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组诗）

费 城

山 居

最美好的一天来临。阳光

穿透迷雾，云水润养田园

在雨后明净的恩典里

跟随一滴露水，浸透所有事物

把乡愁和新叶的苦涩尝遍

田畴是新翻的，犁耙歇在路旁

那劳作的人却不见了

天空明晃晃的，落在水里

村庄渐次醒转，泥土温润

花朵开着，静静的风里

那些美妙的词语已经用不上了

纸上还乡的人，就这样走回从前

空山寂寂，鸟鸣自在生长

空山寂寂，植物静静结出果实

仿佛，人世的沧桑还很遥远

仿佛，人间的悲喜还未发生

河流那边的石头城

河流那边的石头城

河流这边的石头

我从石头那边运回石头

石头不说话，石头被石头出卖

石头屏住呼吸，闭紧双唇

石头像鸟翼一般稀薄

忘记了飞翔

石头和石头在夜晚想起了我

石头，石头我的好兄弟

在夜间出走，搭乘一片月光回家

多少年了

我在河流那边卖石头

卖了石头买石头

河流那边的石头城

河流这边的石头疯狂生长

石头城哐啷一声紧锁

我在石头外面喊石头

石头，石头我的好兄弟

石头不说话，石头是石头本身

南 风

南风的手，掀动旧居的木门

月光照亮所有的水，在菖蒲的浓绿里

穿羊皮短褂的牧羊人

苍老的目光轻抚草场旧日的栅栏

一棵小草，把今秋的泪嵌进石头

星光初露时，沿叶脉的河流

遁入一首小诗最隐秘的部分

一路南风，将内心的阴霾驱散

黄昏来临时，暮霭吹暗了树林

风，扬起我们的衣衫

扬起眼睛里细碎的涟漪

夜行人，误把萤火当成远方的灯

阴郁从土地周围聚拢

五谷丰登的夜晚，稻垛堆到天上

在母亲日渐浑浊的目光里

一个人的叹息，是如此微不足道

小酒馆

羊群和草地在梦想那边

乌兰草的芬芳在岩石上，在睡梦中

而你已经醒来，阳光不远

小酒馆倚靠在一边，没有风吹过栅栏

而我是旅客。内心像一个世界

站在高处，风中吹来草木的气息

那远山，那马匹，那铁线草上

辽阔的星空。比梦想干净

风中读诗的男孩，怀抱忧伤

内心孤独得像一面镜子

他的前方，有暮色有远方

他的幸福，比一朵野花更多

我在窗边。看草甸上

返青的苔藓和黄昏垂落的梯子

你在人群中歌唱，滚动的马车声

高出人影一寸。落日偏西

故乡的墓地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

故乡的墓地开满紫云英

风拂过舒展的花蕊，很洁白的样子

寂寞中，疯狂地开了

我坐在深处，听你的声音

从黑色的底部，蔓爬上我的影子

你来了，一袭白衣，也不说话

只用幽幽的眼神看我

▲ 空觅林间 （国画）/ 伍国春

寒冷逼近，焦灼的星光下

云水覆盖的苍茫大地，草木萋然

一路浅白的野花将记住

一个诗人遗落的诗行，以及墓碑上

你的名字

灰 铁

夜里，霜落得很重

一块灰铁，寂静地闪着微光

透出冷，星光一般

我提着灯笼，到屋顶数星星

星光离我很近了

夜空稀薄如水，轻呼一口气

脸上已有薄霜降下

突然想起曾经的过往

心中的尘土，在俗世中落定

把希望看作旅途的风景

把梦想装扮成屋顶的星空

天地澄明，辽阔无境

在浩淼的宇宙间，有多少颗星

陨落在人间，变成灰铁

低伏在寂静里，擦亮了时间

不记得是第几个夜晚

雾气缠上我的发鬓，丝丝凉意

这样的情境使人安定

满天繁星，容纳多少隐忍的心

女巫，女巫

闭上眼睛，你就来了

腰缠蔓草，哒哒的舞步如同巫女

我的城门深锁，盘桓壁垒形同古墓

你招摇的指头敲碎了夜的窗户

火光通明呵，一把火烧光的天堂

闭上嘴唇，你就开始说话

你在我的耳畔吹气如兰

播种鸟鸣，如同一座森林

我是传说中沉睡的王

双目如星斗，唇壁雕刻繁霜

鬼神出没的夜晚，你用时光的刃

一下、一下割我朽损的脸庞

仓惶逃遁的月光，原是如此凄凉

思乡的石头

那些贫穷的，忧伤的，

面庞清瘦的石头

那些疼痛的，抒情的，

十指冰凉的石头

那些沉默的，不说话的，

土地上奔跑的石头

都是坐满我内心的，不快乐的石头

今夜，它们在各自的梦里沉睡

今夜，它们在各自的故乡怀抱梦想

今夜，没有星光，只有稻叶含香

今夜，没有故乡，只有远方

今夜，只有凉风吹冷的夜晚

今夜，一只鹰立于思乡之石

沉默不语，像我一样的沉默不语

花朵的呼声淹没了四周的田野

花朵的呼声淹没了四周的田野

这边是树，那边是山，春天从四面八方聚拢

需要占领一个怎样的高度才能够

把整个春天装进眼里——

每个清晨，我在窗边翻阅一本旧书

不经意翻出一个异样的春天

它安静，庄重，平整，暗含馨香

仿佛多年无法破解的秘密

在猝不及防的刹那，彻底揭开

我知道，已经把整个春天搬到了桌前

当我从明亮的屋子里走出来

春天在一瞬间闯入心间，四面对开的花

像一只只手轻轻抓住了我

目力所及之处爬满谁的记忆？

而柴垛，就躺在露水打湿的柴门旁

远处，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低了

迟迈的母亲，正着手赶编织一只风筝

在锯木场

在锯木场，寂静包围着我

那些高低参差的沙枣丛

抖落满树叶子

瘦骨伶仃地站在窗前

被风吹动的样子织满惊惶

黑黝黝的树影更暗了

树枝枯折，压低了天空

院墙上，野草疯长

已经没有人愿意拔掉它们

仿佛那就是它们的家

根系很深，穿透了壁瓦

一把梯子从天上垂落下来

与旧年所见一样

仿佛多年以前，那个少年

站在明晃晃的春光里

看一棵沙枣树如何翻越木窗

啊，心地荒芜之人

多年过去，早已不知去向

繁霜降满的庄园

路人小心探询故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