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

2019-06-09 10:23兮淮
桃之夭夭B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姐

兮淮

【简介】家道中落的江大小姐江照月留洋归来,上海已经不是她的上海。她身负家仇国恨,身处契约婚姻中却偏偏对敌对的商场巨鳄动了心。机关算尽,她要祖宅救国救民,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一个她罢了。

一 借火

上海最繁华的舞厅每一夜都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无论那高墙之外有多少阴暗的计谋在酝酿,如今的局势如何混乱,舞厅里的繁华都像是天边的那一颗星,永远都不会落,仿佛这里一直都是风雪和刀枪都不能撼动的天堂。

而现在,无论以前有多么看不起这里虚伪的歌舞升平,江照月还是来了。

她一身酒红色的旗袍,衣服合身,勾勒出别有风姿的窈窕身段。袍边滚着一指宽的金边,腿侧的开衩极高,一双玉似的、纤细的腿影影绰绰地隐在其下,袍角绽放着一丛杜鹃花,是别样的艳丽。长发用花簪绾在脑后,她分明本是称得上有两分冷傲的长相,此刻却在红唇的帮助下显出不俗的妩媚,夺尽了众人的目光。

江照月没有为这些目光而停留,她一直挺直着脊背,高跟鞋在大理石上敲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一把披荆斩棘、闪着光的剑那样,直直地朝着二楼最中间的那个包厢而去。

“江家小姐江照月,想见顾爷一面,谈谈地产生意,不知道顾爷愿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她这样坦诚直率地表明来意虽然不怎么符合上流社会交往的规矩,但是,显然让屋内的人感到有趣,过了不久,门就从里面被打开,她被西装革履的男人迎进门。

江照月的目光毫不掩饰,落在了房间最中间的真皮沙发上。

这是江照月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南派嘉川商会的副会长顾重山,她听说过他的故事,听说过他长相英俊、年少有为、天赋异禀、聪明过人,在世间难逢敌手,也听说过他杀伐果断、高深莫测、喜怒难辨、毫不留情。

传说中的东西向来只能信三分,所以,她从来没当过真,可是,当她真的看到顾重山本人的时候,还是连呼吸都不由得一窒。沙发上的男人坐姿略有兩分懒散,格纹西装在严肃庄重中又带出两分活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底下的挺鼻、薄唇。最动人心魄的还是那一双眼——黝黑深邃,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坠入致命的、带着毒的旋涡。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像一只察觉到了危险警惕起来的兽。从烟盒拿出一根烟夹在指间,她一步步走向沙发上的人。

她明明紧绷着弓弦,却强迫自己在沙发一侧变成一只柔软的猫,将烟放到嘴边的时候,手指轻微颤动着,她凑近顾重山,低声:“顾爷,借个火。”

那是她胆大,也是她最后的傲骨,明明是做足了臣服的姿态,却隔着不远不近的空隙低下头借火。

“江小姐看中了鄙人的哪一块儿地,直说无妨。”江照月的低头错过了顾重山眼中闪烁着的兴味,自然也不知道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他是逐利而行的商人,绝不做亏本买卖。距离江家没落已有两年,江家只剩下这么一个近期才留洋回来的大小姐,能够翻起什么风浪?!

顾重山既然已经给了江照月进门来的面子,就也不吝啬让她借火,细长的火柴跳跃起星点绚丽的火光,温柔地点燃她唇间的香烟。

而江照月浅浅地吸了一口,浓厚的辛辣味和尼古丁的味道充斥在口腔之中,一瞬间的刺激弄得第一次抽烟的她几乎泛出泪光。可是,她将夹烟的动作做得老练又风情万种,被眼线延长了的眼角微微上扬。

她吐出浅灰色的烟雾,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来:“顾爷是爽快人,江家祖宅的那一块地,尽管开价。”

顾重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眼就看出了她其实并不会抽烟。听到这话,他挑了挑眉,看起来有两份讶异——他没有怀疑这位江大小姐的来意,但是,也没想到她爽快至此,只是带着笑摇头:“只怕价高,江小姐出不起。”

“有多高?”江照月听了这话,脸色都不变一下,反而是眼角的笑意逐渐加深,她的红唇微微抿了抿,不依不饶地追问,“顾爷不说,怎么就知道我出不起?如何都是要拼一拼、争一争的。”

顾重山那双幽深的眼睛轻轻眯了眯,他像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正视面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雏鹰,缓慢地开口:“今日相见便是有缘,鄙人给江小姐一个小小的建议——交易,从来都是看别人要什么,而不是你有什么。”

江照月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是,想到自己的来意,她将所有的犹豫和怯懦抛到脑后,仰着一张皎洁如月的面庞,轻轻地笑:“我想,顾爷家大业大,什么都不缺,可是——”

“可是,顾爷活得不快活,也不自在。”

她此话一出,房间里骤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顾重山发怒,可他这个时候莫名好脾气,只是道:“此路不通。”他伸手端起红酒,送客的意味不说自明。

江照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明白这一次自己的莽撞并没能带来什么好后果,可是,她是江家的大小姐,父亲的遗愿在前,祖宅下埋藏着惊天秘密,她不可能任由它落在别人的手中。

他起身的动作不拖泥带水,目光却仍不放弃地追上:“顾爷怕是故意在为难我,若是改日我想清楚了,这个交易,顾爷还接吗?”

“或许吧。”顾重山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迎上江照月的目光,在那一刻显出一种芝兰玉树的清朗,“还有一个建议,不会抽烟不如不抽,气势不是从烟那里借来的。”

江照月和顾重山的第一次会面,她知晓自己输了。可是——若是输给顾重山,她不觉得可耻,顾重山这样的人,好像天生为此而生。

二 不如娶我

江家以前不说为龙为虎,却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清贵。只是,这“清贵”两个字太惹人注意,学不得大发国难财的那些奸商的手段,也不愿意为帝国主义的狼犬卖命求生。党国容不下这样的硬钉子,江照月的父亲匆忙将她送出国,她两年后颠沛归来,上海已经不是她的上海。

静心等待了将近两个月,外头的风言风语吹到江照月的耳朵里,她终于寻找到一个绝妙的机会——北派国光商会会长卢九爷有个长相丑陋的独女,倾心顾重山已久,国光与嘉川原本势同水火,偏偏卢九爷爱女心切,竟是甘愿让出下一季度盐货的六分利,只求联合嘉川商会的会长施压给顾重山,以求联姻。

顾重山确实是商业大亨,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嘉川对他有提携之恩,以他一人之力也无法与两个商会的会长抗衡,这消息散布出来就是想要提前窥探他的想法,无疑是将他架在火上煎烤了。

江照月听闻这个消息,沉吟了半晌,终于露出一个看上去有两分真心的笑容。她让手底下的人备车,江家衰落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少,倒也方便了她甩掉小猫三两只,直直地往租界顾公馆前求见顾重山。

“江家小姐江照月,想见顾爷谈谈生意。”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两分恍惚,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的舞厅之中,可脸上的神情仍旧平和,她仍旧是黑发、白肤、红唇、赤旗袍,只是这次学乖了,身上没带烟。

见到顾重山的时候,江照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时至深夜快到入眠时,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顾重山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显出两分阴翳,目光不像那天带着笑,反而有些疲惫:“江小姐这次又来谈什么生意?这么晚上门,可不是商人该有的礼貌。”

“我向来不是个好商人,顾爷就当怜惜后辈,给个面子。”面对气势逼人的顾重山,江照月只是笑。

真正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抛下傲骨,她的脸上意外地露出两分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不像是第一次会面时强装出的成熟。她多了些无拘无束,坦诚地亮出自己的底牌:“顾爷或许确实需要一个妻子,但是,肯定不是卢珊珊那样的女人,无论是儿女私情,还是与岳家的牵扯,都只会让顾爷心烦。”

“若非要娶,顾爷不如娶我。”

顾重山剪雪茄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似乎是隐隐有些想笑:“你说什么?”

江照月迎着这样的目光,很快流利地说了下去:“我说顾爷若是非要娶,不如娶我。虽然江家没落,但毕竟是当年的第一清贵,我是大小姐,又是留洋归来,身份上绝对不差顾爷什么。这只是一场交易,我没有后台,不会窥探顾爷,也不插手顾爷的生活和生意,一段时间之后,自然会主动离婚,退出顾爷的生活,而我只要江家祖宅做報酬。”

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一连串的玉珠子从她的舌底飞快地向外滚,显然是在心中已经想了很多遍。她坦然又大胆,却在最后露出一点儿紧张,眼底映着他一张过分俊俏的脸,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耳郭,咬了咬嘴角:“……顾爷觉得怎么样?”

顾重山如今才真正在表情之间展出两分对江照月的惊讶来——她说得没错,他原本就没想过要答应这一门亲事。微微眯起眼睛,他看着她烧红的耳郭,忍不住笑了:“可是,我需要一个足够耀眼的妻子,江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顾重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答应了。

仿佛心中骤然放下一块大石头,江照月眉眼之间浮动起两三分耀眼的笑意来:“只是,可能需要顾爷先借给我一点儿钱。”

三 名媛之花

三天后,顾重山明白了江照月的意思。

著名慈善家杜棹先生在金公馆举办了一场慈善晚宴,晚宴上的拍卖环节拍卖的是孤儿院的小孩子的画作,名流去了不少,而已经落败的江家大小姐江照月,在拍卖会上以一己之力拍下了十张画作。

从报纸上登出的照片可以看到,她一身浅色旗袍,鬈发披散,仪态雍容,风姿绰约,似乎连嘴角的笑都是专门训练过,一眼望过去,甚至称得上炫目。

她自然有些手段,这虽是小报,但在上流社会中流传甚广,她一人占了头版的版面,被报纸评为“最有气质的名媛之花”。

顾重山需要一个足够耀眼的妻子,于是落魄的江家的大小姐江照月忽然扶摇直上,引来万人或疑惑或艳羡的目光,成了交际圈里一时风头无两的人物。

最开始顾重山只是偶尔递出两封信,邀约在舞厅或是公馆等地,后来逐渐频繁起来,小报上的消息也更新得很快,“嘉川商会副会长顾重山钟情江照月”的消息一出,她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一次舞会过后,她与顾重山并肩同行,昏黄的路灯光之下,二人踩着青石板,高跟鞋和皮鞋就像是在奏一曲美妙的乐章。身后偶尔有一两声放得极轻的脚步声,她忽地停下脚步来,望向身边的人:“顾爷——”

她的声音又轻又快,仿佛只是一阵风落在顾重山耳侧的一个吻:“这个时候,您该吻我了。”

顾重山也随之停下脚步,脸上一闪而过的是讶异,随即又展现出一点儿兴味,略一挑眉。两个人的身体逐渐凑近,刚刚还一脸正色的江照月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点儿红,不远处隐约有兴奋的人声,他伸手揽住她纤细却僵硬的腰身,眼角带笑,悄然凑近:“……如你所愿。”

照相机的快门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无比清晰,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江照月只觉得脑中混沌,耳里都是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的手都在颤抖,什么都没听清。三魂飞了七魄,只在最后,她听到顾重山压抑不住笑的声音,又是一阵热意升上脸颊。

“江小姐这是第一次接吻?”

明明是这样温柔的月色,可当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江照月忍不住在心里甜蜜又酸涩地埋怨这个冤家——这个人怎么这样坏呢?!

第二天,两个人在路灯下拥吻的照片就上了报。路灯光昏黄,不够明亮,从照片并看不清两个人的长相和神情,但是,街边的绿树落下斑驳的影,身后白墙绿瓦,竟然也将这一幕拍得像是一幅动人的画。

又过了几天,江照月等到了卢珊珊的邀约。从与顾重山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会输——她找人查过,卢珊珊虽然确实仰慕顾重山已久,但是,除了最初的示好和追求,被委婉拒绝之后,就再也没主动出现在顾重山的身边。

卢珊珊也算出身名门,是有自个儿的傲骨的人,国光商会的卢九爷这一招是出自他爱女的本意,却并不一定能让她高兴。自己仰慕的男人身边出现了更漂亮、更优秀的女人,江照月赌她会主动退出并且否决掉这个婚约。

“……江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气质的名媛之花。”卢珊珊与江照月约在茶室,刚坐下来的时候,眼睛怔怔地看了江照月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江照月垂眸一笑,如蝶翼一般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抬手为二人倒了两杯茶,手腕上的玉镯子往下滑了滑,露出精致漂亮的腕骨,一举一动都是无懈可击的端庄:“都是那些小报胡说的,卢小姐怎么也当真呢?”

卢珊珊没有喝茶:“父亲想要我与重山结亲的这件事,本不是出自我的意思。他不喜欢我,我自然也就不纠缠。我虽然不够漂亮,却也没到无人可嫁的地步。只是,终究是仰慕过的人,重山没有心悦之人,我便只想赌一个未来,就为这一点儿私心,我没有开口。”

“现在,既然重山与江小姐两情相悦,我肯定不会再插一脚,只是——祝好。”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深深地看了江照月一眼,离开的背影也看不出一点儿拖泥带水。

在江照月的眼中,卢珊珊相比那些“上流社会的名媛”,实在不知道是高出了多少,可就是这样的人,一心仰慕着顾重山。她最初不解,可是,偶尔梦见那个身影,她竟然也有不可控制的心跳。

两个人的婚礼很快就到了,从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到结婚,不过短短三个月,一切都由顾重山手下的人操办。

她双亲皆亡,顾重山偏偏也无高堂、兄弟姐妹。婚宴上,她穿着西洋流行着的白纱,与顾重山一同拜了面前嘉川商会的会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了名帖,这婚就算是成了。

众人都说顾重山脾气诡异,江照月又是个没有娘家撑腰的,谁知道嫁过去是福还是祸。可是,还有许多人羡慕,羡慕顾重山身份又高、相貌又俊朗,羡慕他的万贯家财,羡慕江照月的好运。谁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交易的开始,仅此而已。

四 唯他是世间温柔

江照月尽全力让自己变成顾公馆里的一个透明人。

而顾重山,包括顾公馆里的所有人,都是当真对她好。当季的新衣,价值不菲的珠宝,各式新奇的美食,她原本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又是留洋归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在顾重山身边待了一阵子,才知道什么叫作井底之蛙。

顾公馆里的都是忠仆,顾重山和江照月之间的关系没避着人,二人分房睡,她自始至终都叫他“顾爷”,生疏又尊敬。可即使如此,那些奴仆还是恭敬地叫她夫人,无论他在或者不在,态度始终如一。

落花铺了一整个庭院,红深黄浅,偶有微风拂过,吹出树叶的瑟瑟声。午后日光正好,江照月在躺椅上翻着诗集,倦意来得快,睡过去的时候连自己手中的诗集掉下去都没有感觉。

黄叶被鞋底碾碎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有人在她的身边停下来,柔软又暖和的毯子盖到身上,驱走一点儿初秋的凉意。

地上的诗集被捡起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像是有白鸽从天空飞过,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一时之间,恍然以为自己还在当年母亲的身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嘟囔了一声“娘”。

晚上,顾公馆有贵客,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来客跟着顾重山上楼进了书房,她偶尔路过厨房,听见几个小姑娘像是清晨路边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念叨个不停,正好全部让她听进了耳朵。

“今天先生回来那么早,说是要找夫人,可我在公馆里转了一大圈,就没瞧见夫人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会不会耽搁了。”

“是你忘了,夫人下午一直在院里睡着呢,我偶尔路过瞧了一眼,看见先生首先是在夫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进屋拿了毯子给夫人盖,还帮夫人收了地上的诗集,叮嘱我们不准过去打扰。”

“……哪里是什么有事,大概是出去了两日,有些想念吧。嘻,我还从没见过先生那么温柔的样子呢。”

江照月脚步一顿,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雀跃起来,一时之间昏了头。她顺手接了从厨房出来要往楼上送的茶水与点心,噔噔地上了楼,停在书房前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又生出两分莫名的悔。

书房的门没关好,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鬼使神差地侧耳听了两句,顾重山是在与人谈商业投资的事。她听得入神,便多站了一会儿,谁想到门突然被打开,客人走在前面,顾重山在后,显然是谈得不愉快,要送客了。

客人来去匆匆,一眼都没看她,而顾重山忽地看过来,眯了眯眼睛,有些危险:“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江照月一直都胆大,虽说顾重山的眼神看上去危险,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她素来平静的心海竟然不知不觉地开出一朵花儿来——她一点也不怕,嘴角带笑:“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古董玉石,都肯定不是赔本买卖。可是……”

“可是,我觉得投资医疗才是长久之计,如今局势动荡,精细仪器、高端人才皆明珠蒙尘,只在等一个机会。上海一日有人,医疗一事就一日不可能衰败。”

顾公馆的大厅里悬着的是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正巧落在两人的身上,在顾重山的眉尾处添上一个小小的、彩虹色的旋,江照月抬眸看过去,他似乎在瞧着她微笑。

后来,江照月偶尔想到那一天,心脏的剧烈跳动可以有千百种理由,心动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却足够让她神思不属,让她觉得世上这么多人,唯有顾重山值得她在意。就像是盖上身的、暖烘烘的毯子,像被捡起放在身边的那一本诗集,她翻看的那一页被夹了一片黄叶——她理解卢珊珊了。

世上温柔共十分,风拂落花占三分,而他是温柔本身。

五 是她千重山

嘉川商会副会长顾重山要投资医疗资源的消息,是随着江家祖宅的钥匙一同送进江照月手里的。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查看那一把钥匙,而是翻来覆去地将手中小报的头条看了两三遍。

“你在看些什么,那么认真?”上海在今日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冷,雪轻飘飘地落在顾重山黑色的风衣上,竟然也不融化。

他将风衣脱下来交给仆人,朝着江照月走过来的时候,鬓角还沾着一片雪花。

江照月原本就是带些清冷孤傲的长相,一身青色的旗袍更衬得她肤如凝脂,鹅蛋用香粉敷面更显得白,雪肤漆瞳,漂亮得要命。她下意识地伸手落在他的鬓角,温热的指尖触到雪花的那一瞬间便在指尖化成了一滴露。

她一愣,垂下眼睫,心脏迅速地跳动着:“……顾爷,这儿落了片雪。”

半空中的纤纤玉手抽回的时候骤然被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是冰涼的,被他圈着的腕骨仿佛他稍一用力就会碎,但是,握住的动作又很温柔,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钥匙,俯身就将她圈在沙发和他之间的空隙:“还叫顾爷?是不是应该换个叫法?”

他低低地笑,声音有点儿哑,落在江照月的耳边,她眨了眨眼睛,原本强撑着的坦然顿时碎成一地的玻璃渣。她头都不敢抬,一双如玉的耳朵却逐渐红了:“是不应该……钥匙已经拿到了,我也相信顾爷肯定不是一个会赖账的,我是该和顾爷离婚了。”

“离婚?”顾重山不怒反笑,另一只手指轻巧地挑起江照月的下巴——江照月没见过他这样笑的样子,愉悦又满足,“招惹了人就想跑,哪里有那么容易?!江小姐的初吻既然是我收下了,那剩下的,我肯定也会负责。”

顾重山再一次吻了他,热情又霸道地碾过她的唇,又慢慢打开她的牙关关掠夺:“叫些好听的。”他搂住她的纤腰,闭眼的时候,在眼角露出些许笑纹。

而江照月在这样的吻里醉了,几乎是整个人都在他的怀抱里。

被松开的时候,她的唇瓣嫣红又有些肿,面对着顾重山极富侵略性的目光,羞红了脸地轻声道:“……重山?”

他是她一人的千重山,不可阻挡,不可战胜,沉默却坚定。

二人似乎就这样亲密了起来,没人再提离婚的事。那或许是江照月回到上海过得最坦然舒服的一段日子。

二人相携出席盛宴的时候,她总能瞧见旁的女人对顾重山的恋慕目光——

而那一刻,她察觉到仅仅属于他们二人的甜蜜,仿佛是心口缓慢地生出一枝花。思想在同一个层次的人总是相互吸引,又更往上走,仅盲目地崇拜和狂热地倾慕从来都不是更高阶层的选择。

江照月未曾为顾重山的财权而折腰,顾重山亦然,爱情来自于灵魂。

六 风雨欲来

次年过年的时候,纸醉金迷的上海终于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咫尺之遥的南京黑云压城城欲摧,使得上海也盖上一层山雨欲来的阴云。

顾重山从外归来的时候,眉眼间沾着属于冬的肃杀,江照月也刚刚从外归来,肩上落着一层薄雪。

“你去哪儿了?”顾重山眉峰微挑,两分严肃。

他平日里从来不干涉江照月的自由,今天这么一问,让她垂眸抿唇:“杨夫人打麻将三缺一,去了趟逸仙路。”他察觉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现在在他面前说谎,她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朝着江照月靠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烟味,玄关处放着鞋柜,他压过来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强势,却只是伸手牵住了她的手指,然后握紧。

“等事了了,我们就出国,要么等日子太平了再回来,要么就直接定居在国外。”

他的声音这么响起的时候,从外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炮击声,在这接近夜的黄昏格外清晰,也让江照月心口一悸,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一时之间眼眶几乎都发烫,没敢抬头。

她想调侃说,顾爷,您这能够福及后人的家财、产业、权力就这样不要了?不爱江山爱美人?可是,她痛苦地一抿唇,看了看顾重山紧紧攥住的自己的手指,轻轻开口:“……好。”

这个字好像耗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在自己的秘密与未知的未来之间,她甚至只奢求这一刻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分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偏偏只能在流离的世间事中痛苦地消磨?!

她在这一刻甚至想逃,想将一切的国家大义都抛在脑后,什么家族的思想,什么清流的荣耀,她全都不要了,只想要一个顾重山!

那时,江照月其实已经看到那用一个“情”字高高堆叠起的、名为“安稳”的虚伪幻象崩塌的雏形。她想起卢珊珊当初欲说还休的神情,突然明白了那一日卢珊珊没说完的话。

“只是——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匆匆乱世哪由人。”

七 玫瑰与枪

地下仓库的油灯昏黄,将来去匆匆的人影在墙上拉得高瘦纤长如鬼魅。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笃笃声急促,江家剩下的几个保镖护在江照月的身边。她步履急促,身上略大一号的风衣松松垮垮,顺着楼梯飞快地向上走,速度之快就像是在身后生出了一双翅膀。

地下匆忙,地上的风平浪静里也暗流涌动,一行人神情肃穆,走得极快,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伙持枪的黑衣人拦在了仓库门口。保镖下意识地摸了枪,双方相对剑拔弩张,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被保镖护在正中的江照月抬起头,眼角挑着一点儿混合着傲气的不惧,却在看到迎面而来的男人的时候僵硬在了脸上。黑衣人让出一条路,他缓步而来,坦然自若,仿佛并不处于黑洞洞的枪口之下,更像是在舞厅里朝她走去,要邀她共跳一曲。

“……是你。”她的目光落在顾重山腰间开着口的枪套,出声的时候竟有两分涩然。

顾重山在她的面前站定,俯身凑近,一如他们每一次接吻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拉扯出一个僵硬又凌厉的弧度,仿佛寻找猎物的鹰盯住了自己的猎物:“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你总是给我惊喜。这块地在我手里一年半,我竟然不知道地底下还有这么大的惊喜等着我。”

二人目光相触,江照月的后背逐渐渗出冷汗,心更像是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一寸一寸凉下去。她一笑,眼角却含着苦涩:“那是江家的东西,我自然能够随意支配,顾爷家大业大,想来也看不上那些东西。”

“看不上?你高看我了,无论还剩多少,我全部都要!”顾重山冷笑了一声,“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劝你不要抵抗,如果你愿意认罪并且做到你应该做的,我能够留你一命!”

“别忘了你的父母兄弟是为何而死,你们江家是怎么落魄的,和党国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照月——”这不是顾重山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刺耳,“好好选择。”

她身边只有四个保镖,而顾重山带的人最少也有十个,如果她不答应,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结局非常明显。

她微微低头,目光再一次落到顾重山腰间开着口的枪套上——她不怀疑顾重山在她面前的坦然,她或许从来都没能让他看在眼里,所以才能傲慢地将他的枪暴露在她的眼下,他们靠得这么近,近到她只需要輕轻伸手……

嘉川商会是党国的附庸,而她江家从父亲到兄长,“清流”二字是靠着共产党的思想拼凑出来的。地下仓库积压的那一批军火已经等了太久,共产党也已经等了太久。

这个虚伪的上海不是她的上海,租界内的衣香鬓影和租界外的路有冻死骨不应该存在上海,耽于情爱和家国大义的她也不应该。她辗转回国,就是为了找回她的上海。

痛苦将她灵魂之中最懦弱的一部分拉入地狱,而剩下的一部分则干净利落地从顾重山的枪套之中拔出枪,上膛,冰凉的枪口抵在顾重山左边胸膛略靠下的位置,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眼泪从眼眶汹涌而出,冬日的冷风呼啸,扑面而来,将她的风衣后摆高高地吹起,露出一身赤色的旗袍。

“……現在是你没有选择了。”

这是她在说话吗?她明明痛到窒息,为什么声音丝毫不抖?她恍惚之中似乎骤然从身躯抽离,看着面前对峙的两个人,茫然又无措。

顾重山微微挑了一下眉,看着自己胸口漆黑的枪管,声音甚至有些冷漠地嘲讽:“所以呢?照月!你下得了手吗?”

耳边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江照月又被扯回自己的身体之中,手腕顿时脱了力,但是与此同时,她扣下扳机,眼前一片花白,她失去意识之前,听到自己同样冷漠的声音。

“我可以。”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所有,这是最后一环。

她亲手朝她此生世间唯一爱着的人开了枪,她的灵魂和心似乎也碎在了那一刻——若天神足够慈悲,请让她同爱人一起长眠!

八 后记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艘海轮上,手腕上包扎着纱布,动一下还是生疼。她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旁边照顾她的姑娘眼睛红了一圈,她认真地看了看姑娘,辨认出这是顾家的女仆。

“你是?我们这是去哪儿?”

江照月刚一开口,那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也不说话,只递给江照月一封皱巴巴的信。

这信似乎有千斤重,又似乎如烧红的烙铁一般烫,江照月竟然有几分不敢拿、不敢拆,包扎着纱布的右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地咬着唇瓣,眼眶也骤然红了。

“照月吾妻:上海局势不稳,共党先攻南京,又逼上海,党国强弩之末不得不发,全城通缉赤党。地下军火商已反水,不向不明身份的人出售军火,党国以此想逼共党露头,却又察觉共党军火供给未断,下令严查……”

她归国不久,狂妄自大,自以为救世为民,却因消息滞后,不知一步步地走上绝路。她是共党,顾重山……也是埋伏在商会中的共党。她擅自做决定将计划全盘打乱,事发突然,被国军查到头上必死无疑,顾重山为了保下她,最终暴露了身份。

他不想背叛共党,也不想背叛她,翻云覆雨逆转乾坤。那一夜对峙,他实际上是被挟持了,连江照月的拔枪相向都在他的预料和计划之中。在最后关头,他炸毁了江家祖宅和底下余下不多的军火,不仅销毁了一切的证据,还搭上了挟持他的国党关键人物,他和“江照月”也在那一场灾难中丧生。

可是,江照月出现在了海轮上远赴他乡,而顾重山——

顾重山永远地留在了不是她的上海的那个上海。

“重山!”江照月趴在床上吐出一口鲜血,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如鬼魅的悲鸣,手腕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洇湿一片纱布。在小姑娘的惊呼里,江照月骤然回到那一天顾公馆的玄关。

他们曾有无数亲吻,有几个月朝夕相处的耳鬓厮磨,可是,只有那一天……

顾重山作为军人,绝对忠诚,那是他的命、他的魂、他唯一的信仰,可他在不知道江照月是敌还是友的时候动了心。

他明明痛苦得像烈火灼身,却仍旧坚定地向江照月发出邀请,将每个字都变成最忠诚的“我爱你”,即便背叛自己的信仰,也要和她共度余生。

“等事了了,我们就出国,要么等日子太平了再回来,要么就直接定居在外国。”

世事变化若光电,一生与君尽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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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仓鼠小姐
牛奶小姐请客
谁在跟踪雁小姐
多高
找 人
蓝螃蟹小姐开裁剪店
“肉肉小姐”不作不燥的人生舒适做自己
想吃滴答果的慢吞吞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