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 崖

2019-05-30 23:47范志军
安徽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孙儿老三儿媳

范志军

1

洪市长正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就听有敲门声,依据那声音和节律,洪市知道不是自己的秘书。正踌躇是否应声,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比门板宽不了许多的瘦老头贴着门缝挤了进来。

在全市范围内,能不通过秘书而直接进洪市房间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而眼下这位单单瘦瘦、含胸塌腰的小老头就是其中的一位。

此人叫谢目。

别看谢目貌不惊人,为人低调,但在市里乃至省城都是个人物,身价过亿,利税排前,是一位响当当的钼铁大老板。

在酒局上不止一次有哥们问他,说你也是放屁能砸个坑的人物,咋就看不出来呢?整日里塌个虾米腰,瘪着个鸡胸脯,一丁点老板的派头都没有,差啥呀?!每遇此问,谢目也不恼。只吧嗒两口嘴里的烟,既诚恳,又带些调侃,刚起步时,兜里没钞票,那是罗锅上山——钱紧,腰板自然直不起来;办公司,批项目,找人办事,求人帮忙,遇见哪个不得低头哈腰,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直不起来啦!

别看這位谢老板握有擅闯洪市办公室的铁券,但谢目绝对是懂规矩的,对此特权从不滥用。平时有事,要么通个电话,要么让秘书给传个话。一年进洪市的屋也就一次,且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就是在临近春节又没到市长走访、慰问基层之际,来市长屋里坐上一会儿。简略汇报一下年内的业绩、利税情况,然后不失时机地感谢领导的关怀和帮助。没等市长感到烦腻,起身便走,走前不忘留下点心意,让洪市心内既熨帖又意犹未尽。

可今天并非年节,老谢不期而来,让洪市略感诧异。洪市起身,握手,又拍拍谢老板的肩,将其按坐到沙发上。

老谢一张苦瓜脸吊得老长,对洪市说,没法活了!今天来就是为同市长您告个别,然后上吊去!

市长没吱声,伸手去拉抽屉。洪市是个讲究人,往年每逢老谢来,都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两条二号软中华奉给谢目老板。谢目虽然是大老板,但圈里流行的臭毛病不多。不嫖不赌,沾酒脸就红,就跟烟亲,但鸦片、毒品是绝对不碰的!每见市长献烟,谢目两只眯缝眼登时放出亮光,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爪子,又缩回来,在两边衣大襟上蹭蹭,才伸手去接。嘴里还叨叨着,还是当官好呀,二号软包中华,一看就是真品!

市长就笑,你这个谢老板呐,真会拿咱开涮,你卖一吨的钼铁够你买一汽车烟,还在乎我这区区两条破烟!谢目一边急三火四地将烟往包里塞,一边摇头叹息。不敢拿市长开玩笑的,我能买一车皮烟倒是不假,可市长大人,谁敢保证那烟是真的?听了此言,倒是洪市长摇头了。

近年来洪市戒了烟,但他这个身份,烟酒还是不缺的。但今个实在不巧,抽屉里只有半条烟躺在那里,洪市拿烟的手就停下了。

谢目继续说,眼下产能过剩,行业间无序竞争,炼一吨钼铁,还卖不上大白菜价。合计吧,现在咬咬牙,把这段难关挺过去。没承想,政府又让咱去库存,降产能,把总量彻底降下来。市长大人,咱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将来没柴烧。可这要从根上刨,我就彻底完啦!

市长还是没搭言,只是将停下的手又伸到抽屉里,把那半条烟拿了出来。

谢目拿了烟,嘴巴也就不再嘟囔了。倒不是拿了人家嘴短,只是谢目心里也明白,眼下的形势不是市长能够左右的。谢目是识时务的,平素经常上网、听广播,还是人大代表。谢目知道,目前国际大背景就是如此,莫说是市长,就是省长、国家总理,也得顺势而行,道也都得这样走!

谢目今个来,除了找市长诉诉苦,道道屈,发泄发泄委屈,更重要的是找市长商量事,他要规避风险,为自己和公司趟出一条新道来。

前不久谢目回了趟老家。当然既非省亲,也非祭祖,更不是旅游散心。他穿着白球鞋在家乡桃花沟的沟里沟外、沟上沟下遛了几个来回,然后驱车来找市长。

市长就是市长,谢目刚开个头,洪市就把他的脉号住了。洪市笑眯眯地打住他,说,你谢老板是不是想趁目前国家经济调整的形势,要主动规避风险,另辟蹊径,甩掉你重污染高耗能企业的帽子,在桃花沟搞一个生态环保项目,趟一条新路子?

谢目瞠目结舌,说,市长你咋知道的?

洪市就笑。洪市长很喜欢和谢目这样的老板打交道,谢目当然不乏企业家的精明和狡黠,但谢目骨子里还是农民,血管里流淌着大山的淳朴和黑土地的憨厚。

洪市起身,从文件柜里找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谢目手中。谢目登时就傻眼了,原来这是一份“关于桃花沟筑堤发电开发生态旅游”的可研报告,并且时间是三年前。

谢目啧啧,真不愧是市长,三年前就想到了,可为啥没开工动土呢,差钱?

洪市叹口气,拿手捋捋有些稀疏的头发,钱倒不是主要问题,是卡在环保上了。谢目不解,这项目本身不就是生态环保嘛?!洪市说,一个生态专家,具体说是鸟类专家在环评会上插了一杠子,说桃花沟历史上就是候鸟迁徙通道,如果在沟底筑堤拦水,就阻挡了候鸟的迁徙之路,会给鸟类带来灭顶之灾。

谢目很不忿,咋的,这好的一个项目就让这个破鸟专家搅黄啦?没听说过人给鸟让道的!

市长摇摇头,洪市还想跟他解释几句,就听门响。秘书探进半个身子,先向谢老板点下头,算招呼了,然后对市长说,还有15分钟就到市长接待外宾的时间了,小会客室已准备好了。

洪市说,知道了。又对谢目说,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若想了解具体细节,可以找环保局,前期都是他们跑的。如果你真想干这个项目,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不过那个鸟类专家的忙,我可帮不上。

谢目沉吟了一下,嘿嘿一笑,眼下不劳您别的大驾,先给张局长打个电话吧。

洪市抄起电话,刚想按号,又停住了。两眼在谢目脸上巡扫,你不是拿本市长开涮吧?钼铁老板,哪个跟环保局的关系不都咣咣的,你去张局那儿,还不是走平道?!谢目眨眨眼,很认真地说,市长折煞咱老目了,一码是一码,工作上的事,一点也不敢马虎,市长一个电话,足够老目跑一年。并且,这项目本来就有欠茬,您这电话,正好代表市政府的态度嘛!

洪市一思忖,立马在电话机上按起号来。

2

从环保局回来,谢目将老三谢日喊来了。谢日说,你立马飞去趟广西,替我查清楚一个人。

老三一听去广西,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广西好呀,有山有水不说,还有越南妞可泡。谢目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就知道他肚里打的啥算盘。遂沉下脸,着重强调,让他调查的人,是一名大学教授,鸟类专家,对桃花沟项目以及公司未来的前途命运非同小可。

送走了三弟,老目又去了趟桃花沟。

桃花沟素有北方小三峡之誉。沟谷两岸的山峦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特别是开春、初夏季节,两山的桃花、杏花还有不知名的野花连成一片,簇团锦绣,姹紫嫣红。美中不足的是水。北方不似南方,山水相依,有山就有水。桃花沟有水的季节集中在七八月份,有水也是“忙牛水”,存不住,来势汹涌,顺沟而下。一年当中的大部分季节,桃花沟就是条干沟,了无生气。

对此,当地的官员早就酝酿在沟底修筑大坝,将水存贮,这样就能解决桃花沟水的景观问题。

项目启动后一路顺风,没想到的是,打着生态环保牌的桃花沟开发旅游项目却恰恰在环保生态上折了腰!

那是在环保审批前召开的环评会上,一位蒋姓教授的一番发言霎时扭转了本来一直很乐观的风向。

蒋教授是位鸟类专家,操着一口浓郁的广西普通话,他话语不多,对桃花沟项目原则上也是持赞许态度的。但他放了一个片子,这个视频收集了世界各国在开发自然中对鸟类带来的灾害。

银幕上有无数的鸟类在头鸟的带领下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向摩天大楼冲撞,玻璃幕墙底下鸟尸遍地,血肉模糊;大群的鸟类触碰在高压线上,顿时烧焦成黑炭一般。人们仿佛从小小的幕布上嗅到了鸟尸刺鼻、刺心的焦味。最多的还是修筑的水库堤坝,无数的鸟们在大坝上触撞身亡,顷刻葬身于水库坝底的波涛中……

片子发人深省,且很血腥。短短的十几分钟让在场的专家和官员在压抑中度过,并有心颤的感觉。最后,蒋教授操着他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丝丝拉拉地总结说,候鸟经过千年百代的积淀,已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迁徙路线。它们每年都要往返于这条通道,亘古不变。人们为了自身的需要在鸟类的迁徙通道上修筑了建筑物和电站等等,阻挡了候鸟的往返通道,对候鸟在迁徙过程中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蒋教授进一步补充,桃花沟生态旅游项目是一个好项目。但不幸的是,桃花沟就是这样一条候鸟迁徙通道,因此在建设堤坝过程中,一定要充分考虑堤坝的高度,不能让人道灭了鸟道,更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蒋教授的发言登时得到了与会的环保生态司领导的共鸣。他站起表态,完全支持蒋老先生的观点,要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树立地球村的意识,把这个桃花沟项目建成真正的生态环保项目。

部里领导如此表态,余下的专家还能说啥?地方政府官员和项目承建单位也只好面面相觑,眼瞅着环评结论对项目中所修堤坝的高度进行了严格限制。

按此限制,在桃花沟底只能修一条滚水坝,虽然能蓄住水,但蓄能发电却泡了汤。没了发电的桃花沟虽对景观开发更有裨益,但却少了经济效益,这就使项目的性价比大打折扣。在市场经济條件下,企业行为都是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原项目承建方在限高之下对此项目积极性锐减,后来便偃旗息鼓。

老目穿着白胶球鞋将沟里沟外跑个遍。与头一回不同,这次他是有备而来的。他带着一干人,拿着洪市给他的可研和环评报告实地踏勘。待他那双球鞋前掌走开了口,谢目对这个项目已了然在胸。

老目是个会算账的人,他深知此项目的成败与关键之处就在于坝高。如果没有发电做底垫,那这个项目就是个鸡肋。旅游项目前景虽然美妙,但前期的开发费用是巨大的,且收回成本的周期很长。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做后盾,很可能就会陷入无底洞,甚至会在资金未回笼时就被拖垮。

一想到这些,老目便格外记挂起远在西南的老三来。

3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老目一出沟,老三谢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带着以往的漫不经心,仿佛是搂着妞儿泡在澡堂子里说话。

老三提供了一个信息:那个蒋教授正好遇到一件难心事,正张罗卖房子呢!

卖房,为啥?谢目急问。

老三说,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最好亲自来一趟!

到了广西,谢日就将一叠打印好的关于蒋教授的调查情况拿给他看。

蒋教授的情况其实很简单。“文革”后恢复高考,八十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留校、考研,目前是国内知名的鸟类专家,生物系的教授。

教授与老伴曾有一子,说“曾有”,是因为儿子已经过世。蒋老师的儿子在地质队工作,常年工作在山里户外。一次勘探中蒋家儿子不慎坠入悬崖,让教授夫妻真正尝到了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儿子殁了,儿媳熬了两年,在公婆的劝说下去北海嫁了人。儿子与儿媳生有一男孩,已近5岁,儿媳本欲将其带走,但教授夫妇苦苦相劝,最终让儿媳将孙儿留在了蒋家。夫妇俩的心意很明了,儿媳半路改嫁不容易,再带个“拖油瓶”,恐会对新组建的家庭带来诸多矛盾;更深层的还是爷奶离不开小孙儿,自打儿子殁了,孙儿不仅是蒋家仅存的一根独苗,更是教授夫妇的全部希望!

蒋教授老伴是教授当年“知青”下乡时认识的在乡青年,类似歌里唱的“小芳”。后来蒋老师考学留校,就将“小芳”带到学校,安排到校属印刷厂就业。儿媳走后,带孙儿的重任就落到教授老伴身上。蒋师母便提早从工厂办了内退,专心照料孙儿和教授。

本就内向的教授惨遭丧子之痛更加沉默寡言,每日里只两件事能提起精神,一是拼命弄学问、搞科研;再有就是将爱全身心地洒向宝贝孙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已逐渐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的蒋家再一次蒙受了不幸!

这一次灾难的黑手伸向了小孙儿。孙儿现在小学读书,不仅承受着隔辈人的炽热挚爱,也承担着两位老人的殷殷希望。小孙儿很争气,不仅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也好,这让二老很是欣慰。

可最近孙儿总是提不起精神,老嚷着乏力。一次在学校上体育课时竟至昏倒!到医院检查,结果让人痛心疾首——小孙儿患的是小儿白血病。

老两口几乎被这突然袭来的厄运击倒。哀痛之余,蒋教授强挺精神安慰老伴。教授说,如今白血病亦非不治之症,只要积极治疗,孙儿会好起来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孙儿的病情得到缓解和稳定,这让二老稍加宽慰。但大夫讲,这种病极易反复,最好进行骨髓移植治疗。骨髓移植是目前国内外根治小儿白血病较为成熟的方法,这一点作为生物学教授的蒋老师还是略通一二的。但骨髓移植需要一大笔钱,不仅是移植的手术费用高,术后的后续治疗费也很高。

教授决心不惜一切来挽救孙儿的生命,不仅要让孙儿活下去,还要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生活。教授开始筹钱,他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儿媳听到这个消息泪如雨下。她央求教授无论如何也要挽救孩子的生命,又让前公爹在北海等些时日。几天后,热锅上蚂蚁似的教授终于等到了前儿媳,这次儿媳是同现老公一块来的,同来的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看得出那大一点的一定是儿媳前夫的孩子,小一点的则是两人婚后的孩子。

前儿媳拿出五万块钱现金,嘴唇嗫嚅着说,就凑了这些,先紧着用,过后我再想办法。

教授从一家人的衣着和人口数量不难窥到这个家庭过的并不宽裕。教授叹口气,想挡回儿媳拿钱的手,儿媳执意要给。这时在一旁的儿媳老公也帮媳妇劝说教授。他说,别嫌少,这是她做母亲的一份心,她已经连着几晚没睡觉了,你要不拿,她会一辈子也睡不着的!

看完资料,谢目感慨地说,好歹是个教授,又是全国著名的专家,真拿不出百八十万银子来?

谢日跟二哥解释,这老蒋的情况有些特殊。按说这些年大学老师的工资并不低,虽比不上当官的含金量,但在工薪族中也算高收入人群。如果两口子都在大学当老师,日子应该很殷实。但这蒋师母没啥文化,属校办工厂大集体,素常赚的就不多。加之退得早,拿到手的退休金也就仨瓜俩枣,还要供养孙子……

谢目点点头,又“咦”一声。老三说,还差哪儿?二哥说,我虽是个粗人,但这些年接触的专家学者并不少。他们虽不像当官的灰色收入那么多,但讲学、科研、评审什么的,收入也不少。再加上著书立说,评个“三国”啥的,但凡露个脸,干点啥不往挎兜里揣银子!

老三听哥说这话时“噗嗤”乐了。谢日说,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接触的那些都是同政府走的比较近的专家,大多是经济、金融、国学等比较时髦的那类,平时都是在电视、电台里帮政府解读政策——说白了就是吹喇叭,抬轿子。

二哥点头,对呀!老三说,那些个当然不缺钱,那都是明星级的专家,光鲜得很!可老蒋跟他们不一样,老蒋走的是偏门。不信你满电视搜搜,有哪个频道请老专家专门讲鸟类深奥理论的,即便有,那顶多是请个漂亮的女老师,像给幼儿园小朋友讲科普似的教教保护鸟类的道理!

谢目对眼前这个谢日开始有点刮目相看了。赞许地瞟一眼,不错,看来这些天不全是泡越南妞,还干点正事。

老三得到二哥的褒奖,很是得意。清清嗓子,继续道,这些个日子,我还真腾出点功夫好好研究了下这位蒋教授。这位老先生个性很“轴”,不善交往。但做学问认真执着,在鸟类的研究方面绝对是权威。他这辈子为了做学问,为了弄清一个问题,经常自费到大山里,到森林中,一蹲就是一两月。他的日子过得有些窄巴,跟这个也大有关系。

谢目不禁有些心动。说,现如今这样死心眼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如果我们这趟差办得顺利,我们就给这个蒋教授多让点利。不仅为了救孩子,也算给这位真做学问的专家献点爱心吧!

老三说,但愿如此。

4

南宁虽属省会城市,但房价较之北上广深不可比,即便与同等级的其他城市比较,房价也算中等偏低。蒋家住房在学院不远处的家属区,学院处南宁市郊,地利并不占优。蒋家的楼房有一百多平,又在六楼顶层,加之用钱紧,没有更多回旋余地。教授将房价定在120万左右,并叮嘱老伴,真碰上诚心买主,100万也出手,救孙儿要紧。

卖房的帖子发出后,陆陆续续来过几家看房的,但不是嫌地远离市中心,就是嫌房是顶层。啥也不嫌的,给的价又是出奇的不靠谱。把一向好脾气的蒋老太太也弄得心火上窜,整日火愣愣的!

自打孙儿住进了医院,蒋家就被一种阴郁的气氛所笼罩。教授两口本来话就不多,遇到这事就愈发沉默寡言。可今个有些例外,教授从班上回来,老伴一边给他递茶水,一面急急地告诉他,卖房的事有眉目了。

今天来了位买主,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像是北方的,对咱房子挺满意的,还说就按咱定的价,如果我们这头没意见,过两天就将协议签了。

教授也很高兴,但略感意外。他问老伴,别的买主提的那些毛病他不在乎?老伴回答,是呀,我看人家是外地人,咱可别欺生,就主动把房的优缺点给人家说了。可人家倒好,但凡咱认为是缺点的地儿都看成优点啦!

教授说,还有这种事?老伴说,可不。人家说,地点偏点,正好肃静,他买这房子就是为他哥冬天来这儿过冬的,老人不喜欢闹;至于顶楼,人家说,顶楼宽敞、亮堂;六楼,不高不低,正好便于老人爬楼梯,连锻炼都有了!

教授不禁嗟叹,还有这等好事讓我们遇到了!老伴说,还有好事呢,人家说了,一年他哥也就冬天住几个月,余下大部分时间都空着。他说了,房子不怕住怕空,他哥不住时,我们尽可住这儿,连看房子的都有了,只要他哥来那些日子搬出就行。

教授咂咂嘴,一般北方人避冬都是去海南,即便来咱广西也是首选北海,来南宁的不多呀!

老伴就说,你管他那些干嘛,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把房子卖了换来钱给孙儿治病是硬道理。

教授沉吟,也对。签协议时,我也在场,我还真想会会这北方客。老伴答,人说了,正式签时,必须你在场,他哥也要参加。我俩这是前期,没你俩正式敲定,不作数的!

签协议那天,教授正好没课。早上九点,谢目谢日哥俩如约来到蒋家。

其实房子就是那一堆一块,不似买衣裳,没啥好折腾的。更何况谢家哥俩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将要签字画押交定金时,教授忍不住就问了一句,敢问老哥是北方哪个城市的?

谢目回答,锦城。

锦城?锦城我去过。在三年前,是为一个项目的环评去的。教授努力回忆。对了,是一个叫桃花沟的地方,正好是候鸟迁徙的通道,我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了,这个项目现在咋样了?三年,应该有眉目了!

这个项目在您走后压根就没启动,或者说是黄了。

为啥?挺好的一个生态旅游项目,很有前景的。

理由很简单,就因您的意见导致桃花沟不能发电,成为了瘸腿项目,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干的!

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干的。教授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将手中正要签字的笔放下了。透过眼镜片,定定地瞅谢日,又转到谢目。

告诉我,你俩为啥要买我这房子?

谢日噗嗤一笑,没回答。

谢目说,你问那些干嘛,有卖就有买。

教授将笔掷在桌上,倔劲上来了。你不说,我就不卖了。

回旅店的路上,谢日直摇头,说,我俩戏演得欠火候,如果再还还房价或对房子多挑挑毛病,今个这协议就能签了。谢目说,签了也没用。我看好了,这犟种,只要他看出破绽,即便他亲孙子躺在手术台上,他也能叫停,把这买卖废了。所以,这桩买卖压根就不能瞒,更不能先上车后买票。

老三咂咂舌,这锅饭煮夹生了,往下咋办?

二哥说,咋办,凉拌热拌一起办。

谢目沉吟,这么的,你我兵分两路。你负责搞定,不论用啥法也不能让他那房卖出去。老三说,这好办,我雇两人,谁上门买房就警告他不准买。二哥摇摇脑袋,你那是下策,黑社会的损招,容易让人抓到把柄。老三犯愁,那咋办?二哥损他,大学都白念了,就不能动动脑子?谢日直勾勾地瞅二哥,一脸茫然。

谢目叹口气,你啥时候能给哥遮风挡雨呢?就不会……老三一拍脑袋,姜,还是老的辣!这招高,兵不血刃,还立生奇效!

谢日这边将头点得拨浪鼓似的夸二哥,那头还不忘问谢目,哥你那头咋办?谢目说,你做好你的事,我这头就不劳你操心了。

5

蒋师母一辈子没跟老公拌过嘴、吵过架,其贤良恭俭在学校家属区那是出了名的。这一次教授擅自终止签订售房协议,老太太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但第二天就不起床做饭,躺在床上,双泪长流。教授问她哪不舒服,老太太只摇头不说话。问急了,就一句话,要跟宝贝孙子一块找儿子去!

教授不傻,知道老伴这是用特殊的方式向自己抗议。被老伴伺候惯了的教授在生活上是个低能儿,别说给老伴做口热饭,自个也只能有一口没一口的。没几天,窗台上的方便面纸盒摞得多高。

原指望,只要及早把房子出手,即便价低点,既能解决孙儿的治疗费用,老伴的心病也可不治而愈。可接连几天,不仅一个看房的也没有,连个打探的电话也接不到了!

教授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心其实比谁都急。不说医院里有个躺在病床上急需手术的孙儿,眼下家里老伴又病倒在床。虽然老伴的病倒有跟他怄气的成分,但这种怄气如果不能短时间内有效解决,随时都有可能转为真正的撂倒不起。

谢目让老三这头打“卖房阻击战”,自己这边却打起了悲情牌。当然,教授老伴的举动绝对属于苦情戏的主要内容,这反应在谢目的预料之中,但那并不是谢目导演的。

谢目首先去了医院。谢目是以舅老爷的身份去看教授孙儿的,还找了主治医生。谢目带了好多北方特产给医生,并让他代为分发给所有与教授孙儿治疗有关的人员。谢目对“外甥”的关爱打动了医生,他那北方特有的豪爽也感染了医生。医生不仅详尽地给谢目介绍了孩子的治疗方案,还答应一定尽快落实手术治疗的关键——与孙儿配伍的骨髓。

谢目去了趟北海。谢目在电话里感慨,若是买房子还是在北海好!老三在那头就嘎嘎笑,说,那你就先待在那儿别回来,等这边一有信我立马通知你。谢目真就听了老三的话,每日去北海的银沙滩晒日光浴。

教授的前儿媳急匆匆地赶到了教授家。儿媳在丈夫过世前,与教授夫妇俩处得不错,和婆母像亲娘俩,一点也不隔心。见到婆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兩眼眍得像两只黑洞。前儿媳不禁悲从心来,一把抱住婆母,婆媳俩抱头哭成一团。

眼见得两女子哭个没头,教授一边递过毛巾,一边宽慰说,别着急上火,医院那边骨髓快有着落了,待这边房一出手,马上安排手术。

前儿媳没接教授的毛巾,而是从包里拿出面巾纸,帮婆母擦泪,自己抽抽噎噎地从包里掏出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递给教授。说,您就甭做梦了,咱家这房子,还有人敢买吗?

教授接过那几张纸,拿到眼前。扫几眼,不禁怒火中烧,把那几张纸在手里撕个稀烂!

前儿媳惨笑,撕也没用,骂更无用。小区满街贴得都是,一抓一大把。更何况买房网上全是帖子,说蒋教授那房子风水不好,“妨”主人,谁住谁倒霉!

教授咆哮,是哪个王八蛋闲着没事造谣生事?!

前儿媳泪眼婆娑,怎么说是造谣呢?我们这些年遭殃还少吗?短短几年,我丈夫坠落深山,尸骨不全;你孙儿又罹患绝病,命悬一线,这些不是事实吗?

教授痛苦地闭上眼,嘴唇嗫嚅,这些虽是事实,但跟住房怎扯得上干系,与风水又有何干?

教授老伴身子一沉,一头扎向床下。

前儿媳一把搂住婆母,把脸贴住婆母那枯槁的脸,泪水滴滴洒在那干枯的褶皱里。婆母缓过这口气,用手抚住儿媳的脸,颤声说,我们娘俩命咋就这么苦哇!我中年丧子,你青年丧夫,现如今你又要中年丧子,我老年丧孙,这老天真让我们没法活了!

前儿媳搂紧婆母,惨白的脸透出无比坚毅的神色。她一字一句地对婆母说,妈,您老放心,这次我一定要和老天赌一把,绝不能让断子绝孙的悲剧在我们家上演!

婆母挣扎坐起,绝望地说,还有啥好办法,这房卖不动,不还是死路一条?!

儿媳说,我压根就没打房的主意。我已经找好了主,明天就签协议,先期借50万。

找谁借?教授与老伴几乎异口同声。

放高利贷的。

那不成!老两口又是异口同声。婆母说,不成呀,孩子!借了高利贷就等于进了无底洞,那利滚利、利压利的,我们可拿啥偿还呐!

儿媳两眼越过婆母,越过教授,直视窗外遥远的天空。我已经打听好了,这家放贷户对借债者无力偿还者,最后的底线就是将借债家的女人偷渡到国外。年轻貌美一点的去欧洲,大一些、丑一点的去非洲。

去干啥?老两口又是一起问。

当然是去还债了。儿媳惨淡一笑,我还不老,也不算丑,估计不至于送我去非洲吧?

儿媳将抱在怀里的婆母放开,双膝一曲,跪在当地。我是一个母亲,为了救我的亲骨肉,我会舍得一切,包括我自己。我乃一弱女子,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子,如能救我儿,别说让我整卖,就是一寸一寸割我的肉零卖,我也心甘情愿的!

复又转身向窗外,声音凄厉,丈夫,苍天之上请理解我,儿子是我俩的儿,妻但凡有一点退路也不会出此下策,做出辱没丈夫、辱没蒋家的事情来!

儿媳将头磕在地上,“咚咚”有声。

教授两眼一黑,几近昏厥。

谢目哥俩是坐动车回去的。

一路上,谢日喜不自禁。谢目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谢日说,哥,该高兴的事就得喜庆。

谢目说,我这会儿倒觉着咱俩挺厚道的。

谢日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咱那不也是为公司几千号人的利益嘛!

谢目点点头,说,回去后,二次环评的事就交给你了。最要紧的就是找省环保局,让他们带着你去趟部里,把蒋教授态度转变的情况告诉他们。还有就是给教授孙儿治病的钱留足了吧?谢日答,按合同办的,字一签完,我立马就给医院过了50万,余下的70万,只要环评顺利通过,即刻打过去。

谢目说,环评一通过,再给打过去100万。

谢日诧异,咋就多出30万呢?

谢目说,那30万不是房款,算我捐给蒋教授的。

6

环评会如期召开。

各路神仙纷纷到场,好些专家学者都是此类会议的常客,彼此都很熟,见面不是拍肩就是握手,寒暄甚欢。蒋教授面沉似水,不哼不哈地坐在那儿,显得落落寡欢。主持人主动招呼他,说,您脸色不大好,是否身体不爽?今天这个会您是主角,没问题吧?教授欠欠身,冲主持人先摇头,后点头,算是回答了。

二次环评程序要简单得多。因为人员变化不大,考察现场、项目介绍等先期已走过的内容就免了,许多相同的意见也不再花工夫赘述。其实这二次环评某种程度就是给蒋教授开的,无怪乎会前主持人说蒋教授是主角呢!

轮到蒋教授发言时,会场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异样起来。看得出,不光是谢目、谢日和与项目有关的地方官员有些紧张,就连那些专家学者、部里厅里的有关领导,也都将先前离散的目光聚拢,齐齐地投射在教授身上。

蒋教授谁也不瞅,这次他没放幻灯片,而是从皮夹子里掏出几页纸,闷头念起来。教授的观点较之上次会议的发言有些修正,大意是鸟类在迁徙过程中形成的条件反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经考察,许多鸟类经阻碍和碰触后,也会逐渐修正和改变固有的坐标,从而形成新的、安全的迁徙路线。当然,这要在付出一定代价的前提下,至于这种调整需要多久的时间,目前没有统一定论,这要依鸟类的种群和悟性而定。

讲到这里,教授停顿了一下,又干咳一声,然后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口水,又扫视一圈在座的人群。哑声说,三年前桃花沟项目的放弃和我当时观点叙述的不全面有关,今天补充以上观点,仅供领导在考虑重启该项目时参考。

教授此言一出,谢目提起的心一下就落了地。谢日却对二哥小声嘀咕,这话咋听着不到位呀?旗帜不鲜明!谢目瞪他,知足吧,你以为是你呀,满嘴跑火车,今天说是风,明天就是雨,作为蒋教授,话能说到这份,不易啦!

谢目说的没错,蒋教授此观点一抛出,就对会议产生了风向标般的作用,与会的专家、学者纷纷附议。大意是此项目有利于生态环保,前景极佳,如因堤坝高度而作废,实属可惜!既然教授说鸟类在实践中可以修正迁徙坐标,那就可以做些牺牲,两权相害取其轻嘛。还有从经济形势分析的,在目前經济调整、去库存、去产能的大趋势下,作为钼铁行业的排头老大,能够率先响应政府号召,把触角伸向生态环保的新领域,精神可嘉,无论是政府还是学者,都应大力支持和提携。即便项目有点瑕疵,也不能因噎废食。

总之,无论专家还是官员,大家的表态既不失原则,又合情合理;既有对大势的把握,又不乏对企业的关爱。道理讲得鞭辟入里,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让谢日谢目等一干人着实开了眼界,不仅只有点头的份,甚至心内都觉得热乎乎的。

谢目对三弟说,昨晚发评审费,咱有点抠了,要知道这样,还应该翻番。谢日说,若知道今天是这个效果,我评审费就不加码,按正常给了。二哥就指责他,你那是小人之见,因小失大。老三吐舌,也是,我昨晚若是不加料,今天也许就没这效果了!

评审会如期结束。按谢目的意思是让大家在本市再待两日,他安排些项目给大家消遣。但专家们可没这个雅兴,会议一结束,大家就各奔东西。有的往回赶,有的飞往别地儿继续参加会议。

心一松懈,谢目就感觉有些疲惫。也是,这些日子为了这个项目,老目没少花心思。他就嘱咐三弟做好善后工作,他想自个猫哪儿静静地睡上一觉。

刚沾床,老目忽然又坐起来。他突然想到了教授。

评审会开了没一会,谢目就接到南宁方面的电话,说教授孙儿的手术已做完,并且非常成功。谢目很高兴,不独为这消息让会议往好的方向发展又增添了砝码而高兴,也着实为教授一家人而庆幸。看情形,教授好似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教授拿着手机去外面接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虽未露明显喜色,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接下来教授就做了那个修正结论的发言。

老目没叫司机,自己开车赶往专家住宿的宾馆,他想跟蒋教授说会话。谢目也是做了爷爷的人,教授孙儿手术的成功,他也同样高兴,他想亲自送蒋老师去机场。

宾馆门口,謝目正好与蒋教授走个迎面。教授形单影只,连拉杆箱都没拿,手里只提着一只老式提包,佝偻着身子往外走。

谢目跟教授打招呼,还想伸手接过教授手里的包。可教授就像没听见、没看到似的,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神色冷漠得有些诡异。谢目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宾馆的转门前,好一阵子才转回身,刚好看到教授的背影闪入一辆出租车里。

他听到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他又听到司机欢快地说,好,进山。

7

就是教授的那一眼和闪进出租车的苍老背影,让谢目的心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司机的话也提示了他。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跟着那辆出租车追去。

谢目的车刚追到山口,便看到刚才搭载教授的那辆出租车空车返回了。谢目忙拦下那车,出租车司机告诉谢目,老教授上“鬼见愁”了,那是悬崖。

快,快!谢目在心里疾呼。

不一会,他赶到了鬼见愁。一下车,谢目就向鬼见愁爬去。待老目猫着腰、手心脚心全是汗地登上顶来,崖顶已是空寂一片!

一只苍鹰在老目的头顶盘旋两圈,呱的一声向山脚下扎去……

谢目大病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

待他清醒些时,就问三弟,教授的事咋样了?谢日说,警方在教授坠崖的山顶找到了教授随身的皮包,但皮包里除了随身物品和笔记本电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崖顶无打斗痕迹,会议发的评审费和教授的零用钱都完好无缺,不像抢劫和图财害命。且教授平时专心学问,在当地和本地与他人并无瓜葛,不像仇杀、情杀或他杀。

有人提出自杀,但也基本否定。教授最近是有件烦心事,但已过去,孙儿的手术很是成功,这时候断无自杀的道理。目前,警方的结论趋向于教授是会后到“鬼见愁”崖顶进行鸟类考察,因年老体虚,不慎坠崖,应属因公殉职。

谢目长吁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谢目让谢日扶着自己,敲开了市长的门。他向市长递进了一份“关于退出桃花沟筑堤发电开发生态旅游项目”的报告。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后,谢日涨红着脸问二哥,为什么?那些钱就这样打水漂了?谢目没吭声,甩开谢日搀扶他的手,独自走了。

责任编辑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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