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乐府”含义考论

2019-05-30 01:04郭丽孙萌萌
孔学堂 2019年4期
关键词:乐府元代含义

郭丽 孙萌萌

摘要:“乐府”一词自诞生以来,含义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扩充。到元代,其含义更加丰富,既指朝廷礼乐机构、乐府诗、曲子词,又指元代散曲和杂剧。前三种含义是承袭前代而来,其中用乐府指代曲子词的含义在元代后期逐渐淡化。乐府指仪散曲的含义最早出现在元世祖至元年间,指代杂剧的含义则出现在元代中期,此二者是元代樂府新增内涵。另外,乐府有其自身的雅属性作为隐性要求,在元代文学由雅入俗的趋势下,乐府指代元曲时依然保有其在音律和文辞上的雅正要求。

关键词:元代  乐府  含义

作者郭丽,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孙萌萌,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学生(北京  100048)。

“乐府”自产生以来,其含义随时代发展不断衍变,愈加丰富。早在秦代,乐府就指朝廷礼乐机构。汉武帝时,乐府职能扩大,兼收集整理民间诗歌音乐,其作为朝廷礼乐机构的含义更为稳固。至齐梁,“乐府”一词已具备诗体意义,用来指代乐府诗。到唐代,乐府作为诗体的这一内涵得到进一步延伸,出现了新乐府、系乐府等乐府诗学概念。至宋代,随着曲子词出现并兴盛,乐府内涵进一步扩容,又用来指代曲子词。然而到元代,前代乐府含义是否得到延续?乐府又增加了哪些新的内涵?今人研究中有对散曲乐府精神的探讨,有关于乐府与曲学概念的辨析,但并没有针对元代乐府含义的深入探讨。有鉴于此,笔者拟就“乐府”一词在元代的含义进行全面分析,以期对元代乐府学研究有所助益。

一、乐府指朝廷礼乐机构 [见英文版第78页,下同]

在元代各时期的诗文中,乐府常被作为朝廷礼乐机构的代称。元代前期如刘秉忠《寄崖梦臣》云:“乐府风流新摘阮,颂堂雅淡旧和琴。”诗中谈到乐府所用乐器,可见是以乐府指朝廷礼乐机构。再如刘埙《谢陈总领惠寿词》云:“传来乐府,虽难期铜狄之龄;流入教坊,应可品玉箫之调。”释希陵《正元祝赞诗并序》云:“臣作歌诗,播诸乐府。”二诗皆提及诗歌传入乐府,则乐府均指朝廷礼乐机构无疑。又如马臻《赠歌者二首》云:“忆曾供奉独超群,怕问当年乐府名。”“供奉”特指宫廷以某种伎艺侍奉君王的人,唐顾况有《李供奉弹箜篌歌》,白居易有《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等,“供奉”皆指宫廷乐人,马臻诗中“供奉”亦为此意,且此词与乐府相对,则乐府当指朝廷礼乐机构。乐府的此种含义在元代中后期也很常见。元代中期如马祖常《题织锦回文图》曰:“夫君戍归定何日,乐府陈娘歌第一。”陈娘是一名乐府歌者,则乐府指朝廷礼乐机构无疑。再如王沂《白翎雀》云:“从此流传喧乐府,争买千金比鹦鹉。”许有壬《中书疑予行前一日既大设祖翼日又遣使具牲醴追送通州走笔付使者以谢诸公》云:“梨园乐府太官羊,病久余醒岂易当。”以上二诗也都是以乐府指朝廷礼乐机构。元代后期如王祎《代佛郎国进天马表》云:“大一统于舆图,永囿无为之化;协六律于乐府,佇闻太乙之歌。”此处乐府即指朝廷礼乐机构。再如郭钰《赋鹤骨笛》云:“云沈碧海葬飞仙,乐府新裁紫玉员。”诗中讲到乐府裁乐工,可见乐府亦指朝廷礼乐机构。又如释宗泐《进应制献佛乐章》云:“翰林拜署延慈曲,乐府翻歌法寿音。”乐府演奏《法寿乐歌》,则乐府仍指朝廷礼乐机构。

综上可见,虽然乐府指朝廷礼乐机构这一含义承袭于前代,但这一内涵在整个有元一代使用都非常广泛。

二、乐府指乐府诗 [78]

乐府指乐府诗,这在元代各时期的诗歌、散文中也十分常见。如王恽《羽林万骑歌》引言曰:“至元丙子岁立春后三日,醉入奉御宅……作古乐府一章,号曰《羽林万骑歌》。”此中“古乐府”即指王恽诗《羽林万骑歌》。再如方回《跋汪崇亮诗》云:“其《青溪主客歌》云……此乐府之最佳者。”此中乐府,即指王崇亮诗《青溪主客歌》。又如刘埙《雪笠诗跋》云:“雪笠翁曾元伯,诗精丽妥帖,各当其体,而乐府尤工。琢句如长吉,镕意如飞卿,殆骎骎逼籍建,校今同社,夫谁与敌?”此处乐府指曾元伯乐府诗。以上是元代前期的情形。到元代中期,也可看到此类记载。如杨载《酬贾郎中》云:“新裁乐府传宫体,旧着朝衣带御香。”赵棨《春鸡行》诗序云:“客赵棨为作《春鸡行》乐府。”以上记载均以乐府指称乐府诗。到了元代后期,出现了乐府诗大家杨维桢,他的很多乐府诗皆有诗序诗引,其中会径直点明该诗的乐府诗属性和本事,如《独禄篇并引》诗引曰:“古乐府《独禄篇》,为父报仇之作也。”又如《乌夜啼》诗序曰:“古乐府《乌夜啼》者,宋王义庆妓妾报赦之词。予为补之,而少见规诫之义云。”

此外,元人有些诗歌径直在诗题中标明乐府属性,如韩性《题鲜于伯机拱北楼乐府》、吾丘衍《桃花雨乐府一章寄翼之》、萨都剌《梳头乐府》、李齐贤《小乐府》、尹廷高《车中作古乐府》、戴良《题罗氏五老图乐府三解》。甚至还有许多诗作直接以“乐府”或“古乐府”为题,如:

天上云片谁剪裁,空中雨丝谁织来。蒺藜秋沙田鼠肥,贫家女妇寒无衣。女妇无衣何足道,征夫戍边更枯槁。朔雪埋山铁甲涩,头发离离短如草。

妾有嫁时镜,皎皎无纤滓。照妾芳华年,涂泽如花美。郎行向天涯,岁月忽逾纪。空闺生远愁,妾容为谁理。妾容匪金石,宁复昔时比。重拂故匣看,炯炯光不已。人情重颜色,反目如覆水。愿郎待妾心,明与镜相似。

娟娟天上月,乃有盈与亏。区区世间人,宁无别与离。月亏尚有盈,君别无回期。月朒重可待,君信不可持。灼灼红槿花,落落青松枝。单居无与俦,贞白徒自知。人生良鲜懽,乃复长相违。托婚昔未久,幸无儿女悲。妾心有姑嫜,君忘倚门思。川长舟可逝,路远车可驰。人情不如月,素光流妾帏。

君好锦绣段,妾好明月珠。锦绣可为服,服美令人愚。不如珠夜光,可以照读书。

君好春芍药,妾好夏池莲。芍药多艳色,春风迷少年。不如莲有实,可以寿君筵。

绵绵江上草,欝欝庭中柯。人生不相知,有如东逝波。食杏犹苦酸,食梅当若何。衣褐犹苦寒,衣葛寒更多。岂无千载友,肯听渔樵歌。

妾有青铜镜,置君白玉台。无盐与西子,都入此中来。

郎采芙蓉花,侬采芙蓉叶。叶绿比郎衣,花红似侬颊。

吴门柳东风,岁岁离人手。千人万人于此别,长条短条那忍折。送君更折青柳枝,莫学柳花如雪飞。思君归来与君期,但愿柳色如君衣。

采采叶上莲,吴姬荡桨云满船。红妆避人隔花笑,一生自倚如花妍。低头更采叶上莲,锦云绕指香风传。殷勤裁缝作莲幕,为君高挂黄堂边,待君日日来周旋。

显而易见,这些以乐府或古乐府为题的诗均指乐府诗而言。

值得注意的是,元人还常以乐府作为类名指代乐府诗,这种用法在有元一代得到广泛运用。元代前期如耶律铸《双溪醉隐集》卷二有“乐府”一类,中期如马祖常《石田先生文集》卷五有“乐府歌行”一类、宋褧《燕石集》卷四有“古乐府”一类、李孝光《五峰集》卷二为“古乐府”、陈樵《鹿皮子集》卷二有“乐府”一类、张宪《玉笥集》卷三为“古乐府”,后期如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五有“乐府”一类、周巽《性情集》卷一、二为“拟古乐府”、沈梦麟《花溪集》卷一有“古乐府”一类、陈基《夷白斋稿》卷一有“乐府”一类、梁寅《石门集》卷三有“乐府辞”一类、吴会《吴书山先生遗集》有“古乐府卷十三计四首”,以上皆以乐府作为类名指代乐府诗。

更有甚者,元人还以乐府作为乐府诗总集和别集的名称。乐府诗总集如吴莱《乐府类编》、左克明《古乐府》;乐府诗别集如杨维桢《铁崖古乐府》《铁崖古乐府补》《杨铁崖咏史古乐府》。

综上可见,乐府指代乐府诗的含义在元代各时期的使用都非常稳定,广泛出现在诗歌(包括诗题、序引、正文)和散文中,甚至作为诗歌类名和诗集名称。

三、乐府指曲子词 [79]

乐府代指曲子词这一含义在宋代出现,到元代仍然使用。

在元人前中期诗文中,乐府指曲子词较为多见。元代前期如王博文《白兰谷天籁集序》云:“(太素)尝与予言:‘作诗不及唐人,未可轻言诗;平生留意于长短句,散失之余,仅二百篇,愿吾子序之。……噫,遗山之后,乐府名家者何人?”《天籁集》是白朴词集,此处乐府即指曲子词。再如刘敏中《江湖长短句引》云:“礼部侍郎济南张养浩希孟使江南,往返仅半岁,得乐府百有余首,辑为一编,目之曰《江湖长短句》,归以示余。”《江湖长短句》是张养浩所辑词集,此处言“得乐府百有余首”为《江湖长短句》,则乐府亦指曲子词。又如戴表元有《题陈强甫乐府》,乐府指陈强甫词集《无我辞》。元代中期,有黄溍《记居士公乐府》云:“居士作‘满庭芳乐府,题太平楼云……遂归隐不复出。此与题壁词气格相近。”王沂《题李敬斋乐府后》云:“余尝观敬斋赋‘雁邱‘双蕖怨乐府数章于元遗山集中,经纬绵密,词旨清楚,似胜元作。”“满庭芳””雁丘”“双蕖怨”皆为词牌名,则以上记载中乐府亦指曲子词。另外,张之翰《方虚谷以诗饯余至松江因和韵奉答》云:“作诗作文乃如此,况复大小乐府词。……秦晁贺晏周柳康,气骨渐弱孰纲维。稼翁独发坡仙秘,圣处往往非人为。”吴师道《鲜于伯机自书乐府遗墨》云:“乐府词亦其所自作,前二首道退居之趣,恬淡闲雅,有稼轩、遗山风。后《无题》一首规模《香奁》《花间》,艳丽而媟,非庄士所欲闻,然古今词人极意以为工者,往往若是,岂惟伯机父哉!”以上记载径称“乐府词”,则乐府均指曲子词无疑。

到元代后期,以乐府指曲子词的用法较少,笔者仅见一例。危素《大元故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赠中奉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护军追封江夏郡公谥文献黄公神道碑》曰:“公讳溍,字晋卿,姓黄氏。……琳生中辅,力学尚气节,秦丞相桧枋国,杀议己者,独奋然题乐府太平楼上,有‘劘剑欲斩佞臣头之语,人至今诵之。”所记之事与上文黄溍的《记居士公乐府》同,亦以乐府指曲子词。

除此之外,元人还以乐府作为类名指代曲子词,这种用法也主要集中在元代前中期,后期使用较少。如刘秉忠《藏春集》卷五为“乐府”,赵孟《松雪斋集》卷十下有“乐府”一类,许衡《鲁斋遗书》卷十一下有“乐府”一类,刘因《静修集》卷十八有“乐府”一类,安熙《默庵集》卷五有“乐府”一类,王恽《秋涧集》卷七十四至卷七十七为“乐府”,程钜夫《雪楼集》卷三十有“樂府”一类,曹伯启《曹文贞公诗集》卷十为“乐府”,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和卷三十下都有“乐府”一类,又《道园遗稿》卷六为“乐府”,蒲道源《闲居丛稿》卷十二为“乐府”,许有壬《至正集》卷七十八至卷八十一为“乐府”,宋褧《燕石集》卷十有“近体乐府”一类。以上所举别集“乐府”类下所收皆为曲子词,且作者主要活动于元代前中期,其中许有壬等人的创作一直延续到元代后期。

元代文人的词除收入总集列为一类以外,也会单独收录成词集并以乐府命名。如陈恕可《乐府补题》就是宋元易代之际周密、王沂孙、王易简等十四位遗民词人结社联吟唱和而作的一部咏物词专集。其他以乐府命名的文人词作别集也有很多,元代前中期如周玉晨《晴川乐府》、李治《敬斋乐府》、刘秉忠《藏春乐府》、王义山《稼村乐府》、赵孟《松雪斋乐府》、安熙《默庵乐府》、王恽《秋涧乐府》、王沂孙《碧山乐府》、张弘范《淮阳乐府》、刘敏中《中庵乐府》、程钜夫《雪楼先生乐府》、曹伯启《汉泉乐府》、周权《此山先生乐府》、虞集《道园乐府》、张埜《古山乐府》、蒲道源《顺斋乐府》、许有壬《圭塘乐府》、宋褧《燕石近体乐府》。后期如倪瓒《云林乐府》、周巽《性情乐府》、梁寅《石门先生乐府近体》。可见以乐府代指词集的用法也很普遍,只不过这种用法同样到元代后期呈现减少趋势。

另外,元人词作标题中也会出现以乐府指代曲子词的情形,如姚燧《木兰花慢·清明上巳同日亦吾生少遇赋乐府奉呈判县伯阳志友兼寄高侍读》、刘敏中《沁园春·畅泊然纯甫由山东佥宪谢病归襄阳以乐府沁园春见寄次韵奉答》,标题中的乐府都指曲子词。又有金固《戊辰三月十六夕,同彭待之宿,周存诚所取虞文靖公乐府杏花春雨江南之句,分韵赋诗得春字》,“杏花春雨江南”一句出自虞集词作《风入松·寄柯敬仲》,诗题将之称为乐府,可见乐府指曲子词。

综上可见,乐府指代曲子词这一含义在元代前中期使用非常广泛,到后期则有淡化趋势。这一现象或与元代后期曲子词创作后续乏力而散曲却逐渐发展兴盛不无关系。

四、乐府指元曲 [81]

元曲包括散曲和杂剧,散曲、杂剧作为元代盛行的文体形式,也被元人称为“乐府”。到元代中期,杂剧、散曲甚至被奉为“乐府”正宗。

(一)乐府指散曲 [81]

金元易代之际,散曲兴起并发展。终于在有元一代,散曲大放异彩。元人钟嗣成《录鬼簿》开列“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第一名就是金人董解元。董解元以下还有张子益、商政叔、杜善夫、阎仲章等,这些人“皆高才重名,亦于乐府用心”。此处乐府,即指散曲。据此推测,金代或元前期,乐府就已开始有指散曲这一含义。但就笔者目前所见,金代相关记载较为匮乏,元代史料中明确以乐府指代散曲的最早是王恽的《秋涧集》,该集卷七十七类名为乐府,其中除了《行香子》《眼儿媚》《鹊桥仙》等词作外,还收录了《平湖乐》十三首、《绛桃春》十首(其中包括《寿李夫人》六首)、《柳圈辞》六首、《乐府合欢曲》九首、《后庭破子》一首等众多散曲作品。其中《平湖乐·乙亥三月七日宴湖上赋》诗题中有明确纪年,乃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又,《绛桃春》第九首的令前小序也有明确纪年和“乐府”指称:“辛卯九月二十五日夜,解衣欲睡,适有饮兴,顾樽湛余醁,灯缀玉虫而乐之。然酒味颇酷,乃以少蜜渍之。浮大白者再,觉胸中浩浩,殊酣适也。仍以乐府《绛桃春》歌之。”辛卯年是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可见至迟在元世祖至元年间就已经以乐府来指称散曲了。

元代中期,钟嗣成的《录鬼簿》中有许多记载谈到乐府,如其介绍钱霖云:“自作乐府,为《醉边余兴》。”《醉边余兴》是散曲集,所以此中乐府即指散曲。又如介绍徐德可云:“名再思。好食甘饴,号甜斋。嘉兴路吏。多有乐府行于世。”徐再思是散曲名家,此处乐府亦指散曲。

元代后期,乐府指代散曲的用法更频繁地出现在元人诗文中,如杨维桢在《沈生乐府序》称:

我朝乐府辞益简,调益严,而句益流媚不陋。自疏斋、酸斋以后,小山局于方,黑刘纵于圆……松江沈氏耑尝从余朔南士间,听于音,往能吹余大小铁龙,作《龙吟曲》十二章,遂游笔乐府,积以成帙,求余一言重篇端。

疏斋即卢挚,酸斋即贯云石,小山即张可久,黑刘即刘廷信,皆以散曲名家,则杨维桢所云“我朝乐府”是指元代散曲。再如钱惟善《送张小山之桐庐典史》曰:“君家乐府号《吴盐》,况是风姿美笑谈。”《吴盐》是张可久的散曲集,此处乐府亦指散曲。又如夏庭芝《青楼集》记载梁园秀“所制乐府,如《小梁州》《青歌儿》《红衫儿》《抧砖儿》《寨儿令》等,世所共唱之”。此处乐府显然也指散曲。又有孔齐《至正直记》“先君教谕”条云:“又一日,有歌妓千金奴者请赠乐府,容斋属之先君,即席赋《折桂令》一阕。容斋大喜,举杯度曲,尽兴而醉,由是得名,亦由是几至被劾。”先君即孔齐之父孔文升,此处乐府即孔文升所作散曲《折桂令·赠千金奴》。

元人也用“今乐府”指称散曲,如虞集曾言:“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今乐府即指元朝盛行的散曲。再如杨维桢《渔樵谱序》云:“诗三百后,一变为骚赋,再变为曲引、为歌谣,极变为倚声制辞,而长短句平仄调出焉。至于今乐府之靡,杂以街巷齿舌之狡,诗之变盖于是乎极矣。嘉禾素菴老人,过予云间邸次,出古锦朴一帙,曰《渔樵谱》者,凡若干阕,虽出乎倚声制辞,而异乎今乐府之靡者也。”杨维桢历数从《诗经》到骚赋再到曲引歌谣又到长短句的发展历程,并指出今乐府为诗之变的终极形态,则今乐府亦指元散曲。而杨维桢另有《周月湖今乐府序》和《沈氏今乐府序》二文,《月湖今乐府》和《沈氏今乐府》分别是周文安和沈子厚的散曲集。以上资料以今乐府指称散曲皆为概述,或概言当世之情况,或概称一人之别集。另有一些资料中,也以今乐府明确言及某一作品。如孔齐《至正直记》“酸斋乐府”条云:“北庭贯云石酸斋,善今乐府,清新俊逸,为时所称。尝赴所亲某官燕,时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请赋……酸斋即题云:‘金钗影摇春燕斜,木杪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满座皆绝倒。”本条所记为贯云石小令《清江引·立春》,则此处今乐府指代散曲。又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哨遍”条有云:“某人以善经纪,积资至巨万计,而既鄙且啬,不欲書其姓名。其尊行钱素庵者抱素,逸士也,多游名公卿间,善诗曲,有集行于世。某尝以贵富骄之,故作今乐府一阕讥警焉。”其后附有钱霖所作套数《哨遍·看钱奴》,则此处今乐府亦指散曲。值得注意的是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作今乐府法”条的记载:“乔孟符吉博学多能,以乐府称。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此所谓乐府,乃今乐府,如《折桂令》《水仙子》之类。”“折桂令”“水仙子”皆为曲牌名,最后一句点明此处乐府是指今乐府——散曲,且带有强调意味,即乐府还有其他含义,而此处用来指代散曲的含义是当时才出现的,所以要强调是“今乐府”。可见这一称谓当是缘于时人有意强调散曲在当代的新创性以区分乐府的其他含义而产生的。

另外,元人也有许多散曲集直接以乐府命名。散曲别集如马致远《东篱乐府》、张养浩《云庄乐府》、张可久《张小山北曲联乐府》(其中包括《今乐府》《苏堤渔唱》《吴盐》《新乐府》四种散曲别集)、乔吉《惺惺道人乐府》、吴中立《本道斋乐府小稿》、朱凯《升平乐府》、顾德润《九山乐府》、郑杓次《夹漈余声乐府》、沈禧《竹窗乐府》等,散曲总集如杨朝英《乐府新编阳春白雪》《朝野新声太平乐府》、胡存善《类聚名贤乐府群玉》、佚名《乐府群珠》《梨园按试乐府新声》等,以上书名中乐府皆指散曲。

(二)乐府指杂剧 [83]

在由金入元的过渡时期,人数不少的“名公才人”也曾大量制作“乐府套曲”。套数是将同一宫调的若干不同曲牌连缀在一起,有头有尾,是小令由简入繁而成的一种文体形式,但仍属于散曲,这种称为散套。如果将套数作为一种音乐系统,与说故事相结合,也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北曲杂剧。杂剧中的套数则称为剧套,与散套作区分。就笔者目力所及,至迟到元代中期,乐府含义扩大,已用于指代杂剧。

元代中期,周德清于泰定元年(1324)秋写成《中原音韵》,这是一部总结北曲曲韵的专著,其自序云:

乐府之盛,之备,之难,莫如今时。其盛,则自缙绅及闾阎歌咏者众。其备,则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观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补于世。其难,则有六字三韵,“忽听、一声、猛惊”是也。

此处所举乐府“其难”例证,在该书“作词十法”中的“六字三韵语”下有完整表述:

前辈《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西厢记》《麻郎么》云:“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韵脚俱用平声;若杂一上声,便属第二著。皆于务头上使。

《中原音韵》一书中,所谈及的用韵不仅针对散曲创作,也包括杂剧中的剧曲创作,周德清在序中概述当世乐府创作情况,是将散曲和杂剧一并论之。周氏对于北曲遣词行文所总结的“作词十法”即“作乐府十法”,这里以《周公摄政》《西厢记》为例,也可证乐府含义中包含杂剧。

元人罗宗信也在为其所作书序中写道:“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学唐诗者,为其中律也;学宋词者,止依其字数而填之耳;学今之乐府,则不然。”这里的大元乐府,与唐诗、宋词并列,笼统又狭义地指代当世的散曲和杂剧。

需要注意的是,杂剧中包括乐曲套数、宾白、科介等不同因素,就乐府所特有的音乐属性来看,乐府指代杂剧其实更具体地是指杂剧中的套曲部分,与宾白、科介无关,是将剧曲单拎出来作为一种文体形式来讨论和评价的。吕薇芬曾在《杂剧的成熟以及与散曲的关系》一文中谈道:“《录鬼簿》中将‘乐府作者与‘传奇作者分得很清……但在对待戏曲构成的元素之一的剧曲时,却将它与作为诗歌形式的散曲混在一起了,而且在评论剧曲时,常常用抒情的诗歌评判标准,一般不联系戏剧文学的其他因素。当时现实的情况也是如此,歌妓们演唱散曲,也照样清唱剧曲,对欣赏者来说,不分其为何种文体而一视同仁,可就是太自然不过的事了。”元人将散曲和剧曲一视同仁,在《中原音韵》中即可见一斑,讨论北曲曲韵时不仅涉及散曲,也会提到杂剧的剧曲。比如“定格四十首”中,有像白朴的《寄生草·饮》等散曲作品,也有像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杂剧中第三折的《迎仙客》曲,更是直接明证。

散曲、剧曲义理共通,元人常常混同,即在以乐府来代称并讨论时,有时也会连类而及。姚桐寿《乐郊私语》有云:

州少年多善歌乐府,其传皆出于澉川杨氏。当康惠公存时,节侠风流,善音律,与武林阿里海涯之子云石交善。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可彻云汉,而康惠独得其传。今杂剧中有《豫让吞炭》《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皆康惠自制,以寓祖父之意,第去其著作姓名耳。其后长公国材、次公少中,复与鲜于去矜交好。去矜亦乐府擅场,以故杨氏家僮千指,无有不善南北歌调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于浙右云。

贯云石作为散曲名家,“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此处乐府指代散曲。贯云石在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年后辞官隐于江南。贯云石居钱塘期间与杨梓(即“康惠公”,海盐澉浦人)交好,而杨梓得其真传创作出杂剧,此处提到的三部杂剧是其代表作,至今犹存。由此也可见散曲创作与杂剧中的套曲创作义理相通。“去矜亦乐府擅场”,此处亦指散曲,鲜于必仁与杨梓之子国材、少中交游甚密,尽以作曲方法授之,以致杨氏家僮善南北歌调,而海盐州人也得杨氏家法,“州少年多善歌乐府,其传皆出于澉川杨氏”。后来,海盐地区还形成了明代南戏四大声腔之一的“海盐腔”,亦可见散曲与剧曲之间的共通关系。

乐府指代元曲,既包括散曲,也包括杂剧中的剧曲,二者义理相通,是音乐文学的发展衍生。乐府明确指代散曲的含义最早出现在元世祖至元年间,元代中后期这一含义的使用更为广泛,乐府也被用于命名散曲集。另外,元人也用“今乐府”来称呼散曲。而乐府指杂剧的含义则出现在元代中期,较为明显而集中地体现在《中原音韵》一书中。

五、余论 [84]

当了解乐府在元代的多重含义后,不难发现,乐府在其含义扩展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其作为音乐文学的本质属性,随着音乐文学的发展变化,乐府的含义也随之扩展。由于乐府最初是朝廷礼乐机构,乐府诗歌最初也被用于朝廷祭祀、宴会等重要场合,所以乐府自创制以来,就带有雅乐、雅文学属性。而这一属性在其漫长曲折的发展衍生过程中,始终都藏在其内涵之下,形成一种隐性要求。自然,在元人概念中,这一隐性要求也始终存在,元人对其内在属性的讨论可见于元曲理论专著中。这一点在刘薇《从“乐府”角度探究元明清曲学》一文第二章第二节“曲学‘乐府一词深层内涵”中有所论述,但因为该文是从乐府角度出发对元明清曲学的分析,对元人乐府的雅属性论述并不充分,所以笔者在此做一些材料上的补充。

周德清《中原音韵》在“作词十法”中云:“造语可作乐府语、经史语、天下通语,不可作俗语、蛮语、谑语、嗑语、市语、方语、书生语、讥诮语、全句语、拘肆语、张打油语、双声叠韵语、六字三韻语。”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析,即笔者在前文说明乐府指代元曲,《中原音韵》的“作词十法”就是对乐府——元曲文辞的要求,这是从文体上的解释。而此处的乐府语和经史语、天下通语并列,与俗语、蛮语等对立,强调的是其文辞的雅俗属性,并非文体差别,从中可体会乐府的雅属性。

又有元人燕南芝庵《唱论》云:“成文章曰‘乐府,有尾声名‘套数,时行小令唤‘叶儿。套数当有乐府气味,乐府不可似套数。街市小令,唱尖歌倩意。”由于《唱论》每一条言论主张皆言辞简约且相对独立,所以我们并不能从这句话中得出准确的信息,但是可以辅之以时人来对这句话进行理解,揣摩出其语意。比如周德清有云:

彼之能遵音调而有协音俊语可与前辈颉颃,所谓‘成文章曰乐府也;不遵而增衬字,名乐府者,自名之也。

又:

凡作乐府,古人云:“有文章者谓之乐府。”如无文饰者谓之俚歌,不可与乐府共论也。又云:“作乐府,切忌有伤于音律。”

成文章是指能遵音调,有协音俊语,有文饰。这不仅有音律上的要求,也有文辞上的要求,如果做不到如此,就不是真正的乐府。相似的言论还有“张打油语”下所云:

吉安龙泉县水渰米仓,有于志能号无心者,欲县官利塞其口,作《水仙子》示人,自谓得意,末句云:“早难道水米无交。”观其全集,自名之曰乐府,悉皆类此。士大夫评之曰:“此乃张打油乞化出门语也,敢曰乐府?”作者当以为戒。

虽然其人将自作称为乐府,但文辞粗白,都是如“早难道水米无交”之类的语句,自然得不到士大夫的认同,而被评价为“张打油乞化出门语”,这也体现出乐府在文辞上的雅属性要求。

以上主要是针对芝庵的前半句而言,至于芝庵所说“套数当有乐府气味,乐府不可似套数”,其将套数与乐府对举,初看似乎与笔者前文所得出的结论有所冲突,但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句话并非文体概念上的对立,而是从语言风格上所作的强调区分。周德清也曾言及:

套数中可摘为乐府者能几?每调多则无十二三句,每句七字而止,却用衬字加倍,则刺眼矣,倘有人作出协音俊语,无此等病,我不及矣。紧戒勿言。

又如在“拘肆语”条下云:

不必要上纸,但只要好听,俗语、谑语、市语皆可。前辈云“街市小令唱尖新茜意、成文章曰乐府”是也。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

套數、小令皆是元人时兴曲体,而放在这里与乐府做比较,是强调作乐府时文辞不可过多增加衬字,不可过于俚俗,不可用过多街头俗语。其实这是一个对度的把握,协音律、讲文饰的小令、套数皆可入乐府行列,而过于俚俗、文辞粗白的则只是街头唱曲,不可算作乐府。

在申明乐府带有的雅属性内涵时,笔者不断强调其只是文辞上的要求,并非在文体上与小令、套数的对立,也是意在阐明乐府指代元曲(包括指代朝廷礼乐机构、乐府诗、曲子词)是其显性含义,而雅属性则是其内在的隐性要求,二者分属两个层面,需要格外辨明。元代文学在大方向上由雅入俗,而乐府作为音乐文学,在其含义扩展过程中所新吸纳的元曲含义与它自古以来带有的雅属性有所冲突,所以元人才会在理论著作中有所申述。理清这两个层面的含义和要求,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乐府在时代变化中所呈现出的特质。

综上所述,乐府一词自产生之后,其含义随时代发展不断衍变。元代之前,已具备朝廷礼乐机构、乐府诗、曲子词三种含义,因此元人乐府的这三种含义乃是承袭前代而来,但仍被广泛使用。其中,乐府代指曲子词的含义在元代后期逐渐淡化。除此之外,乐府含义在元代又进一步扩大,用以指代元曲。元世祖至元年间已经用乐府指代散曲,到了元代中期,乐府又被用于指代杂剧。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元代文学由雅入俗,元曲带有通俗化特点,但乐府本身又带有雅属性,所以乐府代指元曲时又强调其“遵音调、有文饰”的音律和文辞要求。

(责任编辑:陈 真  责任校对:吴水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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