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2019-06-11 05:53茯苓
参花(下) 2019年1期
关键词:蓝蓝妈妈

北国的秋来得分外早,暑气消散,北燕南飞,随后便是秋风瑟瑟,秋叶飘零。

北国的秋收过后便是冬藏,这期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适逢一年中的嫁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思远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农大毕业,分配到县农机公司做了技术员,眼下还要和自己的高中同学,也是当时的班花蓝欣举行婚礼。新房的布置已基本完成,除了没贴大红喜字之外,其余的家具、电器、被褥一应到位。一帮发小帮着装完家电,就用那套全新的家庭影院开始热火朝天地K歌。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了,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才各自回家去睡,只留下杨思远一个人在新房的新床上暖房。他忽然看到一个长发的背影一直往前走,像他的蓝欣,却看不清脸。他一梦惊醒,万籁俱寂,忽有窗外一声鸟鸣划过,疏星寥落,黎明正悄悄来临。一想到这套新房马上要迎来梦寐的新娘,他心里便升腾起一阵又一阵的小兴奋,既然已毫无睡意,索性起来到院子里直接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顺便捋了捋头发,在大穿衣镜前咧着嘴端详了一下自己。他春风得意,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是静不下心来安坐的,回父母的房子还有些早,那就出门去村外祖坟上转转,看一眼前几天父亲布下的网有没有收获。

小村的西北角是杨家的祖坟,这里村民的坟地大概都是这种样子,也许选址时是找风水先生看过的,这杨家坟也是选了个向阳的土坡,除了一排排整齐的坟堆代表的辈分不能乱的底线外,还杂七杂八地种着两棵柏树一棵杏树三棵洋槐,以及蓬蓬勃勃的一片紫槐、荆条和杜梨。也许是地势好的原因吧,那里的树木不论高低都比别处的长得粗壮茂盛,枝叉也多,别处树叶都开始渐渐凋落,只有这一片看起来郁郁葱葱。

杨思远从小在这里转,对这里的一切熟得不能再熟了,经常是跟父亲把几根长长的带尖头的竹竿插到地上,几根竹竿扯起一个大网,父亲称其为天网。网里放上活鸡或活鸽,高空飞过的大鸟见到活物一个俯冲下来,就会一头扎到网里,越是挣扎网会越紧。有时父子二人就站在远处望着,有时会把网单独下在那里,隔上一两天再去看。去收网时父亲就会戴个长长的皮手套,把猎到的鸟的脚用绳拴住,再慢慢地把网松开。父子一路走回去,父亲胳膊上站着一只大鸟,大鸟虽然脚被缚住飞不走了,但猛禽的威风还在,冷峻与孤傲也还在。这种气势也把昂首挺胸地跟在父亲五步之外的小杨思远感染了。就这样,从小村的西北角一路走到东南角,穿过长长的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面对着无数男人和孩子投来羡艳的目光。还会有人开腔问道:“杨大哥,这回你打着的这只是鹰啊是隼啊还是鹞子啊?这只得卖多少钱啊?”随后会有一群孩子一路小跑随后跟着,杨思远这时便负责维持稚序,像个将军似的开始对这群小孩发号施令:“只能离远点看啊,不能靠得太近,离近了那鹰把你脸抓个三花子,嘴把眼珠子给凿出来,长大就别娶媳妇了。”现在这一群小屁孩儿转眼都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他不禁低头哧哧地笑了。

这几年鹰的价钱也一路攀升了,但数量越来越少了。他也已经大学毕业,不需要父亲再以此为副业赚学费了。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他越来越知道那些猛禽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它们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狭小,越来越受国家法律的保护,人类不能再猎杀下去。他已数次劝过父亲收手,父亲也总是呵呵一笑说:“傻儿子,这些年根本打不到了,去年秋后别说打了,就是连飞过的也一只没见着,只是这祖宗传下来的营生,就想下下网过过手瘾,等忙完你的婚事就会把网收了。”杨思远知道此时去那里看看也不过还是那一架空网,但也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为了过过眼瘾,想着想着,便已来到了那片郁郁葱葱的一角架着天网的坟地。

天还没有大亮,头顶还亮着惨淡的几颗晨星。他想走近一点看看网里那只活鸡还在不在,好几天过去了,是不是已经被饿死了。可他刚一往里走,便看到朦朦胧胧一个白影一闪,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丛灌木开始抖动。杨思远打了个寒颤,随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出来,你到底是人是鬼?”这时他的腿一把被那个身影给抱住:“求求你了大哥,救救我,天快亮了,万一那家人找来了,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杨思远听着这瑟瑟发抖的带着浓浓南方口音的女声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怎么会在这坟地待着?”

“我是人,不是鬼,对不起,我把您给吓着了?”可这一连串的颤音里,那恐惧分明比他更甚。

“既然是人,怎么这黑灯瞎火的跑到这坟地里来了,再说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啊?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不害怕啊?”

“可我待的地方比这里更可怕。”

“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哥,我是湖北的,暑假跟同学一起到北边山里旅游,结果就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卖给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跪着求他们把我放了,我会把钱加倍还他们的。可他们说把我放了他们的两千五百块钱就白出了,我是他们买来的媳妇。让我跟那个比鬼还丑的男人过日子,我不干。他们哥三个就轮翻打我,打完了还强奸,怕我跑了还拿绳子把我绑上。

“我是趁着那个死鬼样的男人睡着了把绳子咬开自己跑出来的,可我的脚扭傷了,走不了了,求求你了大哥,救救我,要是被他们捉回去,我会被活活折磨死的。”说完这话,姑娘便不停地在他脚下磕头。

杨思远俯下身来,轻轻用手拉住姑娘,不由得心疼地叹了口气:“我前些天听说北杨庄那个差点烧死的鬼一样的杨俊才刚刚花了两千五百块钱买了个天仙一样的漂亮媳妇,原来说的就是你?”杨思远不说还好,一说到鬼一样的杨俊才,姑娘哇的一声竟然哭晕过去了。杨思远赶紧这儿翻那儿拍掐人中,差点人工呼吸才把姑娘救醒过来。杨思远心想,在这坟地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他天马上要亮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姑娘这得在那个人家受了多少委屈才至于这样啊!他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一把把姑娘抱起来,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抱到自己的新房,再回头插上门闩。姑娘进屋单腿支撑着站在地上,不敢靠墙不敢坐床上,不停地打着寒颤。杨思远一摸她的衣服,一半的血水一半的露水,这得多好的教养,到现在还怕把他的墙和床弄脏了。再掀开她身上的衣服,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有的地方甚至在滴血化脓,脚踝肿得老高。杨思远也没多想,把买给未婚妻的睡衣拿出来一套帮女孩换上,倒上一杯热水加上红糖,让姑娘边喝边捧着暖手。又拿出家备的红花油,一点点小心地帮着擦拭。姑娘看着杨思远浓密的头发,还有那呼到脚踝上暖暖的鼻息,富有磁性和感染力的男中音,深红色的糖水,暖了手也暖了心,泪珠儿吧嗒吧嗒往杯子里掉。杨思远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别说,这鬼男人天仙一样的媳妇长得真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白皙的脸蛋儿,娇俏的红唇,泪蒙蒙的一双乌黑的眼仁儿,虽然无限憔悴,但却应了那句古诗:梨花一枝春带雨。杨思远有些发窘,明显感觉体温在缓缓地升高,脸也悄悄变成绯红,一直红到脖颈,他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这异样的感觉。这时姑娘扭过脸去,看着墙上斜挂的一柄桃木剑,忽然有兴趣地问了句:“桃木剑,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像聊斋?”杨思远又一低头哧哧地笑了:“像啊,一个书生,一个女鬼,在荒郊野外相识。”姑娘总算朗朗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女鬼,我叫姚婧,家住襄阳。”杨思远也笑笑:“我叫杨思远,家就在这里,西杨庄。”正在这时,忽听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姑娘又马上瑟瑟地抖起来,一把拉住杨思远的衣袖:“是不是来找我的?你会把我送出去吗?思远哥——”那一声思远哥,拖着长长的尾音,伴着那一双哀怨的眼神。杨思远看出来那声调和眼神里夹杂着太多的东西,些许恐惧,些许不安,些许无助,些许祈望。

杨思远拉开衣柜的门,把姑娘一把抱进去,你躲进去不要出声。”随后揉了揉头发,打着哈欠,趿拉着一双拖鞋打开大门,一副未睡醒的语气:“谁啊,一大早的咣咣砸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开门,是六七个手持铁锹棍棒尼龙绳的家伙,他们很没礼貌地说:“杨思远,你见到俺媳妇了吗?”杨思远吓得打了个寒颤,站稳了,终于近距离看了一眼这个传说中的杨俊才:粉中带白的嘴唇左低右高,白花花的片有片无的头发像一片荒地上乱生的蓬蒿。再看鼻子和眼睛,白一块儿粉一块儿,两个脸蛋歪歪扭扭地托着两个眼珠。你无法从这样的脸上再去找什么眉毛和眼睫毛,因为你的感官已不再允许你对这张脸再多看一眼。杨思远低着头,一只胳膊挡在半开半掩的门口,一副被打扰了睡眠极度委屈的样子,极不耐烦地说:“你媳妇你自己不看好了,一大早跑别人家来叫魂,没见!”说完把门哐当一声关上。旁边一人隔着大门喊话:“思远,我们不光你家,这十里八村的都要问问,你要是见着了给捎个话。一个瘦不啦叽的小娘儿们。”杨思远回道:“知道了。”听见背后那些人叽叽呱呱地聒噪:“谁要是敢窝藏,我非弄死他不可。那死娘儿们,让她跑,抓住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让她一辈子再也出不了我那个院子。老二你留下在村口看着,我们再到东边人家打听打听。”这话杨思远听得真真切切,靠在门上听得不光耳朵竖起来,连头发汗毛都竖起来了。

杨思远木讷地回到屋里,打开柜门,看到那个女孩正直直地坐在里边满眼泪水地望着自己,嘴唇、肩膀都轻轻地颤抖着,想要说话。杨思远把手指轻轻按在那轻轻抖动的朱唇上,“白天委屈你了,只能待在衣柜里,一会儿这里断断续续会有人来,但不会太多。明后天会有很多人来帮忙,因为三天后是我和蓝欣结婚的日子,所以今天后半夜我必须得想办法把你送到县城,然后你趁天不亮乘从县城赶到省城的首班车离开这里。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我今天白天要去未来岳父家送婚礼上女方要用的东西,我会把柜子锁住,给你放些面包和水,你别出动静,今天就在里面老实待着,等我晚上回来。”女孩姚婧什么也没说,只是闪着那双水汪汪的满含晶莹泪光的大眼睛点头。杨思远看着那一潭清水甚至夜空一样深邃的闪闪发亮的明眸,竟轻轻地伸手去擦了那一滴泪珠。“你放心待着,只是在这里让你受委屈了,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女孩依然没有表情地点头,深邃的目光依然像潭水更像夜空。

杨思远见自家叔叔和岳父岳母在商量婚礼的细节,便偷偷潜到未婚妻蓝欣的闺房,见她手里正在织着一件深咖色的男式毛衣,衣服已经成形,只剩下袖子封口了。见思远进来,她便拿起来放在他身上比量,“还好,总算按期赶出来了。”杨思远一把拉住她:“光惦着你的毛衣,你就不想我吗?”蓝欣抿嘴一笑:“你个没良心的,不想着你能白天晚上地给你赶着织结婚穿的毛衣?”杨思远看着她手上的毛线在上下翻飞,一把扯住她的手说:“不急,我等你織完再走,咱俩先坐着说说话。”蓝欣也放下针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杨思远等着听下句,却见她张了张嘴,又羞赧地一笑:“还是三天后我再告诉你吧。”杨思远问:“是什么好事吗?”蓝欣说:“当然是好事了。”

“什么好事,有我们结婚这样的好事好吗?”“当然,也一样好。”“那我期待着。”

蓝欣本想着如果杨思远再继续追问下去,便会把这桩等同于结婚的喜事告诉他,可他却就此打住了,还好,只差三天了,那就再等上三天,三天后拿到洞房再与他分享。她这一低头一含羞一失落之际,立刻让杨思远想起另一双哀怨的眼神,些许疑虑,些许迷茫,些许祈望。杨思远也在反复想着该不该把今早在坟地里遇见姚婧的事告诉未婚妻,又恐她会多想生出来一些不必要的解释和猜测,想想还是算了吧,一会儿天黑了他就会把那个女孩送走,然后她就会永远离开他们小夫妻的生活。这件事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最好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它成为他和姚婧两个人今生的秘密吧。想到这里,他马上说:“蓝欣,我得回去了。”蓝欣看出了杨思远有些心不在焉,便轻声问道:“是这几天准备婚礼累着了吗,看你精神不是太好。”杨思远也就顺着说:“也许是吧。”

就这简单不过一句“也许是吧”,就如此令两个人这样满怀期待又各揣心事地草草分手,至于这一草草间的遗憾,若他二人知道此后将发生什么,绝不会就这么欲言又止。

夜半更深,夜露浓重,北方深秋凛冽的冷风袭来,杨思远在大门口和村口像个幽灵似的探好路,悄悄推出他为新婚准备的摩托车,把自己和姚婧用棉衣裹得严严实实,他不敢打开油门,生怕半夜闹出丝毫响声。姚婧坐在车上,杨思远一路将车推出村外,这才敢打着火,接着便风驰电掣地向大路开去。到四五点钟的时候,二人抵达县城的长途车站,四周静得出奇,他们竟来得比早班车还早,也该找个避风的地方先歇歇脚儿了。这时姚婧突然一边喊着肚子疼一边就势蹲在地上,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杨思远急忙借着昏黄的路灯就近敲开了一个私人诊所的大门。

老年医生灰白的头发映着昏黄的灯光,盯着姚婧苍白的脸,摸了摸她的脉搏,把她脚踝错位的骨头给接正。姚婧虽然还是疼痛异常,但脚已能着地。老大夫语重心长地对杨思远说:“年轻人啊,不是我不给你们看,你看我这里条件有限,你媳妇是要流产的征兆。看她这气血,这脸色,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把个人身子跟精气神儿都掏空了。这孩子只怕未必能保得住,这可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你要有点人心,就不要心疼钱,带她去县医院吧。”姚婧一听,眼泪哗哗地流,翻身一下子跪到地上,抱着白发老大夫的腿:“求您了,这孩子我不要,哪怕一辈子没有孩子,我也不要一个鬼一样的孩子。求求您了,帮我拿掉,我听得出来,您老是个好人,我不去医院,就求您帮我拿掉,您一定会尽力的?”老大夫望着杨思远,杨思远又看看激动异常并开始抽搐的姚婧,茫然地点点头。

姚婧躺在小诊所病床上昏睡的时候,杨思远安置好他的摩托车,还去了一趟自己单位找同事给自己家捎了个口信。可在回诊所的时候,他好像看到前天一早跟杨俊才去他家敲门的北杨庄的人在附近转悠,于是把消息告诉姚婧。他也不想现在的姚婧再次落入那个鬼男人的手里,于是悄悄去车站买好两张去往省城的票,又叫来一辆出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姚婧接出来,老医生跑出来拦着:“她还不能动。”杨思远满怀感激地对老大夫说:“大夫,她必须离开,她要再次落到那些人手里,就再也活不成了。”老大夫不知这姑娘摊上了什么事,但既然事态如此严重,到了威胁生命的地步,便茫然地点头了。

到了省城,杨思远依旧不敢耽搁,又一路抱着姚婧上了前往湖北武汉的火车,再从武汉倒车到襄阳。在武汉等车的间隙,他们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姚婧拨通了一个手机号,喊了声爸爸便泣不成声。二人一到襄阳,杨思远抱着姚婧走下火车,在站台上便看到了翘首企盼的姚家二老。两位老人见面便抱着已近昏迷的女儿失声痛哭,并急忙把她送上了已在不远处等候的救护车,杨思远刚要跟上去,却被赶上来的两个警察带走了。

生死考验的七天终于过去了,姚婧被推出重症监护室的第一时间便问:“思远哥呢,我的思远哥呢?爸爸,我的思远哥呢?”这时姚家人才想起来那个被警察带走的杨思远。姚婧把思远如何把她从坟地里救出,如何错过婚礼日期一路把她送回襄阳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姚父不禁喊道:“他原来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却让警察把恩人带走了,我这就亲自把他接回来。”

杨思远在那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无可奈何地转了七天,警察也不为难他,倒是有吃有喝,无论问什么就只说等姚家小姐醒过来是去是留才能决定,只是出不了那个门。这也很令他郁闷哪,直到姚父亲自来接。杨思远走出那个禁闭的房门,第一时间打开被没收的汉显BP机,上面弹出一连串的信息,而且都是连发三遍:思远你到底在哪?思远你到底在哪?思远你到底在哪?思远你回话啊,思远你回话啊,思远你回话啊。你是迫不得已还是要逃婚呢?你是迫不得已还是要逃婚呢?你是迫不得已还是要逃婚呢?所有的问题占满了他的BP机空间。

姚父看着思远那无可奈何的表情,把手机递过来:“要回电话吗?”“是的。”杨思远挨个按着电话号码拨出去,全是镇上的那两个公用电话。蓝欣家还没有电话,他联系不上她。他一刻也不能等,他要盡快回去见到那个她,尽快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向她说明,然后再请求她的谅解。

他要走了,本打算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一出门,看到那个熟悉而瘦弱的身影,以玉山倾倒之势向他扑过来,她拼命地在醒来第一时间从医院里跑出来,拔掉了插在身上的管子和针头,她必须见到她的思远哥,必须当面向他道声谢,如果她错过了现在,思远哥一走,这一生也许就再也无法见到了。杨思远从姚父歉意的招呼声里知道她刚刚昏睡了七天醒来。他不能就此抽身而走,他得把她抱上车,把她送回医院,看着她乖乖地重新打上点滴,重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再找机会离开。

姚父一边开车一边试探地问:“杨先生学的什么专业。”“食品加工。”“我们听说您是农大毕业的高才生,我们姚氏企业就缺这样的人才,不知您是否感兴趣合作,我相信您的人品,也愿意和您这样的人共事。”杨思远很惶恐地说:“您过奖了。我现在不想考虑其他的事,我只想尽快赶回去和蓝欣补办婚礼,现在离我们的婚礼已经过了八天了,我不辞而别,她正心急如焚。”“是的,这我明白。我们全家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我本该亲自把您送回去向您的父母和未婚妻表示感谢和歉意,那些伤害过婧婧的人也一个都不会放过,全部要绳之以法,但我得等到婧婧身体稍好些。如果您执意现在走,我会让别人代我送您。”杨思远惨淡地一笑说:“姚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天意,是老天让我遇上您的女儿,又不忍心不救。”“对对,皆是天意,天意让我们相遇,我也更相信这是冥冥中的缘分。”姚父朗朗地笑着。姚婧双臂紧紧勾住杨思远的脖子,头部靠在他的胸口,那么地难分难解,难以割舍。姚父在车内后视镜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终于等到她睡着了,他静静地离开了。姚父临别时递给杨思远一个信封:“拿着,我代我女儿给您随的礼,原谅我们全家就不去参加您的婚礼了,婚后带新娘子过来,我们随时欢迎。”杨思远摸着一个信封里面也不过薄薄一张纸,便礼节性地道了声谢,顺手塞进背包。

又经过一路颠簸,杨思远下了火车,从单位取出摩托车跑到家门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他重重地拍打着自家的房门,进院后却见父母在原先作为储物室厨房一端的一间拥挤的小屋内安身,便不解地问:“怎么回事?”母亲眼周都是乌青,一把拉住他,“我的小祖宗,还不都是你闯的祸。有人看见你拐走了人家买来的媳妇,那个北杨庄的杨俊才带人把咱家给砸了,别说是这边,就连你那新房也造得不成个样子了,新买的家具家电全给砸了个稀碎。”杨思远气愤地说:“那房顶也都给掀了?”杨父扶着腰说:“房顶不是杨俊才掀的,是蓝欣的哥哥带人掀的。不光掀了房顶,连我们家吃饭的锅碗都给砸完了。”正说着话,忽然从隔壁钻进来一个人,三人吓了一大跳,一看,原来是堂弟志远。志远抱住思远的腰说:“哥啊,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啊,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你快啥也别说了,我赶紧送你走吧,这杨俊才给咱家砸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又给放出来了,天天拿个刀子在咱家门口转悠呢,这要是看见你,你还能有个活路啊,幸好你是晚上回来的,趁天不亮还是赶紧走吧。他那样的活着不如死了,可你不一样啊,犯不上跟那种人渣命对命啊。”杨思远父母也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志远说得对,你快走吧。”三人说着就把思远往外推。

杨思远往里挣扎着:“我走,那我得去看看蓝欣啊。”“还看什么蓝欣啊,咱家给砸成这样了,都说是你拐了别人家的媳妇跑了,早把蓝欣气得半死了。蓝家主动提出来把亲都退了,你还觍个脸找人家干吗?蓝家才不让闺女跟你丢这丢不起的人呢。”是啊!家徒四壁了,房子连个顶棚也没有了,锅碗都砸了,他都把别人家媳妇拐走了,人家苦主天天提着刀子在找他拼命呢,自己连个立锥之地也没有了,凭什么蓝欣还会嫁给他啊。

杨思远就这样茫茫然地坐上堂弟志远的摩托车,背着那个还没来得及卸下的背包,又是一个比深秋更深的深夜,又匆匆赶往县城,继而再到省城。他依旧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赶上了那趟开往湖北的火车。

一个人的旅途未免有些失落,他天马行空地想着,想着蓝欣即将为他织就的毛衣,想着蓝欣那一低头一羞赧欲言又止时的微笑,想起姚婧玉山倾倒时那缠绵而悠长得软到骨子里去的一声思远哥。想到姚父那要将那些伤害姚婧的人全部绳之以法的坚定的表情,他不禁又有了还能回家的希望,继而又想起姚父送的那一份给他和蓝欣的结婚贺礼。就是,那信封在哪里?他急急地从那个背包翻出信来。没有其他,只是薄薄一张纸。上写:聘书。聘杨思远先生为姚氏集团副总经理。右下角是很正式的一枚姚氏明远集团的公章,一枚法人姚明基的手章。在这时若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地,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他也就没什么奢望了,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当他历尽周折地来到那栋别墅的拐角,却蓦然看到一个瘦到弱不禁风的身影在那里翘首企盼。他静静地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萧索的背影。可能是心中有了一丝回暖的感应,那身影转身回眸:“其实我不知道你还会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天天来这里等。”当姚婧动容地说完这句话,二人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蓝欣坐在床沿上静静地垂着眼泪,边上坐着她的母亲和嫂子。母亲拉着她的左手语重心长地说:“杨思远既然把人拐跑了,肯定就不敢再回来了,你等他也没什么用,再说你那个二百五的哥哥带一帮狐朋狗友把人家房顶都拆了,锅都砸了,就算回家,人家还能跟你好啊?就算还能跟你好,你嫁过去,什么都没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啊。”嫂子拉着她的右手说:“是啊,姓杨的就是回来跪着求咱,咱也不能再嫁给他了。妹妹长成这模样,今天跟他退了,明天就会有一大帮媒人来给你介绍对象,人总得争一口气啊。你留着这个孩子,将来就再也找不了好人家了,我的傻妹妹。”蓝欣抹一把眼泪:“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他一定不是人们说的那样,我一定要等他回来,亲口问问他。”“你呼叫了他那么多回,他要是能回来,会一条也没回你,枉你在电话机子旁边等了一天又一天。”是啊,蓝欣也不得不相信了,他一定是不会回来了。要么怎么走时一句话也没说,要么怎么几十条消息一句也没有回?

蓝欣母女三人坐在医生办公室,看医生反反复复地看着片子:“我劝你们这孩子还是别做了,这么大一个肿瘤,能怀上已是万幸了,如果做了,只怕要一起把子宫摘除了,也就是说她就再也不能怀孕了,如果肌瘤长得不是太快,也没有恶变,那就等临产的时候再一次切除。”母亲和嫂子无语了,她们知道这次是一个唯一,一旦完全切除,那么蓝欣或许永远失去生育能力,再也做不了妈妈了,这涉及到还能不能找一个好人家的事。蓝欣倔强地咬着嘴唇:“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要等杨思远回来,如果他不回来,我就去南方找他,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

在茫茫人海中没有任何线索地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在女儿蓝蓝要上小学的时候,蓝欣不得不暂时结束这种无头苍蝇乱撞的状态,她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安定下来,也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供养女儿。可希望越来越渺茫了,记忆越来越淡了,放开了其实也就越来越觉得那个人在与不在都无所谓了。眼看着蓝蓝一天天长大,那个深沉的眸子,那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甚至连说话的重音和某个尾音里蓝欣都能发现杨思远的影子。

一天深夜,蓝蓝发着四十度的高烧,蓝欣背着她走向医院,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背影蹲在地上,那个背影面朝着北方,眼前燃着一堆火,伴着那跳动的火焰她看到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在那里像是在给亡灵烧纸。人生在外,离乡日远,对故园和亲人的思念是每个游子心中无尽的遗憾。她想绕开,可孩子的头越来越低,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就在蓝欣累到几近虚脱的时候,这个蹲着的男人熄掉了路边的火,先是扶住了孩子即将下滑的头,并默默地冲她点了一下头,伸出了另一只手,把孩子放到自己肩上,快步帮她把女儿送到医院,又忙前忙后地帮了大半夜的忙。直到天色将明,看着蓝蓝打上点滴静静地睡着了,蓝欣才迟疑地问了句:“先生,您是在给什么人烧纸吗?”那人只淡淡地说:“是的,给我的爱人,她两年前出车祸去世了,葬在老家,昨天是她的生日。”蓝欣不禁表现出一番惶恐:“对不起?”那人说了句:“没关系的,我也有一个女儿,跟你的女儿差不多大,也是这么长的头发,又黑又亮。”这时正发着烧的小女孩蓝蓝睁开眼睛:“叔叔,谢谢您把我送到医院,我叫蓝蓝,您女儿叫什么名字啊?她妈妈死了,你出来了,那谁在家陪她睡觉呢?”那人不禁温柔地俯下身子跟蓝蓝说:“蓝蓝,刚才办手续的时候,叔叔就已经知道你叫蓝蓝了,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女儿叫路晨曦,我叫路天明,以后就叫我路叔叔。我是在她睡着了才出来的。现在她还一个人在家睡觉,我得在她睡醒之前赶回去,你好好在医院看病,我一会儿带她来看你好吗?”“好哇,可是,我没有爸爸,她愿意和我做朋友吗?”蓝蓝先是兴奋,接着又迟疑地问。路天明不禁看了一眼蓝蓝的妈妈,蓝欣倒毫不避讳:“他爸爸从小就离开我们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路天明不禁满是怜惜地抚摸着蓝蓝的头:“晨曦从妈妈去世后变得很孤独,她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而且我也很高兴做你的大朋友,因为叔叔从小也没有爸爸。”

果然,路天明走的時间不长,就把同蓝蓝同岁的一个漂亮女孩路晨曦带进了病房,还送来一些水果。两个女孩见面很快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转眼暑假开始了,蓝蓝和路晨曦相约去书城看书,当路天明陪着她们在旁边的漫画书架上流连的时候,蓝欣漫不经心地随手翻起了面前的一沓杂志,忽然一个熟悉的半身照映入眼帘。那是一篇人物专访,专访的主人公就是襄阳明远集团总经理杨思远,那睿智的眼神,那含蓄的微笑,五官没有变化,只是比以前更显成熟和稳重了些。我找了你整整八年,却原来你一直在那里,蓝欣只觉得一阵眩晕。路天明见状忙上前扶住了她,并扫了一眼杂志,快速地示意孩子们结完了账,拉着她走下了电梯。

蓝欣在明远集团的大门口徘徊了多时,才有一个自称杨助理的男士走出来问:“是谁找杨总?嫂子?”来人随后急忙改口,“蓝欣姐?真的是你吗?”蓝欣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人竟是杨思远的堂弟杨志远。起初两个人都很惶恐,但随后都稳定下来,志远很热情地把她约到附近的茶社,落座后首先开口叹气:“哎,要说这真是命运捉弄,我哥哥这些年来一直也在找你,终于等到你来找他了。当初你们离结婚只差了三天,如今又只差了三个小时,不过还好,他这次出差两三天就会回来的。”

蓝欣木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迟疑了很久才问:“他都走了还找我干什么?”“干什么?他走的时候太急,原本只想把我嫂子,不,是姚婧,原本想着把她送到省城就行了,谁知道姚婧当时又病在半路了,这不万不得已才把她送回家。可一到襄阳就让警察当人贩子给关起来了,他急忙赶回去要和你解释和补办婚礼的时候,你们的婚房已经被拆了,家具家电也都被砸了。他想去找你,可那杨俊才天天提着刀子在我家门口转悠,他哪敢在家待啊。这不后来这事了了,再回去找你,就只知道你去了南方,就再也没信儿了。是不是你跟他之间后来还生了个女儿啊?如果是,他也想尽可能地补偿你们。”蓝欣开始泪奔了,是啊,杨思远走的时候,是哥哥带人把杨家砸了,把亲退了,杨思远不找她了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也一直在找她,她也在找他。杨志远递过来几张纸巾轻拍着她的后背:“姐,我知道你伤心。”蓝欣抬起头来:“那他这些年过得怎样?”“怎样?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若说不好,这明远集团自从他来了这八年,整个规模和利润翻了几番。可要说好,那个姚婧是姚家的独女,被那个北杨庄的杨俊才彻底给毁了,不孕了,偌大个明远集团连个继承人也没有。”蓝欣听完这句话,原本木然的脸顿时变得机警起来,急匆匆地说要走,可又禁不住杨志远一磨再磨,总算留了个手机号和酒店地址。

蓝欣回到酒店,房内没人,见蓝蓝正在隔壁房间跟晨曦两个挤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猫和老鼠》,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路天明见她回来,急忙跟过来问:“怎么脸色那么不好,是找到了?”蓝欣点头。“见到他本人了吗?”“说是出差了,刚走三个多小时。两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那就再等两三天?”“不等了,我们回去吧。”

“这么远,既然找到了,找了八年的时间,只差这两三天,为什么又不等了?”天明不解地问。

他结婚了,就是和他救的那个女的,那女的不孕了,他们到现在没孩子。”路天明关上房门,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担心蓝蓝。杨思远那人我没有接触过,你认为他是那么无情的人么?可人又不能不防啊!你这么辛辛苦苦一个人把孩子带大实在不容易,可他要通过法律手段强行要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法律要考虑孩子的成长环境,你毕竟单身,工作住房经济各方面条件都不如他,要说他还真有对孩子学习和成长更有利的环境。如果那样我们这边就有点被动了。”

“所以我们才要走,尽快离开这里,我这辈子再也不找他了。”说完这话,蓝欣便慌忙地一边喊着蓝蓝和晨曦关掉电视换衣服,一边急匆匆地收拾行李。

四个人下电梯刚在服务台办完退房手续,却见大厅电动门自动打开,迎面走来几个人,风风火火走在最前面的是杨思远,身后紧跟着的是杨思远的堂弟杨志远,再稍后一步是姚婧和姚婧的父母。双方同时放慢了脚步,彼此无声地相望,八年沧桑,世事无常,容颜未改,还是别时的模样。蓝欣用手按住自己狂跳的胸口:“杨志远不是说你出差走了,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吗?”“是。我刚出去没多远就接到志远电话说见到你了,我就原路返回来了,没有什么生意比见你和女儿更重要。”杨思远上前和路天明礼貌地握过手,然后牵起蓝欣的一只手,“走,咱们去里边坐着慢慢说话。”

服务生把众人带到一间叫楚云天的包房。进房间后杨思远首先向众人隆重地做了介绍,并郑重地说:“我岳父岳母和姚婧执意要一起来,就是要向你表示感谢,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真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姚母一把把蓝欣拉在自己身边:“你不要恨思远,都是为了救我们女儿才害得你们两个分开,可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他出手相救,我和我的女儿只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可怜的女儿就被那畜生活活害死了。”姚母说到当年伤心的地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蓝欣又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长辈在这里痛哭流涕,便拿起桌上餐巾帮着擦泪。姚母边擦泪边说:“我女儿是被救了,可思远回去找你时却被那个鬼东西逼得一刻也没敢在家待,这样一来最受委屈的是你啊。我和你叔叔一直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你和孩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们,好好补偿你们。”蓝欣是个心软的人,看着这老人哭成这样,反倒感觉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淌,伤心中却又透着麻木。姚母伸手为蓝欣抹完眼泪,又紧紧拉着她的双手:“蓝欣啊,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咱们该是母女,做我的干女儿吧,我一定会拿你当亲女儿看待。咱不要在外面住了,咱回家,带着孩子回家。你跟思远这么多年不见,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也让他跟孩子好好亲近亲近。”

蓝欣嘴里倔强地说:“不!”却无法做到使劲儿地把手甩开。她木然地看着对面坐着的杨思远和姚婧对蓝蓝流露出的那温情脉脉的眼神。许是父女天性,她却不忍拒绝蓝蓝那心底里向往八年的父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蓝蓝开心,父女亲近亲近她是无所谓的。但要把她的蓝蓝据为己有,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难道他们还能把她杀了不成。

姚母始终拉着蓝欣不肯松手,在杨志远和姚婧的极力挽留下,蓝欣母女用餐过后,坐上了杨思远的车。路天明父女不便再跟着,便主动告辞南返了。

来到姚家住的三层花园别墅,看看鱼池花圃,摸着雕镂栏杆,蓝蓝觉得哪里都新鲜,处处都喜欢,姚家人便只有姚父出去上班,留下姚母寸步不离地陪着蓝欣。杨思远和姚婧带着蓝蓝几乎玩遍了所有的游乐场及玩具城,把蓝蓝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童话世界。这天黄昏,蓝欣帮姚母摆好晚饭,见蓝蓝蹦蹦跳跳地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从外面跑进来,又抱回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粉色米妮,她的身后跟着笑得幸福而甜美的杨思远和姚婧,二人不时地提醒着蓝蓝慢点小心磕着。蓝蓝喊了声“妈妈”,不及蓝欣回复便径直奔向自己的房间,把米妮放在米奇和唐老鸭的中间。蓝欣跟过来问:“怎么又买了?你都买了这么多了?”蓝蓝看出妈妈有点不高兴了,也老大不悦地噘着小嘴说:“是爸爸和阿姨非要给我买。”蓝欣关上房门问:“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样挺好?”蓝蓝怯怯地点了点头,搂着蓝欣的脖子:“妈妈,这些都是我以前做梦都想要的玩具,可妈妈总说赚够了钱给我买,可赚了钱又总是给我捡最小的买,而且一次只能买一个。”蓝欣把女儿搂在怀里,心里酸酸的,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打转。蓝蓝懂事地伸出小手去擦:“妈妈不要生气了,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让爸爸买了。”蓝欣点点头:“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想回去了吗?还是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爸爸和阿姨还有外公和外婆都说再也不让我们走了,说这里是家,说让我永远住在这里。”“那你愿意永远住在这里吗?”蓝蓝使劲儿地点着头,用疑虑地眼神仰头望着妈妈说:“你说的是真的吗?”蓝欣点头说:“是真的,可以天天像公主一样地住在这里,你爸爸会给你找个新的学校去认识好多新的朋友。”蓝蓝搂着妈妈的脖子幸福地笑了。直到晚饭后蓝蓝还沉浸在幸福中,月亮升上高空,蓝蓝带着幸福的微笑悄然入梦了。

蓝欣这夜却彻底失眠了。她该走了,既然都是幸福的,那她也该去寻找那份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天黄昏,蓝蓝又像一只快活的小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却没有发现妈妈在客厅或院子里迎接,便跑过去问外婆:“我妈妈呢?”外婆微笑着说:“我的小公主回来了,今天玩儿得开心吗?你妈妈啊先回去上班了,过些日子就回来看你了。”蓝蓝大颗的泪珠顷刻迸发出来,扔下手里刚买的卡通书,马上楼上楼下一个屋挨一个屋地边喊边找:“妈妈,妈妈,你在哪?”当确定里里外外再也没有妈妈的影子时,蓝蓝坐在门前鱼塘边的石凳上呜呜地哭起来。杨思远、姚婧和姚父姚母都跑到她面前:“好孩子,别哭了,妈妈说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看你的。”杨思远说:“蓝蓝,爸爸带你去看刚买的书好不好?”蓝蓝把书抢过来一把扔到鱼塘里:“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要我妈妈。”姚婧也轻抚着蓝蓝的小辫子:“蓝蓝乖,蓝蓝不哭,过些日子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不好,都是你,都是你抢了我爸爸,妈妈才会走的。”那小眼神里冲着姚婧投来的是愤怒。杨思远拉过姚婧:“什么孩子?怎么说这么伤人的话。别理她,让她哭去,咱们去吃饭。”“不理就不理,有什么大不了的。”蓝蓝扭头回房间把房门反锁了,不管他们怎么哄。杨思远气鼓鼓地说:“小性子,让她耍去。”蓝蓝直到第二天仍旧不出来。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外婆又去隔着门哄她吃饭,一按把手房门竟然打开了,屋里没有孩子。姚母急忙喊来杨思远和姚婧,又忙着给姚父打电话。一家人风风火火地分头去附近公园、游乐场寻找,包括蓝欣母女住过的酒店。姚婧提醒思远:“车站,去车站,会不会找妈妈去了?”候车室找遍了不见人影,这时他们慌慌张张来到车站派出所报案。民警听完他们描述的特征说:“是有个小女孩儿说要去找妈妈,可车票錢带得不够,我们怕是离家出走的孩子,这不正在设法联系她的家长呢。”

回到家里的蓝欣面对着四面的墙壁,处处是蓝蓝的影子,她反复抚摸着桌摆里的梳着两个长长小辫子的小姑娘的照片:“宝贝,你还好吗?你想妈妈了吗?跟爸爸在一起开心吗?”忽然,她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那么熟悉,是蓝蓝放学回家了吗?蓝欣急忙冲过去打开房门,迎头撞上来的是路天明,不是她的蓝蓝,她的蓝蓝在杨思远的家中,蓝欣那发光的眼神顷刻间黯淡下来。路天明一把拉住蓝欣的手:“振作点好嗎?蓝蓝只是在她喜欢的环境里成长,她依然是你的女儿,你们还可以随时见面,杨思远是她爸爸,他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她会过得很好,会慢慢适应那里的日子。”“我知道,可我和她相依为命了八年,她离开了,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剩下的日子可以让我继续和你相依为命,可以吗?”“我想尽快。”蓝欣疲惫地靠在墙上,路天明轻轻把肩膀靠过去:“好。”他就势把她的头拥在胸前,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珠。两个人忽然又听到一路小跑着上楼梯的脚步声,打开房门,见蓝蓝背着她的小书包一下扑到蓝欣怀里放声大哭:“妈妈。”

蓝欣喜极而泣:“你怎么回来了?爸爸知道吗?”“知道,是他送我回来的,他就在楼下。”蓝欣走过去打开窗户,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正是那天在酒店接她们母女的那辆,车旁站着两个人,杨思远和姚婧,只向她摆了摆手,便开上车离开了。

蓝欣转身问蓝蓝:“怎么回事?”蓝蓝依旧哭着说:“我要找妈妈,蓝蓝什么也不要了,只想跟妈妈住在一起。这是爸爸给你写的信。”

蓝欣接过来把信拆开,依旧是当时写过无数封情书的熟悉的字迹:“蓝欣,到现在你还是那么善良,我已经非常对不起你了,不能再把蓝蓝从你身边带走,你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你离不开孩子,孩子更离不开你。向你说谢谢的同时也向你说声对不起。里面是我给你的抚养费,不够了随时找我要。思远。”

蓝欣望着那个结尾的句号,她知道她的寻找也就此终结了,千言万语只化作寥寥数语。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幸好,长空万里,幸好,一碧如洗。路天明轻轻地问:“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蓝欣一头雾水:“刚才说什么了?”“我想尽快。”蓝欣依旧斜望着窗外的云天,远处飘过一朵白云,脸上掠过一抹微笑。

作者简介:茯苓,本名梁彩娟。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创意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某省级杂志社编辑,某中文小说网站签约作者。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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