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阁:中国第一朵蘑菇云里的英雄传奇

2019-06-17 02:13
中外文摘 2019年10期
关键词:暗语张爱萍核试验

□ 徐 剑

首次核试验成功后,李旭阁和摄影师乘直升机到爆心上空查看

这是原第二炮兵司令员李旭阁夫人耿素墨讲述的一个故事,笔者装在心中许多年了,每每想起,感慨不已。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两弹一星”功臣邓稼先罹患癌症去世后,他的夫人许鹿希开始做一件事情,就是追踪当年到过核试验爆炸中心的“两弹一星”功臣的身体状况。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十几年,当首次核试验的主要指挥者和核科学家一一去世后,她发现,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因为身患肿瘤而逝的。

这似乎成了到过核爆中心的勇士一个命运的咒符。但也有人例外,那就是时任第二炮兵司令员的李旭阁中将。首次核试验后第二天,李旭阁曾坐直升机飞过原子弹铁塔上空,久久盘旋,观察铁塔的损毁情况,当时的爆心核沾染极强,如果要算承受的核辐射最多者,非他莫属。但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是个异数。

2001年4月,一个不幸消息传来,李旭阁在解放军总医院被确诊为肺癌。这一年他正好74岁,所幸癌症发现得早,切除了左肺,手术很成功,病情稳定下来了。有一天,许鹿希与耿素墨见面了,她握着老耿的手说:“以前我曾听张爱萍夫人李又兰大姐说,李旭阁司令员是所有到过首次核试验爆心人员中的‘漏网之鱼’。可当得知他患了肺癌后,我又一次陷入沉重的悲怆之中,他们这代人为我们中华民族挺起脊梁,付出实在太多了。”

一个光荣与梦想的年代,一个创造了奇迹的英雄群体。当我抚摸这段英雄传奇时,奔突于心的是一种壮怀激烈的感动和钦羡。

2004年4月,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纪念馆的筹备工作即将开始。

有一天,钱学森秘书接到一个电话,是李旭阁夫人耿素墨打来的,说家里整理书房时,发现一本笔记本,是1956年元旦钱学森在为我军高级将领讲《导弹概述》的记录稿。

1955年,在美国长岛被幽禁5年的钱学森,经冯·卡门学派师生的奔走,以及新中国政府的多方交涉,终于获准回国。归国后的钱学森被任命为国防部五院院长。家还未安顿好,他就开始向从战争中走来的高级将领描绘中国战略导弹的发展和未来。

1956年元旦,第一场春雪刚刚落下。那天上午,在中南海居仁堂办公的总参作战部空军处参谋李旭阁,被处长杨昆叫进办公室,杨昆递给他一张入场券,说下午3点总政排练场有场秘密报告会,规格很高,让他去听听。

北京城一片雪白。李旭阁骑车而去,中南海到新街口总政排练场大厅路并不远。他匆匆步入会场,环顾左右,已座无虚席。令他吃惊的是在座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将军,他们都是三总部和驻京军兵种的领导,许多人都是他熟悉的,主席台上摆着国防部副部长陈赓大将的姓名牌。蓦然回首,满堂高级将领,唯有他一个人年纪最轻,职务也最低,佩戴少校军衔。

李旭阁刚刚落座,电铃就响了。陈赓大将率先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位穿中山装的学者。两人坐下,陈赓大将便介绍说:“这位就是刚刚归国的钱学森教授,世界上大名鼎鼎的空气动力学家,今天由他给大家讲世界上最先进的尖端武器——导弹。”顿时,全场掌声雷动。

钱学森教授站起来鞠了一躬,然后走至黑板前,挥笔写了一行字:关于导弹武器知识的概述。

李旭阁在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上记下这一行字,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世界上最尖端武器的介绍。他聚精会神地听,一丝不苟地记,特别是钱学森饶有意味地说的一番话,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中国人完全有能力,自力更生制造出自己的火箭。我建议中央军委,成立一个新的军种,名字可以叫‘火军’,就是装备火箭的部队。”以后,钱学森又于1960年3月22日和23日在高等军事学院讲授火箭和原子能的运用,李旭阁再次前往听课。钱学森深入浅出、引人入胜的讲解,让他记忆犹新。

2004年4月,李旭阁在整理资料时,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当年的这本笔记本。钱学森的儿子和秘书得知情况后,立即专程来到李家,将原件拍照和复印,准备放到上海交大钱学森纪念馆展出。

2005年11月12日,钱学森归国50年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在出席的嘉宾中,钱学森夫人蒋英特意加上李旭阁的名字。会上,蒋英握着李旭阁的手说:“钱老让我转告你,他未曾想到,在当年听他课的将校中间,一位最年轻的少校成了他当时建议成立的‘火军’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司令员。”李旭阁笑了,说:“从听钱老课的那一天,我的命运便与中国战略导弹事业连在一起了。”

时至傍晚,一抹斜阳落在紫光阁总理会议室。

一个重要会议还没结束,周总理在做首次核试验的空中和地面布防。作为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李旭阁坐在工作人员席认真记录。这时,副总参谋长张爱萍站了起来,向周总理告假,说外交部安排一个外事活动,要提前告退。

总理仰起头来,对外交部有关人员说:“下不为例,以后再不要安排爱萍同志的外事活动了。”张爱萍站起身,刚准备离去,周总理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爱萍请留步。”

李旭阁见总理走了过来,堵住了张爱萍的去路。周总理关切地说:“爱萍,你带核试验的文件了吗?”张爱萍摇了摇头,说:“总理,没有带。”

周总理指了指张爱萍的衣兜,说:“搜一搜,看看里边有没有纸条,你参加外事活动,首次核试验的只言片语都不能带出去。”

李旭阁第一次感受到周总理的处事缜密。在总理督导下,张爱萍真的将自己几个衣兜都掏了一遍。见没有搜出什么,总理才如释重负地说:“保密无小事啊!”在座的人员喟然感叹,总理保密观念如此之强,真是一代楷模。

暮霭涌起,紫光阁里的光线渐次黯淡下来。将所有预想的事情都布置完了,总理向坐在后排的李旭阁招了招手,说:“李参谋,你过来。”李旭阁从后排站起来,走到总理跟前,询问道:“总理有什么指示?”

“到了马兰后,你们与中央联系,全部用暗语密码。今晚就制订场区与北京通话的暗语,北京也就是我、贺总、罗总三人抓。你回去向爱萍副总长报告。”

晚上张爱萍参加外事活动回来,李旭阁报告了总理的指示,张爱萍说:“旭阁,按总理的指示办。”

随后,李旭阁与二机部办公厅主任张汉周、二机部部长刘杰的秘书李鹰翔、国防科工委的处长高建民一起编暗语。也许因为首次核试验的原子弹是圆形,李旭阁提出,将原子弹取名为邱小姐,此提议一出,大家连声称好,说形象隐秘。于是,他们便将装原子弹的平台叫梳妆台,连接火工品的电缆线像头发一样长,叫梳辫子。

李旭阁制作完暗语后,便送到张爱萍处,密码对照表上规定:正式爆炸的原子弹暗语为邱小姐;原子弹装配为穿衣;原子弹在装配车间,暗语为住下房;吊到塔架上的工作台为住上房;原子弹插火工品,暗语为梳辫子;气象的暗语为血压;起爆时间为零时。有关领导也有相应代号。张爱萍看了后连声说:“旭阁,编得好,既形象生动又隐秘难猜。”然后,他于9月24日正式报给了周总理、贺龙和罗瑞卿,作为核试验场与北京电话联络的暗语和密码。

1964年10月9日,首次核试验指挥部根据场区的天气预报,建议正式试验时间选在15-20日之间。10日凌晨3时,李旭阁将首次核试验的准备工作情况及试验时间的绝密报告草拟抄好后,送到张爱萍总指挥的帐篷里。张爱萍坐在箱子上签署后,仰起头来说:“旭阁,你飞一趟北京,将这份绝密报告呈送总理和主席。”

“是!张副总长。”李旭阁答道。

1965年6月15日第二次核爆成功,高兴之余李旭阁全家合影

李旭阁将绝密文件收入文件包时,张爱萍又叮咛了一句:“天亮了就走,赶到马兰机场,空军成钧副司令员已经调专机过来接你。”

“明白!”

罗布泊的清晨一片死寂,唯有风在呼号。出发时,李旭阁心里一片慨然,这样天大的事情,只派他一个人去做密使,而且空军一架伊尔-14专机也只送他一个人,可谓前所未有。李旭阁将文件包抱在怀里,径自登上一辆嘎斯吉普,对司机说:“出发,去马兰机场。”

浩瀚的罗布泊,此时黑茫茫一片。李旭阁坐在车中极目远眺,望不见地平线尽头。几个月往返于核试验场上的每个点,他已经熟悉了,可是那天仍然险象环生。他坐的吉普车头天刚保养过,然而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疾驰时,突然一声巨响,吉普车遽然倾斜。李旭阁下车一看,一个车轮早已飞掣入苍茫。李旭阁与司机在荒原上茫然四顾,到处寻找,终于将轮子找了回来,但重新换上去耽搁了很长时间。他们驱车赶到机场时,太阳开始偏西了。空军作战部恽前程副部长神情焦急地说:“李主任,你怎么才来啊!”

李旭阁苦笑着说:“我们在戈壁滩上将吉普车的轮子跑飞啦!”

3241号机组飞不了夜航。恽前程指着停泊在机场跑道上的伊尔-14军用飞机说:“天黑之前你赶不到北京了。”李旭阁这才发现恽副部长的焦急事出有因。

“那怎么办?张副总长说主席和总理都在等待这份绝密报告,务必今晚送到。”

“第一站先落包头吧。”恽副部长说,“我马上请示成钧副司令,再派一架专机到包头接你。”

很快,成钧副司令员打电话与空司联系,另一架专机马上飞往包头机场等候,接力送李旭阁飞往北京西苑机场。

李旭阁登上伊尔-14,在云层中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傍晚时分飞抵包头上空。这时恰好是一场雨后,草原上田鼠横窜,猎鹰乘机出来捕食。飞机在半空盘旋一会儿,然后朝着跑道俯冲,只见一只猎鹰朝着飞机迎面飞来,咣当一声响,撞在驾驶舱玻璃上。飞机一阵剧烈抖动摇晃,幸好飞行员牢牢把住操纵杆,才避免一场灾难。

李旭阁走下飞机,发现空军调来的一架里-2飞机已停在机场待命。晚上9点多钟,他登上里-2专机,朝着北京翱翔而去。晚上11时,专机在北京西苑机场降落,李旭阁走出舱门,发现舷梯下站着二机部部长刘杰和空军司令吴法宪。

吴法宪走过来,拍拍李旭阁的肩膀说:“听说一路险情不断。”

李旭阁点了点头,将绝密报告交给了刘杰部长。

“总理还在中南海等着看哩!”刘杰部长接过绝密文件,又说,“旭阁,一路辛苦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告别刘部长和空军司令,李旭阁抱着两个哈密瓜径直赶回家。第二天早晨刚起床,他就接到电话通知,马上到总参参加核试验场防空会议。而他送来的那份绝密文件,当天深夜由周恩来审阅后,直呈毛泽东和刘少奇。

一个古老民族仰起高贵头颅的时刻到来了。

10月15日18时30分,张爱萍下达命令,原子弹开始装配,李旭阁向总理办公室发了第一个暗语:邱小姐住下房。

16日凌晨4时,罗布泊一片寂静,深邃的天穹巡弋着一种罕至的神秘和沉默。原子弹于早晨运到了铁塔架前进行交接。张爱萍再度下达命令,8点钟插火工品。李旭阁又向总理办公室发了第二个暗语:邱小姐在梳妆台,8点钟梳辫子。火工品插好后,原子弹徐徐吊上塔架。李旭阁给总理办公室发第三个暗语:邱小姐住上房。

铁塔兀立,像一个金刚,将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高擎入云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张爱萍对李旭阁说:“旭阁,走,回主控站。”

李旭阁跟随张爱萍到了主控站,只见九院院长李觉将军已将主控站的起爆钥匙交到负责主控室指挥的张震寰(时任国防科委副秘书长)手里,张爱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李旭阁接到总理办公室电话,传达总理指示:“零时后,不论情况如何,请张爱萍立即与我直接通一次电话。”

14时30分,李旭阁跟随张爱萍来到距离爆心60公里的白云岗。观察所设在一个土坎堆前,李旭阁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请来的新疆军区与自治区领导人王恩茂、赛福鼎、郭鹏皆在场,而核科学家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邓稼先、朱光亚等一批人已在零时前几分钟,走进观察所的掩体里。众人均背对核爆心,向背而卧。

李旭阁曾说,为看到原子弹爆炸瞬间,豁出去一只眼睛也在所不惜。张爱萍摇了摇头说:“旭阁,勇气可嘉,但不可蛮干,通知所有人坚决不许面向爆心。”

这时,李旭阁再次摇通总理办公室电话,话筒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待那震撼世界的历史性一刻的降临。

开屏小桥留影(从左至右:冯瑾、邓易非、刘西尧、张蕴钰、朱卿云、李旭阁)

倒计时秒表在嚓嚓作响,李旭阁的心已禁不住一阵狂跳。随着指挥员倒计时报数,只听一声起爆口令,死寂的戈壁滩上遽然掠过一片耀眼的白光,远处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雷霆巨响,大地震颤了,遥远的天边一个火球缓缓裂变……李旭阁欣喜如狂,却没有忘记将手中的电话递到张爱萍手中,说:“总理就在电话旁,他在等你报告情况。”

猝然不惊的张爱萍此时却难以抑止内心激动,说:“总理,首次核爆炸成功啦!”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周恩来在电话里问张爱萍。

张爱萍扭头问身边的核科学家王淦昌:“总理问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是核爆炸!”王淦昌肯定地回答。

张爱萍立即向总理作了报告。周恩来说:“很好,我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国务院,向参加首次原子弹研制和试验的全体同志表示热烈祝贺!毛主席正在人民大会堂,我马上去向他报告。”李旭阁站在张爱萍身边,将这历史性的一幕铭刻于心。

首次核试验尘埃落定,但核爆铁塔究竟损毁成什么样子,张爱萍仍放心不下。当晚,庆功宴过后,张爱萍忧心忡忡地说:“旭阁啊,也不知那铁塔炸成了什么样子。”

李旭阁沉吟片刻,主动请缨道:“张副总长,我明天坐直升机飞到爆心,从空中看看铁塔倒塌的真实情况,回来向你报告。”

“不行!太危险。”张爱萍摇了摇头,“现在爆心核辐射和核沾染超标千万倍,对身体危害太大!”

“科学家们说没事,只要防护得当。”李旭阁毫无畏惧地说,“我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问题不大!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在李旭阁再三请求下,张爱萍同意了,但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核爆后的第二天,爆心废墟上仍旧弥散着核尘埃,探试仪器指针未进核心圈便指向尽头,蜂鸣器突突地响得令人心慌。李旭阁穿上防化服,戴上防毒面具,与马兰基地一名摄影员,登上直升机,鹞然而起,往60多公里外的爆心飞去。

十几分钟后,直升机飞抵核爆炸的铁塔上空,李旭阁让飞行员在空中悬停,自己探出半个身子朝下俯瞰。核爆过后,铁塔扭曲变形成了一堆麻花,倒成一片,化成铁水,凝固于地。他请飞行员从不同方向飞越铁塔上空,让摄影员选最佳角度拍摄。直升机一直在爆心上空盘旋了10多分钟,完成了所有观察和拍摄后,才安全返航,降落到洗消站进行洗消。

随后李旭阁解下防毒面具,穿着防护服,伫立直升机面前,留下了一张照片,也留下了中国军人的勇气和豪情。回到指挥所,他向张爱萍汇报了塔架损毁状况,张爱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晚,李旭阁挥笔填词一首《西江月·塔架》抒怀:“为了科学试验,粉身碎骨何惜,雷声鸣时体化灰,为国扬眉吐气。”

雷鸣化作火焰和灰烬的壮烈,正是当时所有参加首次核试验人员的精神写照。很多像李旭阁一样的中国军人将英雄虎胆留在了罗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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