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组诗）

康承佳，1994年生于重庆，现居湖北武汉。

我爱你

我们之间，只有寂寞是巨大的

借各种形式上身。像

镰刀等待水稻，落叶死守秋风

在我的身体还不足以掏出严寒之前

我对寂寞守口如瓶

我爱你，整个秋天都在回应

从远处寒山到心头雾气

从云朵的沉默到雨水的静止

轻盈地，总是从温度开始

我们之间，距离恒定

像河流交出速度远山给出倒影

下午五点，我赠你微风深入武汉的留白

我爱那些必然会陨灭的事物

斜阳的温度使速朽的它们在此刻拥有了象征

比 喻

你看，十月深处，野草略低于生活

却也早已及腰，枯槁得有些浓烈

从霜降就开始随风晃荡，等无风时

便可以专注于死亡

日子庸常得像是一个比喻

有些拙劣、残忍，从父辈开始

就横亘在你我之间

怎么突然就秋天了，我所深爱的都在

此消彼长。温度降了

让这个过程也变得缓慢，你也身在其中

捏着衣角，不说一句话

深 秋

深秋，万物背负着深褐色的骄傲与命运

父亲也在其中，守着炉火的贫瘠

和它们，相依为命

风起时，悲秋之感其实是一种真实的温度

秋天也总是借温度加快我们的渺小

祖母在院子后面，拨弄着明天的粮食

一下子把我拉回多年前的秋天

夕阳依旧挂在皂角树上，带着某种神谕

理解着人间烟火。祖父还活着

断断续续说着夏天还沒说完的话

十月风凉

祖父坟头的荒草，到十月

才停止疯长，从枯黄回到单薄与沉默

那过程，多像

祖父离开以后我的模样

说这话的时候，我站在山上

和祖父隔着整个人间

风把我吹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瘦

低瘦成了一种此岸的抽象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风的那边，祖父在唱

“老虎要吃人，黑了要关门……”

重庆的十月，祖父一人，一坟

已足以构成故乡

两地书

黄昏在屋子外聚拢

大雪正从遥远的北方赶来

还没来得及落下，严寒愈演愈烈

晚归的白鸟像极了

迟暮之年你口齿漏风的样子

先生，冬天对于年少的你我

显得有些绵密而厚重，我们读书

念诗，写长长的信。像阳光落下时

拥抱着人与人疏离的部分，真好

去信问你汉口的明月送秋风

问你同济的草色新雨中

无需答复，有些时候

其实并不需要回应

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云朵谦逊

预留了白鸟的羽翼

划过，一场雨到一场雪的过程

也是这时候，梧桐纷纷下落

在季节里，快于你的转身

大地上所有事物都退回视野深处

在北风南下前，我们

应当保持对严寒的敬畏

保持，对距离的忠诚

回重庆

车窗外，重庆

白雾弥漫，加速着我的渺小

春天来临之前，所有的都像是幻觉

就像，依旧不能相信

我和故土，就隔着一层车窗

我们必然重逢，或许就在冬天

雪花落下时，我们可以围炉夜话

那些被辜负的生命可以靠往事

彼此取暖

就像当我睡下的时候，月亮会

替我深爱故乡和人间

你 看

为了防止阳光倾斜，我把自己

往右挪了一点点

让光可以有完整温暖的轮廓

覆盖我的棱角

在重庆的高速公路上

当风敲打你的指间

我似乎听见钢琴的声音

多么干净的时刻

让我几乎忘了任何比喻

矮墙短草

十月老瘦，在武汉尤其如此

光从法国梧桐往回撤

退回枯枝、落叶

退回一只蝉的暮年

雨水，时而生发

在午夜，借潮湿的温度

将你我包围。身在其中

我们都共同拥有，草的命运

十月的晚上

十月的晚上，我突然想念母亲

一种现场尤为真切

像二十四年前脐带断开的痛感

只是当时疼的是妈妈

想她的时候，我有些难过

这些年，我们隔着子宫，隔着秋天

隔着重庆武汉山川的绵延

我疼的时候，依旧连着她的心跳

“……水云宽处好，日月静中长。

万事休回首，停桡即故乡。”

这是她小时候教我背的

她可能已经忘了，我没忘

月色在头顶高悬，足以观照万物清白

香樟树随风遁入晚年，乡愁四起

湖面即碎，水波宕开慈悲

渡游子今晚的失眠

朝 拜

有神的日子，雨水悲悯

每棵树都有来世

村庄端坐于烟火，守住

最后一个老人

万物有神，多好，每一份疼痛都有去处

贫穷与富足终归于平等

狮子在此间坐化，死亡和孤独

都获得了安慰

神爱这徒劳的世间，一如十月

南方的下午，我爱一朵花的枯败

和凋零。一如风起时，我爱

万物有神，有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