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送别花篮上的“我爱你”

段奇清

就从现在开始恋爱吧

在那个年代，有人对心上人的爱从不说出口。可越不说，却爱得越深沉。就像春日地下的种子，从不对泥土吐露心声，却将大地装点得生意盎然。

李曼宜、于是之也像两颗种子，期望给世界装点些什么。1944年暑假，花样年华的李曼宜满怀对革命与新生活的向往，和院子里几个孩子排演话剧《雷雨》。缺少饰演周萍的人，一个孩子便找来了当时名叫于淼的于是之。李曼宜饰演繁漪，念台词时，“繁漪”只顾低着头，并不看“周萍”。台词里要是有诸如“我爱你”或者“你爱我”，她便只念“我你”“你我”，把“爱”字去掉了。

出于少女的矜持与羞涩，她在戏中不愿说出“我爱你”。谁曾想，在往后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她也只将“我爱你”这三个字装在心中。尽管她爱得是那样刻骨铭心。

缘，妙不可言。5年后的春天，李曼宜考进华北人民文工团。在团里，她竟然遇到了当年的“周萍”。于是之是上一个月进团的，在相见的那一刻，李曼宜不禁怦然心动。她隐隐约约觉得，当年不说“爱”，正是因为心中萌生了对于是之的爱。他严于律己又谦虚谨慎，表里如一且英俊倜傥。年少时，越是爱，越是怕触动这根弦。

其实，李曼宜的爽朗热情、端庄秀丽，早在5年前就深深印在了于是之的心中。她进剧团几个月后，于是之在日记中写道：“李曼宜群众关系容易搞不好，基本上还是小姐脾气……她这毛病，是非改不可的。”爱之深，责之切。心上人的点滴不足，他都明察秋毫。

那天，他“很随意”地让她看了日记。只一瞥，她的心便“咚咚”跳了起来。原来他的日记是用英文写的。她明白了，他这是怕同事们知道他写了她。他越是遮掩，越是将自己的愛彰显无遗。1949年12月30日，他这样写道：“现在是应当先采取恋爱再批评帮助她，还是在逐步接近中把这毛病削弱一些再恋爱呢？”

然而只一天，1950年元旦他又在日记中写道：“昨天，与曼宜明确了恋爱关系。谈得很严肃……‘我们算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坐在炉边椅子上这样问。‘就从现在开始吧！我答道。我们吻在一起了……我觉得她更美了，我们将很快结婚，我估计在……今年春天。”

紧紧拥抱“自虐”的他

1950年3月22日，两人成婚了。他们搬进单位分配的小房子。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条凳子、一把椅子、一个装有烟筒的小炉子，还有两个装着换洗衣服的蓝帆布包，这些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尽管清贫，但因为有着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婚后的两人充实而快乐。

情投意合的两人也需要磨合。他爱看书，在揣摩剧中人物时旁若无人。“怎么刚结婚人就变了？”当她兴冲冲要告诉他一些事时，他却似听非听。对于他的冷淡，她有过疑惑，可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爱上他，不正是因为他热爱学习，对事业执著追求吗？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于是之会生闷气，有时还会用拳头捶桌子、捶自己胸口的方式来发泄，甚至夜里跑到院子里，用头顶着木柱子使劲蹭。这些她也逐渐理解了：一个对事业特别看重的人，眼中是容不得沙子的，他的“自虐”，是因为自励。

她的理解，两人的相濡以沫，使得他在话剧艺术上取得巨大成就。《龙须沟》里的程疯子，《茶馆》里的掌柜王利发，《骆驼祥子》里的车夫老马，《太平湖》里的老舍，《洋麻将》里的魏勒……他塑造的一个个艺术形象成为经典。

一辈子没说出口的心里话

然而正在艺术之树枝繁叶茂时，于是之却不幸生病了。1992年7月16日《茶馆》的演出中，演了几百场戏的他竟然忘词了。此时，于是之已被阿尔茨海默病困扰好几年。视演戏为全部的他，偏偏在说话上出了障碍，这对他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内心异常痛苦，可始终不放弃治疗和重返舞台。在舌头上扎针，连陪在一旁的她都替他难受流泪，他却一点也不畏缩。听人说什么药吃了有效，她便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买到。“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能再叫他受委屈。”这一想法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不让他受委屈，她却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病重的他不仅身体倍受病痛折磨，精神上也变得极其脆弱，一点小事都会引起不安与伤心，有时暗自垂泪，有时失声痛哭。为劝慰与照料他，尽管身心疲惫，她依然强打精神，以致自己多次病倒。一次她患了重感冒，硬撑着陪他到公园。在公园散步能遇到一些他从前的观众。观众的热情与惦念，能让他感受到一些欣慰。这一路艰辛蹒跚的行走，一走就是20多年。

2013年1月20日，于是之永远地离开了他曾为之不懈奋斗和热情拥抱过的世界。在最后送别时，很多人送来花篮，挽词极尽哀荣。李曼宜的花篮上只写了五个字：“是之，我爱你。”那是她一辈子也没当面说出口的心里话。

有一种爱不当面对心上人说出，却写在了送别的花篮上。那花篮中满满的爱，始终芬芳在人们心中……

实习编辑 巴恬恬 36558426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