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歌德:在诗与真之外

2019-06-19 11:03黄雪媛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9年6期
关键词:魏玛歌德

黄雪媛

1823年6月10日,31岁的爱克曼初次拜谒歌德,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那时的欧洲,甚至包括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有大把怀抱热望的文艺青年和贵族富胄渴望去魏玛一睹巨人风采。“好奇和景仰从四面八方涌来。而真正亲密的只是天天伴他左右的几个对他怀着爱戴的恭顺的朋友。”托马斯·曼在1932年的一篇文章里提及老年歌德的孤独和冷漠,他对新一代人明显有种不信任和不耐烦。朝圣者们慕名而来,大都败兴而归。出身清贫而学识杰出的爱克曼是少数“幸运儿”之一,他很快成为歌德的得力助手和知己好友,常常和精神导师促膝谈心,说古论今。他还成了歌德家餐桌上的常客。

在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里,我们不时能看到这样的语句:“今天晚饭后歌德和我一起翻阅拉斐尔的画册。”“在歌德家吃晚饭。可以设想到,头一个话题是新剧院建筑计划的改变。”“歌德家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安培尔和他的朋友斯塔普弗。谈论很活跃、欢畅,谈到多方面的问题。”

许许多多顿便饭,许许多多次家宴,可见歌德家饭桌的热闹。

歌德是有美食家基因的。他的祖父由裁缝转行做餐馆,在法兰克福拥有一家声名赫赫的 “牧场酒馆”,父亲是帝国议员(虽然这个官衔是买来的),又娶了地方显贵的女儿——歌德的外祖父是法兰克福地方议会议长。出身富庶之家,从小锦衣玉食,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在《诗与真》这本歌德晚年撰写的自传中,可以读到歌德孩提时代的种种细节。小歌德最盼望去外祖父家参加节日盛宴,那些甜点心、饼干、夹心面包和甜酒对他有极大的魔力。

成年后的歌德在某种意义上可算是一枚标准的吃货和酒徒。“他是一个吃得多而又爱吃的食客,很为他的胃口操心。偏爱糕点和甜食,而且对我们的概念而言,他几乎是一个贪杯的人,因为他每天中午要喝整整一瓶酒。此外,早点和餐后还喝几杯甜酒。”

歌德最爱的酒是产自莱茵河谷的雷司令和维尔茨堡的法兰克干白葡萄酒。凭借超高的人气和广阔的人脉,法国和意大利的葡萄酒也源源不断流向歌德家的酒窖和餐桌。歌德是何时爱上喝酒的?也许是领受父命到莱比锡学习法律那个时期吧。

初到莱比锡的歌德对饮酒这件事也还有几分大男孩的局促。但自从和一个名叫凯特馨的莱比锡酒商的女儿恋爱之后,这位年轻的法学生大开酒戒,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一日喝掉三瓶葡萄酒也不稀奇。除了葡萄酒,他还经常喝一种当地的梅瑟堡烈性啤酒,经常喝得他头昏脑涨。吃的方面也是好奇心十足的,16岁的歌德曾兴奋地给友人写信,细数他在此地品尝的山珍野味:雉鸡、山鹑、田鹬、云雀……在《诗与真》里,歌德坦言年轻时在莱比锡的岁月“饮食不加节制,败坏了肠胃消化力”。年轻小伙子挥霍青春的结果是大病了一场,不得不回乡养病。

后来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峰回路转、吉星高照了。病愈后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完成了学业,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25岁发表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时在欧洲名声大噪。年轻的魏玛大公卡尔·奥古斯特像他的母亲安娜·阿玛利亚公爵夫人一样热衷文艺,对歌德青眼有加,把他请去辅佐政务。很快,歌德就像一个太阳一样,让整个魏玛都城闪闪发光了。公爵对歌德的慷慨和宠信是举世闻名的,27岁的歌德一上任,就是枢密顾问(相当于国务部长)的高职,年俸1200塔勒,位居魏玛大臣年收入第二位,奥古斯特大公还赠送歌德一幢花园别墅。可以想象,歌德的家宴自有一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开阔和贵气。

1786年那起“出逃事件”让魏玛全城惊愕,又给人们留下了无穷想象的空间。也许是经年累月的繁重公务让部长大人身心疲惫,也许是为少年维特的盛名招致的访客烦不胜烦,终于有一天,37岁的歌德乘坐一辆邮政马车,在深夜浓雾的掩护下,匆匆逃离魏玛。逃去哪里呢?北方是寒冷的、单调的,连饭菜都是乏味的,他的目的地是南方的意大利。

意大利的葡萄酒、水果和蔬菜的丰富让歌德惊喜不已。他饶有兴致地观察意大利北部维罗纳的集市:“蔬菜和水果一眼望不到头,大蒜和洋葱让人心生欢喜。这里的人整天叫叫嚷嚷,调笑打闹,总是唱个不停,笑个不停。温和湿润的空气,价廉物美的食物,让生存变得轻松,在这片自由的天空下,一切皆有可能。”在那不勒斯,歌德体验当地美食节,一篮篮装得满满的海蟹、牡蛎、贝类,衬着绿叶的各种鱼类,还有葡萄干、甜瓜、无花果,“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他发现当地人喜欢把各种吃食串成长串,挂在沿街屋廊下,有绑着红带子的香肠串,还有屁股上都插着一小面红旗的烤鸡,他尤其喜欢吃意大利通心粉。歌德在西西里岛的美食体验最为强烈,他简直要被那里新鲜美味的海鲜给宠坏了。

在意大利,歌德画画、写作、研究自然科学,投入地恋爱,充分地享受生活。他在罗马写信给友人:“我在这里的生活如此明晰又如此安静,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他在意大利一住就是两年,乐不思蜀。

歌德那个年代,仍然是“君子远庖厨”的时代,更何况歌德有足够多的人为他服务,用不着亲自下厨。但歌德倒是有个种菜的爱好。歌德在魏玛的住所有个很大的花园,那是他研究植物的天然实验室。在研究植物的原始形态和变形发展之余,歌德亲手种植他最爱的蔬菜——芦笋和洋蓟,还有各种草药和香料。

托马斯·曼曾提到歌德喜爱一种小胡萝卜:“他对饮食的重视,他在看到自己在这一方面被疏忽时所感到的败兴和伤害属于这一有趣的市民性画面,比如,策尔特定期供应特尔图产的他特别喜爱的小胡萝卜。”1795年,46岁的歌德曾离开妻儿,暂住到耶拿,只为了离他的朋友席勒近一些,方便两人谈话和合作。这段时间,歌德的妻子克里斯蒂娜也没闲着,除了照顾家务和孩子,她还要搜罗好吃的给歌德寄去,因为歌德家信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请她寄些葡萄酒,还有他心心念念的香肠、鹅肝酱、巧克力球。

晚年的歌德日益威严和寡言,性格变得有些古怪,不喜生客,但对自己欣赏和信任的,或是远道而来、能给他带来新鲜知识和见闻的宾客,仍然是欢喜并慷慨的。歌德给客人提供的都是最好的酒,而在他面前总有一瓶酒,是只供他自酌自饮的。1831年,歌德已82岁高龄,这一年除夕的午餐,歌德依然食欲充沛:西米肉汤、鹅肝配酱汁、小萝卜煎排骨、鹿脊肉配煮苹果;到了晚上,自然又少不了野味和红酒了。歌德喜欢的野味,还包括淡水蟹。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人物若是诞生在20世纪,不知要如何畅游美食世界呢!不过,也恰恰是18世纪和19世纪的氛围才成全了歌德的天才與德性。歌德属于康德所说的那种天才,即具备把理性和自由的想象力、把高尚的知识和艺术追求与市民的价值观“以一种幸运的比例”折中的天生禀赋,这种天赋使得他的一生崇高而丰富,又平凡而安泰。

对于歌德这样一个远超出常人尺度的伟大人物,周围的人以及后世的人(也包括我在内)津津乐道于他的风流韵事,揣摩他的生活细节,或者琢磨他的饮食之乐,这也许是为了心理上稍稍缩短一点与天才之间的巨大鸿沟,让这位德语世界的文化宙斯显示出市民性的亲切的一面吧。

(摘自2019年3月22日《文汇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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