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懂风声的人

2019-06-11 00:30戴文子
方圆 2019年3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村庄

戴文子

捎话

作者:刘亮程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18年11月

“其实,再大的圈也是一个羊圈。”刘亮程说,“我只想做一个把头伸进风里的人。”

自出生以来,刘亮程已在新疆生活了56年,他被称为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作家,也被很多人冠以“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的名号。这位来自新疆的作家说,自己从小就有一个特长:可以听懂风声。而他对于声音的痴迷,则缘于孤独不幸的童年经历。刘亮程在8岁那年失去了父亲,在村里一直是个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的家在沙漠边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这个村庄经常刮风,漫长的西北风从远处到达村庄的时候,刘亮程能感觉整个风声带着远处世界的所有声音。风拉长了男孩对声音的想象,他闭着眼睛完整“听”到了远处世界的形状。“那时候,空气透明,地平线清晰,大地上还没有过多的嘈杂噪音,我在一个小村庄里,听见由风声、驴叫、鸡鸣狗吠和人语连接起的广阔世界。声音成了我和遥远世界的唯一联系。”

1993年,放过羊、种过地、当过十几年农机管理员的刘亮程远离家乡,到乌鲁木齐一家报社打工,成为了一名副刊编辑。在报社的宿舍里,刘亮程在纸箱做成的写字台上开始写远方的村庄,一篇又一篇。此后结集出版的《一个人的村庄》,就是诞生在这个时候。在此之后完成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凿空》是刘亮程“声音之书”的另一种书写。大规模的工业挖掘和村民们的地下挖掘,为世人留下了一个即将被彻底凿空的村庄。刘亮程在书中写下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书中那个孤独的倾听者,耳朵闭住,眼睛张开,清醒地看着这个曾经听到的世界。

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刘亮程就一直在写声音,写那些被丢掉的声音,写那些消失在时间和尘埃中的声音。刘亮程说,他一直是面向过去在写作,“那么多的人都在朝未来走,肯定要有人背对着人群,朝过去走,把那些丢失的、有价值的东西捡拾回来。”在这条文学的回望之路上,刘亮程始终背负着“20世纪最后的散文家”的盛名,但他觉得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个小说家,即便早年间写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也是照着小说写的。“二三十岁的时候,为了图省事,觉得勾画一部小说太啰嗦了,要架构一个故事,要处理各种人物关系,还要在时间的过渡上去费笔。”于是他将小说抽离成散文,但在写的过程中,他会认为这些散文是小说,区别仅仅在于没有用传统的结构方式,而是用散点式写成。写完几本书后,他突然不想东一篇西一篇地去写小文章,想集中去想一件事,将其写透彻,写成一本书。而就在沉寂了五年之后,刘亮程终于带着自己最新的长篇小说《捎话》回归大众视线。自此以后,刘亮在“散文家”的头衔上,又有了“小说家”的新头衔。

历时五年创作完成的《捎话》长篇小说,可以看作是刘亮程作为小说家完成的作品,这是他脱离“散文家”身份的一次超越。不同于以往为他取得声誉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也不同于《凿空》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含混与怀疑,《捎话》已经完全进入了纯虚构的领域。如果说刘亮程以前的作品大多是在個人经验范围内完成写作,那么在《捎话》中,刘亮程开始将对声音的聆听延伸到历史泛黄的书页中。在《捎话》里,人们看到了众声喧哗,领悟着生死哲学,也感受到关乎过去与未来、天庭与凡间的广阔时空维度。沙漠绿洲上的村庄世界,动荡百年的精神之变,都被刘亮程所窥见。可以说,《捎话》既是一部人、畜、灵共居的乡村史,也是一部另类的人类战争史。

一个在中国农耕文明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汉族作家,一头扎进新疆广袤无垠的大漠风沙中,神启似地获得了哈萨克谎言歌一般的言说方式。刘亮程就像语言的萨满法师,力图与世界产生交感反应,继而在语言中通达宇宙。在《捎话》一书中,刘亮程虚构出一个脱胎于历史而又架空于历史的奇幻世界。在这片幻境与现实交接的土地上,位于东边的毗沙国与西边的黑勒国势不两立,从一句“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挡住了黑勒的太阳”的谣传开始,两国之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开启了几十年的战争。连年征战,鱼雁中断,不同的地区催生出五十余种不同的语言。在此背景下产生的民间职业“捎话人”,既是精通多种语言的翻译,也是刺探各国情报的间谍,承担着传递信息、互通有无乃至颠覆一国命运的重要使命。在此背景下,捎话人库受托将一头小母驴如同“捎话”一般,从毗沙捎到黑勒。一人一驴,背负着“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跨越语言间的沙漠戈壁,见证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

《捎话》通过虚与实的艺术交错,审视人类的精神之战和物质之争,呈现了瑰丽的异域风貌,以及这期间人的生活和命运。很多人在读完之后,把《捎话》形容为一部荒诞寓言小说,一部超现实主义小说,或者一部惊悚的成人童话,这些看法都有理可依。小说中充满了撕裂与缝合,梦境与现实。语言作为人类沟通的桥梁,却在小说中变成难以逾越的壁垒,只有驴能看见声音的形色、听懂人和鬼魂的话甚至窥见人心。刘亮程坦言,自己想在《捎话》中构造的就是一个人畜杂处、万物有灵的声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语言才是壁垒,只有声音才能通透一切。在写《捎话》时,刘亮程唯一的参考是一本成书于11世纪的《突厥语大辞典》。他说:“我从那些没写成句子的词语中,感知到那个时代的温度。每个词都在说话,它们不是镶嵌在句子里,而是单独在表达,一个个词摆脱句子,一部辞书超越时间,成为我能够看懂那个时代的唯一文字。”

捎话意在沟通,是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是将一个世界传递给另一个世界。人类的语言既不能准确地传达真理,也不足以在语言之间正确转译。语言与真理的非同一性导致了语言的暧昧性和不透明性,这是人类认知的局限。不同的语言所代表与照亮的世界不同,而在语言之间则存在着大量暗影空间,潜伏着语言无法照亮的黑暗。捎话人作为翻译者,穿梭于不同的语言与世界之间,常游走于语言明暗相间的黑影中,他们对语言的不透明性深有体察:“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

《捎话》里的捎话人是发自过去的语言信息的承载者,他们力图跨越时间,从充满死人声音的过去、从属于那个过去的传统向听众诉说,就像纪念碑或墓碑,不是为了击败时间,而只是为了在时间中忍受。这种向将来的人传递痕迹和记忆的文学,无疑具有一种诗性的特征。一人一驴在天地间旅行,在行旅中谛听,最后所通往的,必然是敞开。

捎话即传承,众声即众生。而在现实当中,写作者理应是芸芸众生中最为敏感的捎话人。刘亮程既是一名书写者,也是一个植根大地的农人,而在《捎话》里,刘亮程显然是最为出色的捎话人,一个众生之声的翻译家和故事讲述者。《捎话》一书,正像古老的时光在对作家“捎话”,每句话都是一阵风,吹向无数个远方。能够流传至今的伟大作品,也在传承着“捎话”的使命,对个人,对历史,也是对人类文明。正如刘亮程所谈到的那样:“从小说第一句开始,故事带着这样的使命上路。被隐藏的故事才是最后要讲出来的,用千言万语,捎那不能说出的一句。小说家也是捎话人,小说也是捎话艺术。”

责任编辑:肖玲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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