。过去学校几乎“包办”了教育的一切,提供了全部教育资源,学习活动主要发生在学校。未来社会这个格局将被彻底颠覆,学校不可能包揽教育的全部内容,教育资源的提供者将更加多元开放,学习活动发生的场所也不再局限在学校。

其次,学习要回归生活。在以往的教育学家看来,学校只是为学生的未来发展做准备的地方,教育过程只是为未来做“准备”。但是,杜威曾经严肃批评教育远离社会生活的弊端,他认为学校不仅是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更重要的是它“必须呈现现在的生活”。教育本身就是生活、行动的方式,在未来学习要回归生活。

再次,以知识为中心,将改变成以学生为中心。现在的教育重点在知识,整个学习活动是围绕知识展开的,是以教师的教学活动为中心的。未来整个教育重心要转成以学生为中心,学习活动是围绕学生展开的。以学生的学习为中心,就必须去标准化,必须个性化,必须定制化。

《财经》:那么,在您的构想里,谁都可以到学习中心来学习?

朱永新:是的,想学的就来学,真正实现2000年前孔子的梦想“有教无类”。由于未来学习中心打破了传统的学习周期,打破了正规教育与社会教育的壁垒,极大程度地释放了教育资源的空间,而且各种教育资源面向所有人开放。谁想学,谁就是学生,这是“有教无类”的最高境界。

学习中心将实行混龄学习模式。少年儿童可以和老年人一起学习,少年儿童可以在父母的陪伴下学习。不同社区、不同城市的学生都可以来学,未来的学习中心是跨区域甚至是跨国界的。当然,在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未来学习中心仍然需要有一套保障适龄学生拥有优先学习机会的体制与机制。

《财经》:人工智能越来越发达,在未来的学习中心还需要教师吗?学生学什么、怎么学?

朱永新:未来的智能机器人会帮助教师更好地从教,教育将进入“人机共教”的新时代,但教师职业不会消失,也不会被智能机器人取代。但是,未来的教师将成为自由职业者,教师队伍将更加开放多元,能者为师,谁能教谁教,教师将是自主学习的指导者、陪伴者。

人们学习的内容也将发生重要的变化,从为了一纸文凭而学,转变到为了自己的兴趣和提升自己的能力而学,从根本上改变应试主义的教育体制和文凭至上的学历社会。学习内容根据个人定制,每个人的课程表是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决定学习内容和进度。所以,学生是具有自我管理能力的学习者,具备学习的内在动力和“当学习的主人”的意识。未来的学习中心采取“以学定教”的个性化学习,将改变大班学习、统一难度、统一进度等诸多毛病。总之,在未来社会,“学力”比学历更重要。学历只证明着过去,“学力”才意味着未来。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就会被时代淘汰。

“教育大变革的前夜”

《财经》:从教育内容到教育方法,再到教师队伍,您都进行了预测和重构。学习永远离不开评价,学习中心怎么评价学得好不好?

朱永新:在我国,由于多种原因,形成了考试为中心的教育体系。“考什么,学什么”,“分数才是硬道理”成了许多学校、教育工作的常态,也造成诸多社会问题和家庭悲剧。

未来的学习中心有可能解决这些教育痼疾。我们可以建立学分银行制度,通过为各种学习成果赋予不同学分的方式建立流通工具,给每个学生建立学分账户,以此评价学习结果的好坏。这套制度以学分为计量单位,实现各级各类学习成果的存储、认证、积累、转换。目的是利用信息化手段,扩大优质教育资源共享的有效机制,搭建终身学习“立交桥”,促进教育公平。

《财经》:“学分银行”的思路是受现在银行制度的启发吗?

朱永新:是的。学分银行模拟银行的组织结构体系,从“中央银行”到“地方银行”,从“地方银行”到“储蓄所”,最终到“个人账户”。实施学分银行制度可以有效调节政府、社會、学习者、用人单位和教育机构等相关者的关系,跨越各个教育阶段之间、学历教育和非学历教育之间、公办教育和民办教育之间、国内教育和国外教育之间、知识学习和能力培养之间存在的鸿沟。

《财经》:学习中心的构想激动人心,假如它是可行的,意味着未来的学习会越来越自由,越来越个性,越来越多元。那么在全新的教育体制时代,需要政府干什么?

朱永新:政府仍然是不可缺少的,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建立内容难度适宜、体现国家意志的国家教育标准,划定底线,降低学习难度,从补短教育走向扬长教育。

其次,当裁判员,当采购员。政府认定合格的学习中心,采购培训机构的公共服务。建立网络教育资源平台,采购全世界最优秀的课程资源。未来学习中心的资源配置,一定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的,一定是在分工基础上的跨国合作。

第三,提供基本的公务服务,包括对学分银行进行全面的监管,保障评价的科学性、公正性和有效性,实行“管、办、评”分离。教育行政部门将公立学习中心的举办权交出去,交给各级政府;同时把评价学习中心的权力交出去,交给第三方机构。这样,真正实行管、办、评分离,教育行政部门可以集中精力从事教育管理与服务。

《财经》:未来学习中心是一个“应当如此”的理想,还是一个“必定如此”的预判?

朱永新:对于未来学习中心的构想,是我的教育理想,但更多的是对未来教育的预测与展望,是对于教育“肯定如此”的合理预期。我对未来教育趋势的预判未必准确,但我的预判,是从现实出发的,是从实践出发的。

因为类似未来学习中心的模式,从上世纪开始已经在世界各国悄然出现。大量案例已经让我们真真切切看到许多未来学习中心的要素,它们已经与我们理想中的未来学习中心非常接近。传统学校正在进入“无何奈何花落去”的衰亡期,而未来学习中心已经是一个呼之欲出、并不遥远的存在。以今天科学技术和社会发展的水平,我们也完全能够构建一个全新的教育体系与教育结构。

《财经》:虽然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到信息化、个性化的时代,但是学校依然固守传统,迄今没有发生教育的结构性变革,因为打破结构性障碍和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很难。

朱永新:教育变革确实将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历程,但我仍然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全社会对教育变革的趋势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共识,大量来自一线的探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百多年前杜威畅想的许多教育理想已经不再是梦想。我们已经来到了教育大变革的前夜,已经站在了未来学习中心的门前。推开这扇门,就是一个新的教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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