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六）

文｜Rumex 图｜王小坡

6

她回到教室，一目十行地翻看着历史课本。窗外的清寒夜色一寸一寸地笼罩了大地，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打破了这无声校园的孤寂。

班主任推门进来，走到她的桌旁，用食指敲了敲她的桌面，便抬脚离开。她慢腾腾地站起来，理了理压皱的校服袖子，跟着走出去。教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像是空山里的无数虫鸣。

她低着头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做出一副态度十分端正的样子，静待他讲话。

班主任已经谢了顶，听说和他之前连续带了三届高三班有很大的关系。当老师挺不容易的，每天和学生一样六点就要起来，晚上十点才回去。尤其是班主任，还要多长几个心眼，得时刻警惕着，把班里的早恋、打架、懒惰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听说楼上2班的班主任都因为脑溢血住院了。可见这份工作压力多大。

她盯着班主任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就听见他语重心长的声音传来：“我们这些任课老师都很看好你，认为你十分有潜力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正在学习的关键时期，我不希望你被其他事情阻挠，心思跑到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上面去。我这还是顾及了你的面子，单独找你谈话。明天李谨辰就要回来上课了，我不希望再听到什么传言。否则我恐怕真的要把你父母喊过来谈话了。”

见她一直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显然是吓坏了。他又说：“别人的事情你少管，安心读好自己的书，你要意识到现在一切还是以考试成绩为准。”

她心想：“这话和我父母说的如出一辙。”想到父母满头浓密的黑发，再看看班主任不但谢了顶，剩下的头发也白了一半，她不由得产生了同理心，一阵鼻酸。

见她眼睛里泛起了盈盈泪水，似乎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起到了作用，他心下一软，语气也软了下来，道：“好了好了，老师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相信你是个做事有分寸的孩子，绝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大好的时光还在将来等着你们呢。回去上课吧。”

见她眼睛是红的，明显哭过，班内众学生心里的猜疑更甚，只是不好出声，大家用眼神交流着。

吴丽丽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用唇语说：“这是哭过了？”

余紫瑛嘴角带笑，眼含轻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刘子涵撇了撇嘴，拍拍余紫瑛的肩膀，安抚她大仇已报。

刘强做了一个鬼脸，表情夸张，指了指教室门外，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班主任可真厉害，班里的大小事务他都知道。

宋玉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高冷，示意他噤声。

牛盼盼马上飞了个纸团过来，写满了担忧：“颜如，你怎么了？”

她轻轻一哂，觉得众人的反应可真是好玩儿，抬笔回了一句：“沙眼，迎风流泪。”

牛盼盼接过她的纸条一看，果真笑了起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接，默契地相视一笑。有风从窗口灌进来，心下一片清明，所有的阴霾似乎都因为这一笑一扫而空。

第二天，李谨辰果然来上课了。他一脸疲倦，像是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众人对他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宋玉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回身看了窗边的少女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将目光停留在这边，似乎书本让她十分着迷，外界的事情已经不能让她感兴趣了。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颜如对那个人简直可以用“视而不见”来形容。上课的时候，行走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除了收发作业，就是趴在座位上看书。迎面撞上那个人时，她扭身拐进楼道，从楼梯上下楼去，再从另一个口子上来。在操场打球的时候，她永远都只和牛盼盼在大樟树的树荫下打羽毛球，从来不去篮球场凑热闹。有一次，刘强邀请她当拉拉队，她直接拒绝了。

11班毕竟是重点班，大家的重心都放在学习上，即使是曾经有一颗小石子在这一潭湖水中荡起了细小的涟漪，很快也就褪去了。一切平静得好像从未发生过。

有一天，颜如独自在图书馆看书，桌子对面突然坐下来一个人。她看了看周边空荡荡的桌椅，犹豫着要不要挪位置。男生侧对着阳光坐着，睫毛细长分明，他微微眯着眼，掩住了琥珀色的眼珠，似乎要睡过去的样子。她收拾了书本要转移阵地，却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课代表做得也太明显了吧，这样子可真让人伤心。”可能因为晒着太阳，这声音听起来暖烘烘的，明明是深秋，却让人觉得有些燥热。她的手指捏在书皮上，几欲把书皮捏出褶子来。

他叹了口气，半无奈半惋惜地说：“我就要走了。”

她似是不可置信，但终究有点好奇：“去哪？”

他答：“英国。”

半晌无言。

再次见到他母亲，是来帮他办离校手续的时候。他母亲依旧披散着长发，穿一件长袍，袍脚落到脚踝处，显得身量颇为修长。大约是年龄原因，她的双眼皮十分深刻，整张脸有岁月的痕迹。可是从她和人交谈时展露的笑容中，可以想见她年轻时是如何的尽态极妍。

长得不太像呢。

颜如和牛盼盼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又碰到了刘毅。他也看到了她们两个，笑嘻嘻跑过来要和她们坐一桌吃。牛盼盼瞪着眼睛看他，道：“我们这一桌还有别人呢。”刘毅做出一脸可惜的样子，嘟着一张嘴，失望道：“好吧，我只能一个人去吃饭了。”又对颜如打招呼：“小美女课代表，虽然那小子走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我呀，我也是很优秀的。”他又伸手，道：“我要给你们变个魔术。”自带声效“当当当当”之后，桌上出现了一只木雕小海马。他满脸惊喜，直呼：“好神奇啊，竟然出现了一只海马！课代表，这个就送给你了。”

牛盼盼瞪视他，一脸的嫌弃。他终于感觉到了牛大小姐的不满，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牛盼盼吐槽：“这都什么人啊，自来熟吗？”

颜如捏起了桌面上的那只海马，很粗糙，一刀一刻都让人感觉十分笨拙。她默不作声，把这只海马放进了校服口袋里。

隔了这么多年，好多人早就从生活里消失不见了，这只海马却还挂在她的钥匙串上，原本粗糙的木质纹理被磨得油光发亮。

她接过他手里递过来的瓜果购物袋，和他一边走一边闲聊。

“牛盼盼去了上海，现在在一家外企上班呢，工资不低。刘强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吧，居然和吴丽丽结婚了，我也真是没想到。宋玉留在了北京，具体做什么我就没问了。江桐好像想一直读书呢，现在在一家研究所兼职，说是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读博士。刘嘉明去了一家旅行社当导游，咱们以后旅游都可以找他了。”

可能是英国雨水比较充沛，他的肤色反倒比高中时更加白净了，人也变得内敛稳重。一直是她在说，他只是点头微笑。

她正绞尽脑汁在记忆库中搜寻其他人的信息，他淡淡地说道：“说说你吧，这些年怎么过的。”

她有点发愣：“我啊，我没什么好说的。高中平淡如水，高考好不容易考上了C大，读了财会专业。大四时，春招、秋招都没有遇见合适的公司，就想着图个稳定吧，毕业前考了机关单位搞商务。这不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做这个，挺忙的，老是出差。”

他笑：“忙到没时间谈恋爱？”

她一脸凄凄惨惨戚戚，“哼”了一声才说：“那是我不将就，没遇到合适的呗。要将就的话，说不定早就结婚了。”

他收了调笑，面色稍正：“什么叫作合适？”

她想了一会儿，答：“就是要知根知底，要相貌端正。啊，最好是学霸。我以后就蠢蠢地跟在他身后，什么都不用管，多好。”

他“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这是在和我表白吗？俗话说得好，女追男隔层纱。我是不是要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呢？”

她立在原地。没想到去了一趟英国，这人不仅没有变得优雅绅士，反倒变得油嘴滑舌、自信心爆棚了。原来刚刚那些内敛都是装的？

他停下来，眼睛里有涟涟微光，仿佛藏下了一整个星河。他展开了自己的分析：“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算是知根知底吧。相貌端正这一条，我敢说你很难遇见我这种相貌的了。我从小就是学霸啊，脑袋不知道比你聪明多少，只要我稍稍用功，就比得过你挑灯夜战一个月。”

颜如扶额：“你其实不用说得这么直白的。”

他一脸正经：“我以为你更喜欢自信的男性。”

颜如结结巴巴：“这，这……这也太快了吧。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他说：“我们从6岁时就认识了，现在已经24岁了。跨越了18年，从英国到中国，从伦敦到Z城，我觉得已经够久了。久到我认为已经不能再等。万一哪天有人想把我抢走呢？那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颜如一肚子的话咽在肚子里，本想一吐为快，结果听了最后一句话又变得结结巴巴：“你……为什么不是我被抢？”

他慢条斯理道：“那这8年敢情他们都因为害羞躲起来了？我可是为了你，拒绝了好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子呢。”

她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但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又不似作伪。

即使是从小就认识，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各自都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那些空白的时光又怎么去填补呢？她兀自担心。眼前这张脸乍看很熟悉，但仔细看又觉得陌生。她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和当初那个冷漠高傲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见她一脸思虑，他兀自轻笑了一声：“颜如，我觉得你还是没变。”

他坚持要请她吃饭，可是他刚回来，Z城已经变了太多，很多道路是新修的，原来的一些饭店也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于是她选了家对面一家日料店，这样也不用跑来跑去。他先去点单，她则先回家放东西。

这家日料店是新开的一家分店，主店在CBD，生意十分火爆，常常要等很久。食材确实非常新鲜，三文鱼都是当天从挪威空运过来的，很快便被切成片放上紫苏叶、薄荷、芥末端上桌。如果去得晚，三文鱼早就售空了。颜如尤其爱三文鱼蘸了日本酱油和芥末后放在嘴里那一瞬间，那种芥末直冲鼻腔的辣爽之感。当然，这家店很火爆不只是因为有新鲜的三文鱼，它家的寿司和点心做得也很出色。酥滑的奶油布丁被盛放在一个精致的日式小碟子里，奶奶的淡黄色，底下还有一层稀释奶油，像极了一个完美出炉的鸡蛋黄。

他发微信告诉她，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他。当她卷起日式布艺门帘时，看到座位上有两个男人。

李谨辰站起来向她招手：“颜如，这边。”

等她落了座，他说：“正好这家伙打电话来要约吃饭，就一起了。你不会介意吧？”

对面的人面容似曾相识。没等她想起他的名字，他就露了一口白牙，嬉笑道：“课代表，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刘毅。

刘毅依然十分活跃，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你约了课代表，我就不来打扰你们啦。你太不仗义了，让我当了巨型电灯泡。不行不行，你得自罚三杯！”他吆喝着要点酒。可这里只有梅子酒。

李谨辰摆手拒绝了：“不行，晚上回去还得开车呢。我可不想才回来就因为酒驾被抓。”

颜如暗道，这人自制力还挺不错的。

三人聊开之后，颜如问李谨辰：“你为什么不一直在国外发展？”

刘毅一双小眼使劲儿睁大，看了看颜如，又看了看李谨辰，捂着嘴道：“哥们儿，你还没告诉她你为什么回来？”

李谨辰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回答颜如的问题：“月是故乡明啊。在国外待再久，始终没有家的感觉。我回来，就是想找到家的感觉。”

颜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十分赞同他的想法。想当初她孤身一人北上，提着厚重的行李箱在北京的火车站提上提下，倒了几趟地铁，终于到了学校那一站。她一个人站在天桥上，脚底下的车辆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冽冽的风，天边是一片红霞，太阳已经缩进了地平线，光线很快就会隐遁不见。那一刻，她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异乡人的孤独。何况是他呢？当他一个人走在伦敦潮湿的街道上时，是不是也曾深刻地有过那种突然被吞噬的孤独感？

她说：“回来是挺好的，现在Z城正在急速发展，想来你大有身手可展。”

他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在她觉得疑惑之前点头：“回到这里，好多东西都变了。幸好还有几个熟悉的人在这里。”

吃完饭，李谨辰送她回去。他们沿着马路走，走到了她住的小区。她说：“可以啦，今天谢谢你，就送到这里吧。”他手里拿着车钥匙，走起路来“铃铃”作响。他面对她站着，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可是语气十分认真：“我送你到家门口吧，那样我才放心。”

她住在四楼，推窗见绿又不至于太过潮湿。他们进楼道的时候，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感应灯又黑了下去。她跺了跺脚，仍旧是一片黑暗。他在身后喊了一句：“颜如！”感应灯应声而亮。她回身见到他在笑：“你的名字还挺有威慑力的。”她斜了他一眼，不理他，加快步伐，一个劲儿往上冲。终于到了门口，她转身对他说：“好啦，这下你总该放心了。”他微笑，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道了声“再见”。她瞥见他车钥匙上一个小小的木质手工小物，心下一惊。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她应该不会看错，那个挂件和自己兜里揣着的这只明显是一样的。一时之间，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晚上和牛盼盼聊天，她问：“盼盼，如果一个很优秀的人和你表白，你会不会接受呢？”

牛盼盼这几年减了肥，一双大眼睛越发灵动可爱，没少被男孩子追捧。已经换了无数男友的她，在颜如这里俨然成了恋爱顾问。

牛盼盼回：“长得如何？人品如何？能力如何？”

她说：“都很好。”

“如果他说他喜欢你很久，我觉得可以试试呀。你都24了，初恋都没有，说出去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我有点害怕。”

“我觉得你的观念要改变。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叫作《女性为什么总是嫁错人》。一是她们没有正确的认识并包容对方身上的缺陷。二是她们没有正确认识到自己身上的缺陷。三是对于自己所不拥有的特性，人们会感到害怕。人的本性在于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同类拥有几乎相同的缺点，在一起之后才会觉得痛苦。为什么面对温暖的、体贴的、充满爱意的人反而退缩呢？因为她们自小可能缺乏这些东西，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更好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外国的配对实验当中，得分高的总是和得分高的在一起。话又说回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优秀的，至少比我优秀。那你还在害怕什么呢？你要相信你自己值得非常好的人喜欢。”

“第一次总是需要决心的。因为我总想着能和初恋结婚嘛。”

“我当初的想法和你一样呢。但是跌跌撞撞走来，你会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不然离婚率哪里会那么高。我劝你，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轻轻松松地开始比较好。”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如果对方说暗恋你好多年了，我觉得你就可以嫁给初恋了，哈哈哈。”

她想起李谨辰钥匙上挂的那只小海马，又看了看自己钥匙串上这只，不由得笑了。

过了很久，李谨辰和颜如窝在沙发上看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当看到哈尔的心脏被老奶奶握着不肯松手，心脏的火焰越来越微弱，移动城堡变成了地板架子在悬崖的边缘行走时，颜如忍不住和女主角苏菲一起流泪了。李谨辰显然已经习惯了感性的颜如，也不拿纸，就着一只手掌默默地替她擦眼泪。她一边流，他就一边擦，十分耐心且慢条斯理。

冷不丁颜如痛心疾首地说：“你就和哈尔一样，长这么好看，从小就招人喜欢，那时候多少女孩子跟着你回家啊。”

他依旧波澜不惊：“请注意你的措辞，是尾随跟踪。你这样会有歧义的。”

她流着泪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文倩也喜欢过你？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追到你然后甩了你。”

他继续面瘫：“很遗憾她实现不了。”

她怒指：“高中还有女生为你减肥，你居然还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脸无辜：“相比50、60、50，我确实更喜欢45、30、45啊。”

她眯着眼睛，忽然笑得有点“阴险”：“你还不承认，你是不是暗恋我很多年啊？说不定小学那会儿就注意我了，对不对？”

他一脸正经：“我现在也只是个宝宝。”

她端正坐好，拿起遥控器准备看文艺片《卡萨布兰卡》，严肃道：“我不能再让你和刘毅过多接触了，学不到一点好。”（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