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黄花瘦几分

2019-06-25 08:28袁耀龙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5期

袁耀龙

摘要:《醉花阴》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生活前期的重要作品,它以凄美的意境、独特的形象和含蓄蕴藉的情感为世人所称道。本文着眼于词作的文本内容和写作背景,尝试从文本语言、形象和情感三个方面对其进行细读,以期通过深入的分析,挖掘其深层审美内涵,揭示生成其艺术魅力的主要因素。

关键词:《醉花阴》 文本语言 文本形象 文本情感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个令人回味无穷的句子出自于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醉花阴》,这首词曾令历代读者为之折服,历经时间的淘洗,成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经典之作。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曾说:“‘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明代杨慎在《草堂诗馀》中点评本词说:“凄语,怨而不怒。”对于本词的评价,评论者多做印象式的赏析,而能从文本细读的角度对其做深入分析,探究其深层审美内涵和价值的文章却不多。何谓文本细读?有论者指出:“文本细读是对文本的语言、结构、象征、修辞、音韵、文体、风格和作者的语调、态度等的仔细研读,非常注意词和意义的细微区别,具体说明对立调和之中形成的文本意义和文学魔力。”也即是通过细致的文本研读,挖掘出文本的意蕴、魅力以及其形成方式的过程。下面本文将通过对本词的细读,挖掘本词的深层意蕴,并揭示其魅力所在。

一、文本语言之精妙

经典的作品,往往字字珠玑,令读者反复咀嚼,百读不厌。本词的语言看似平淡,实际上却非常精妙。以词中的几个典型词语为例:

1.“永”:心理时间与自然时间

“时间”是古典诗歌的重要主题。日出日落,春去秋来,时光的变幻总会影响人的情感与认知。一般来说,诗歌中表现的时间“是一种主观化、情感化时间,其实质是人的某种时间体验和感觉”,这种“心理时间”与自然时间之间的差异让诗歌的表意更为丰富。本词题为“重阳”,此时作者生活的北方中国早已秋意正浓。深秋时节,作为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女性词人,不免有“悲秋”之感,在“悲”与“愁”作用下,词人的感知发生了扭曲,“心理时间”超过了自然时间被无限拉长,白天显得格外漫长。为了表现白昼之“永”,作者选取了在“金兽”中烧香料作为描写对象,以香料缓慢的燃烧反衬时间的漫长,同时也为本词定下了沉重、迷惘的情感基调。

2.“又”:团聚的渴望与别离的现实

在古代中国,“别离”是许多文人必须面对的人生内容。每逢佳节,当亲友团聚的愿望不能实现时,“文人往往会借助文学作品抒发内心深处对家人的思念之情”。按照当时的民俗,重阳节本是亲朋好友一起登高望远、饮酒赏菊的日子,但此时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并不在她的身边。本已为“秋”而“愁”、为阴郁的天气而苦闷的词人,“又”逢重阳,街邻们亲友团聚、其乐融融的欢乐场景自然激发作者对团聚的渴望,但今年的重阳节注定只能一个人度过;夜深了,凉意透帐,别离的现实让作者孤枕难眠:重阳节的到来让作者的忧愁“又”深一层。

3.“盈”:生命的充盈与心灵的困顿

生活中的李清照“丝毫不以自己身为女子而自卑气短;相反,她刚强自信,开朗疏放,甚至颇有争强好胜之心”。这种颇具男性色彩的豪放、洒脱的气质在其诗词作品中也时有体现,从“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奋勇,到“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不羁,再到“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豪迈,这一切都显示这位女词人旺盛的生命力。九月的菊花,菊香“盈”袖,正处青春年华的作者和菊花之间形成了一种能够互相观照的“契合”关系:都达到了一生中最为充盈的生命状态。当她徘徊在菊花丛中,看到怒放的菊花,自然能从菊花身上发现自身旺盛的生命力,再反观自己因“悲秋”和思亲而心灵困顿,才发出了“人比黄花瘦”的无奈感慨!“盈”字揭示了作者生命的充盈与心灵困顿之间的矛盾,为情感抒发提供了充足的动力。

4.“莫道”:情感抒发的“平”与“奇”

明代茅暎在评价本词时认为:“(世人)但知传诵结语,不知妙处全在‘莫道不销魂。”唐圭璋在论及《醉花阴》时也曾说:“尤妙在‘莫道二字唤起,与方回之‘试问闲愁知几许句,正同妙也。”那么本词中“莫道”二字的妙处是什么呢?笔者认为,作者用“莫道”二字引出对前文的高度概括,用“销魂”作为点睛之笔,唤起后句具体形象的回答:“人比黄花瘦”;抽象的概括和具体的回答形成了叙事逻辑和情感节奏上的碰撞,构成停顿和落差,犹如平缓之水横生波澜,娓娓之声平起惊奇之语,表现情感的波澜与起伏。同时,这种虚设的问答,既紧扣前文的内容,又引出了本词的词眼“瘦”,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前文叙写的“平”与尾句抒情的“奇”构成了逻辑上的对立与共生,“莫道”二字正是这种对立和共生的连接点。

看似随意实际上却独具匠心的语言,体现了词人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也使得文本言简意丰、清丽自然,这是本词艺术魅力生成的重要因素。

二、文本形象之獨特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菊花”是“比德”传统的典型代表,“菊花在那萧瑟的秋风中傲然怒放、凌霜盛开,为冷寂荒芜的大自然带来无限生机,无疑它会令人想到孤标傲世、高洁劲节的君子之德”。在文本中,李清照选择了“菊花”作为主要意象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以菊花暗示自己不同凡俗的淡泊情操和隐逸隋怀。

颇有新意的是,作者以菊花来比喻自己,以自然景物来衬托人之“瘦”。在宋代及以后,也有一些作家采用了类似的写法,如杨万里的“别时花开今已落,思君令人瘦如鹤”,吴文英的“为春瘦。更瘦如梅花,花应知否”,赵长卿的“别来为、忆叮咛话,空赢得、瘦如削”,杨维桢的“空心劲草琅歼节,瘦如笔枝赤如铁”等,但为何只有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能脍炙人口呢?我们不妨将它们一一比较,同是以物喻人,二杨的诗句只是通过喻体单纯地突出本体的形体之瘦,显得较为单一和刻板;赵长卿的诗句虽采用了类似的写法,但喻体的形象过于笼统,缺乏鲜明的形象特征,导致本体形象特征也不够清晰;而吴文英的诗句虽造语同样新奇,但“梅”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并不一定暗示形体的“瘦弱”,反而暗示着“凌霜傲雪”的品格,况且作者在首句就以梅喻人,显得非常突兀。唯有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既在前文当中做好了铺垫,蓄好了势,又选择了在色泽和精神气质上与自身女性身份十分契合的菊花作为喻体,显得非常活泼灵动。

另外,从修辞学的角度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个比喻的构成也颇为独特。我们知道,“相似点是比喻的关键、灵魂,也是比喻构成的逻辑基础”,但这个比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在种属、形态等方面基本不具备相似点;但从更深的层次看,作者并“不追求本喻体之间的形似而注重其精神、氛围、情调上的一致”“更多地是为了表达一种主观感受与体验”,她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对相似点的要求,“放松了喻体对本体的绝对依赖,扩大了喻体选择的范围,使比喻更多地显示了空灵、怪异等新的特点”。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比喻其实突破了一般比喻只注重相似点的拘谨和刻板,给读者带来了更大的想象空间和更为丰富的感受。据此我们可以推想:词人把酒赏菊之后,非但没能排遣心中的愁苦,心中反而留下了阵阵失落;回到室内,一阵西风袭来,词人回望秋风卷起的珠帘,想到了刚才把酒相对的菊花,虽瓣枝纤瘦,但花却在秋风中傲然独立,自显风流;再看看在秋风中因悲秋伤别而憔悴瘦削的自我,自我的形象和菊花的形象在头脑中发生的碰撞,“于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便奔涌而出了。这看似“无理”的比喻,却达到一种“无理而妙”的境界。

独具匠心的意象选择,活泼灵动、不拘常态的比喻修辞成就了作者独特的自我形象。这是本词艺术魅力生成的关键因素。

三、文本情感之深沉

词人在无尽的愁思中独自徘徊,在秋风中如黄花般憔悴瘦削的自我形象,引起无数读者的同情和怜爱,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她黯然销魂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对丈夫的思念吗?我们可以从“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传统出发,对词人特殊的精神史进行还原,以揭示被思念之情遮蔽的深层情感内蕴。

研究者一般认为本词大约写于崇宁三年(1104),此时作者才出嫁三年左右,因受到“元祐党争”的株连而被迫离开京城,离开丈夫独自返回原籍生活。有文献记载:“文叔在元祐官太学。丁建中靖国再用邪朋,窜为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在父亲受到打击之后,李清照没有选择忍气吞声,而是不顾当时礼法,直接上书自己的公公,想要营救自己的父亲却未能遂愿,一向要强的她竟然“作诗讥刺公公赵挺之,以下犯上”。党争的政治风波为李清照的家庭生活蒙上了阴影,回到原籍之后的词人经历愤慨、孤独的不同心境后,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必然对整个事件展开思考。笔者认为,让此时的李清照感到愁苦的,有为父亲无辜受到迫害的痛心,有被迫离开京城的怨愤,也有对丈夫的思念。要之,深秋固然让人惆怅,离愁确实使人沉重,但“词人心中真正的块垒是党争对她的株连。其借‘东篱把酒所抒发的主要是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喟叹”。

徐培均认为本词作于大观二年(1108),此时“赵明诚至仰天山罗汉洞观月,当流连忘返,而清照独居青州归来堂,重阳赏菊,无人相伴,故作此词”。此时的李清照在经历了“党争株连”之后,又一次受到公公赵挺之的株连,和丈夫一起先被打入大牢,后又被无罪释放,大难之后屏居于青州老家。在经历多次政治风波之后,她对官场的险恶自然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之受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熏陶,本质上是“一个追求自然,追求随意,追求任性生活的人”,自然对官场产生了厌恶之情,归隐之意也由此而生,以“审容膝之易安”中的“易安”二字作为自己的号。笔者认为,在经历了人生大的苦难之后,本性豪放洒脫的她,自然不会因为丈夫偶尔外出而“销魂”。丈夫的外出固然使她心情不畅,但更为沉重的是隐藏在平静生活之下的忧虑:和丈夫屏居乡里虽然有些清苦,但能够夫妻和美,共同致力于学术研究,实现自己归隐的愿望,确也不错;但“并不甘心只为躲避官场的纷扰丑恶而与现实做彻底的疏离”的她,“虽身隐闺阁,而心在社稷”,不安分的个性和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她有理由怀疑自己能够永远隐居于此吗?让作者“销魂”的或许不是眼前短暂的别离,而是词人厌俗恶官的隐逸理想与忧民爱国的使命召唤之间的矛盾与纠结。本词含蓄的情感抒发,使其思想情感具有多种解读的可能性,这是本词艺术魅力生成的深层原因。

四、结语

总之,《醉花阴》是一个较为丰富的文本,通过对它的细读,可以发现词人在初为人妇时期的人生境遇和心理状态。一句“人比黄花瘦”让我们看到了李清照的天分与才情,和她作为封建时代知识女性的敏感与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