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世界建筑的华人之光

2019-06-28 08:52尹洁
环球人物 2019年11期
关键词:贝聿铭卢浮宫肯尼迪

尹洁

卢浮宫玻璃金字塔、肯尼迪图书馆、日本美秀美术馆、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这些位于世界各地的地标性建筑,背后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贝聿铭。

2019年5月16日,这位著名美籍华人建筑师在纽约逝世,享年102岁。他用一生的事业验证了那句话:“建筑是人类文明的纪念碑。”而他自己,则是这座纪念碑射出的一束夺目的华人之光。

“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

著名华人社会活动家杨雪兰是贝聿铭的故交。整整30年前,她与贝聿铭、 金融家邓兆祥、慈善家唐骝千、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等名流一起,创办了美籍华人组织“百人会”。贝聿铭去世前不久,杨雪兰还与他见了面,但并没有想到那会是最后一面。

“今年4月底,我和‘百人会的几位创始人一起与贝老见了面,把会里的情况对他做了汇报。当时他精神状态很好,看到我带去的中国春卷特别高兴。大家一起吃了点心,拍了合影。尽管102岁了,他的脑子仍然很清楚。”杨雪兰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

美国时间5月16日早上,杨雪兰一觉醒来便得知了贝聿铭去世的消息。“因为他是非常低调的人,不喜欢张扬,所以他的家人决定先举行一个私人的、小范围的纪念仪式,参加者主要是亲人。不过,毕竟他的成就和影响力如此巨大,今年秋天可能会再举办一个大型的、公开的纪念活动。”

作为外交家顾维钧和严幼韵的女儿,杨雪兰的家族与贝聿铭家族已经是三代世交。在她眼中,贝聿铭最了不起的成就是他作品的国际性。

“建筑家很多,但大部分人的代表作都是私人建筑,比如为知名企业设计办公楼、为大富豪设计住宅,而贝聿铭的代表作几乎都是国家层面的。”杨雪兰对记者说。

上世纪80年代初,法国总统密特朗上任后宣布了卢浮宫改造计划。当时卢浮宫每年有370万名游客,洗手间却只有两处;由于标识不清,游客像走在迷宫里;许多地方没有照明、取暖设施,甚至一个多世纪没维修过。

当密特朗请15家博物馆的馆长推荐改造设计师时,有13位馆长举荐了贝聿铭。接到邀请后,贝聿铭并未马上接受,而是要求密特朗给他4个月时间仔细研究一下。

对此,贝聿铭这样解释:“卢浮宫的历史和法兰西的历史紧密相连,我需要好好地对此进行了解和研究。从12世纪到现在,一个个统治者来来去去,不断拆拆建建,卢浮宫可以说是法国人的纪念碑。”

1979年落成的肯尼迪图书馆,曾在美国建筑界引起轰动。

卢浮宫玻璃金字塔曾让贝聿铭饱受诟病,最后却成了他的经典之作。

苏州博物馆是贝聿铭晚年的作品,寄托了他的思乡之情。

最终,他拿出的方案就是玻璃金字塔——从地下将卢浮宫两边的楼联成一个整体,为它提供以前严重缺少的游客接待、技术管理和学术研究空间,玻璃金字塔则是一个穹顶,为地下建筑提供采光。

方案剛出来时遭到了法国人一边倒的抨击。质疑“一个华人建筑师有什么资格改建卢浮宫”的声音满天飞,还有人讽刺玻璃金字塔是“光洁黑板上的指甲划痕”“法国脸上一道疤”。当方案交到法国历史古迹最高委员会时,委员的嘲讽让贝聿铭的翻译“快哭出来了”。

贝聿铭曾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是一次可怕的会议。好在我懂的法语有限。当时如果我听懂了他们讲些什么,我一定会离开的……他们并不要求我解释方案,而是一个一个地攻击我,而且都是一些名人……委员会当时就想把这个工程置于死地,他们差点就成功了。”据说有一次,贝聿铭在街上被一名巴黎女子吐口水,他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贝聿铭坚持着自己的价值判断:“批评是需要时间的,要过几十年再看。今天做了,明天就说不好,这个评价我觉得没有价值。”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淡定地面对压力和指责。据当时的助手回忆:“我从不记得贝聿铭曾经沮丧过。他是位非常冷静的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总是保持着那种独有的迷人微笑。”

林兵是贝聿铭的弟子,曾担任苏州博物馆项目的驻现场代表,并负责了《贝聿铭全集》中文版的审校工作,目前是OLI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人。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他也提到了贝聿铭的自信。

“贝先生的自信不是高傲,而是来自对设计的深思熟虑。他曾经告诉我,要敢于冒险,但前提是有充分的准备。对于卢浮宫项目,他当时是有充分自信的。”

今天,玻璃金字塔不仅是卢浮宫的代表性建筑,也成了巴黎乃至法国的地标,它与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一起,被印在各种旅游纪念品上。

因为卢浮宫改造项目,贝聿铭被授予法国最高荣誉奖章。有记者问他对之前所受压力的感想,他回答:“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再大的风雨,也只是弯弯腰而已。”

擅长设计,也擅长社交

这种自信源于贝聿铭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专业积淀。如果追根溯源,他与建筑的缘分或许植根于一座著名的中国园林——苏州狮子林。

贝聿铭出身于苏州的名门望族。早在乾隆年间,贝氏家族就是苏州四富之一,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的狮子林,曾是贝家的祖宅,贝聿铭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他曾说:“儿时记忆中的苏州,人们以诚相待,相互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18岁时,贝聿铭赴美留学,从宾夕法尼亚大学转到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建筑工程,后来又到哈佛大学建筑研究所读硕士。从哈佛毕业时,贝聿铭本想回国,却因国内爆发战乱而不得不留在美国找工作。当时,美国建筑界还没有中国建筑师,贝聿铭凭借自己的设计水平、社交能力,逐渐在业内站稳了脚跟。

在杨雪兰看来,贝聿铭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做人低调,做事谨慎,同时又很擅长与人打交道。

“他做的每一个项目都经过充分调查,去当地听各种人的意见,不会因为自己是大建筑师,就让对方配合他的想法。他也知道怎么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我觉得,这是他能得到不同国家和地区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多人都说他是一位绅士,一位有魅力的外交家。”

贝聿铭曾经说过,选择一个好客户比选择一个好项目重要得多,因为只有客户支持,建筑师才能将想法实现。

“建筑是一个充满沟通的领域,你要跟团队沟通、跟业主沟通,还要跟社会沟通,贝先生就是一位非常擅于沟通的人。”林兵说。

1964年,肯尼迪家族为了纪念遇刺身亡的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决定在波士顿港口建一座图书馆,受邀竞标的建筑师不止贝聿铭一人。在接待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时,贝聿铭特意重新布置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还摆放了她最喜欢的花。他对杰奎琳说:“我现在没有什么很厉害的作品,但如果有机会,肯尼迪图书馆一定会是我的好作品。”

贝聿铭的谈吐气质和设计方案给杰奎琳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很自信,是一位有风度、优雅、有效率、运筹帷幄的绅士。”1979年,由贝聿铭设计的肯尼迪图书馆终于落成,其新颖的设计、高超的技术在美国建筑界引起轰动。那一年被定为“贝聿铭年”,他被授予该年度的美国建筑学院金质奖章。

业内认为,贝聿铭的设计理念是一以贯之的,即场地、环境是建筑的先决条件。林兵对《环球人物》记者具体阐述了这种建筑美学的内涵:“贝先生希望建筑与其所处的位置、与周边环境的关系是和谐的,无论是其使用功能还是社会意义,都能与环境产生比较深远的联系。无论是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还是苏州博物馆,都与环境存在这种关联。贝先生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只做建筑的建筑师,而是创造经典的建筑师。他关注的点不仅是建筑本身,还有建筑与人、与城市的关系。”

2015年4月9日,贝聿铭在纽约参加“百人会”年会。左起: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基辛格、邓兆祥、贝聿铭、杨雪兰。

林兵非常喜欢贝聿铭设计的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其落成时间与肯尼迪图书馆差不多。“作为美术馆,它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今天看依然那么现代,与周边环境非常和谐。更重要的一点是,它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类似一个向社会开放的客厅,既把美术馆与城市结合在一起,也把艺术与城市里的人结合在一起。我觉得贝先生的核心建筑理念在那个项目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始终有颗中国心

林兵第一次见到贝聿铭是在1998年,后来进入贝氏建筑事务所工作了12年。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对贝聿铭的影响不是表面上的符号,而是血脉中的基因。

“中国文化在他少年时代留下了深刻影响,他后来的职业生涯、为人处世,都有中国文化的烙印,但这种烙印不是刻意的,而是非常自然的。”

贝聿铭曾经说过,自己在中国度过了吸收能力最强的少年时代,中国性深深地留在他身上,尽管之后的人生都在美国度过,根却还是中国根,“我仍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

正因如此,他给自己3个儿子分别取名定中、建中、礼中,给唯一的女儿取名为“莲”。杨雪兰告诉记者:“贝聿铭喜欢吃红烧肉,常来我妈妈家吃传统苏州菜。我们在苏州时,他想吃白菜肉丝春卷,当地招待部门可能觉得白菜太普通了,就上了荠菜肉丝春卷。贝聿铭一尝就说,这个不对啊!”

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贻是中国银行的创始人之一,而香港中国银行大厦则是贝聿铭的得意之作——几何结构的外观,远看像一根节节高的竹子,既现代又节省了大量建材,至今仍是香港地标。而另一个让他倾注心血的作品,就是为故乡苏州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了。

林兵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他对记者回忆,设计工作从2002年持续到2006年,贝聿铭到现场看了一遍又一遍。开馆之前,他在苏州待了两三个星期,看还有哪里需要完善。

“院子里的树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为此我们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去外地。种树的时候,他在边上看着,指导角度怎么摆布。”林兵说,“那时他已经快90岁了,精力还是非常旺盛,以至于我们会忘记他的年龄。那段时间,大家从早上10点工作到晚上六七点,贝先生就会幽默地提醒我们:‘你们不要忘记,我已经是快90岁的人了。”

苏州博物馆是贝聿铭按照传统苏州园林的理念设计的,庭院虽小却曲曲折折,有很多精心设计的东西在里面。比如假山,贝聿铭像切面包那样放置了几层,看过去有山的景,却不占地方。据说工人一开始把竹子种得太整齐,贝聿铭为了打造错落有致的自然美,又监督着重新种了一遍。

“他真的是一位完美主义者,座右铭是‘全力以赴。对任何事都追求做到最好,没有准备的事他从来不做。我想即使他从事的是其他行业,也会是一位成功的人。”林兵说。

尽管成就卓越,贝聿铭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态度。林兵说,每当有人称贝聿铭“大師”时,他会有点忐忑。“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在旁边能感受到。虽然他做了很多大师级的作品,但不会真的认为自己就是大师。”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贝聿铭一直住在纽约,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着退休生活。林兵去美国看望他时,他基本就是在家看书、看报、看电视,“他与其他在西方生活的华人差不多,但又能在东西方文化间游刃有余地穿梭,体会两种文化的最高境界,特别难能可贵”。

“他真的是一个国际化的人,作品能被不同国家和地区、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人接受、尊敬,这种能力非常了不起。”杨雪兰说,“他100岁生日时,世界各地、不同领域的人都赶来为他庆祝。在这个时代,在全世界的建筑家中,我想不出谁有他这样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当然也很爱美国,但心里还是中国人,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没有国界但又属于全世界的人。”

贝聿铭

祖籍苏州,1917年出生于广州,著名美籍华人建筑师。上世纪30年代赴美,先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学习建筑学。曾获美国建筑师学会金奖、法国建筑学院金奖、普利兹克奖等。2019年5月16日在纽约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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