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南京

[法] 勒克莱齐奥 施雪莹 许钧

这首先是一条河

汹涌，绵延，绿中杂着内河水的黄

扬子江

非是它从南京穿流而过

而是南京城浮在江面上

宛若一叶系在山边的古筏

青绿的江水

分支、汇聚、交错，滋生出

长云如蛇，漫天湿润

遍笼在人类的所有造物之上

还有城里的每个居民

每一个男人、女人、孩子

都属于这条河流，

属于这一廊烟波。

别忘了距今一千四百年前

诗人李白的漫长漂泊

记得他来到南京城

于凤凰台拾级而上作一声道别

当时江面银光熠熠

一如今日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流水之愁涌上诗人心头

亦渗入古老的城墙

直至向天际敞开的中央门楼

它坐拥玄武湖的沉泥之岸

还有大片伸向天空的荷花

秋天，紫金山灼灼如火

触动江边儿女的心

南京是扬子江的杰作

一如马图拉诞于亚穆纳河

孟菲斯是尼罗河的造物

而巴黎是塞纳河的女儿

江河是一条独特的文化之路。

与中山路的摩天大楼相对

琉璃塔倩影依稀

曾经的世界第八大奇迹

（异乡游人如是说）

越过城市上方的云雾

我听见鼓楼传来

宣告日暮的鼓声

正午，阳光下，在南秀村，

毕飞宇笔下的盲人推拿师

在店门口抽着烟

嘴边挂着一抹难以参透的微笑

更远处，有时我会擦肩错过

赛珍珠长裙上的绸缎窸窣

夏日，南大校园里

老妇人蹲在地上捡拾银杏的果实

气味奇特却极尽美味

一天却不能食过十颗……

矮木丛里的瘦猫正在蹲捕小鸟

南京是我英雄的城市

她抵御过残忍的日本士兵

南京是拉贝先生的城市

他打开家门迎接被刽子手追赶的市民

南京城无时无刻不将时间重叠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明代云锦的蔚然紫气

吴地迷人的神奇国度

龙蛇绵延而去

随云至仙林，跨扬州

直到螃蟹沉睡的沼泽

直到停满白鹭的湿地

我遇见今日的生者

和昨日的生者

彼此交谈，互相握手

机灵的出租车司机、小商小贩

街角拉琴的艺人

缝补旧衣的裁缝

学识渊博的书法家、艺术家

在这座城市的街巷之间

在丘陵与庙宇之间

在水道纵横之间

扬子江创造出了一个永恒之实

我想象着某一日天涯客李白落腳酒家

为南京写下这首美丽诗篇：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让-玛利·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系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京大学名誉教授。2018年10月25日，勒克莱齐奥应邀参加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举办的“城市发展与文化多元论坛”，在该论坛上朗诵了这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