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场喜鹊

彭栋栋

老贾猛然感觉自己的头被丢进了冰窖里，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儿急忙爬下采油树，拼命追赶被风吹落的帽子。帽子是狗皮的，在雪地里滚出20多米，被挡在井场边上的一棵刺蓬上。

他饿狼扑食似的抓起帽子，抖了抖，随即套在头上，顺手将两个耳子拉下来，用不听使唤的手把带子系上。这才定了定神，向远处望了望。天空昏暗暗的，漫天的白雪斜斜地飞着，像白色的沙粒打在脸上，有些凉，有些痛。这雪是从天蒙蒙亮他刚到井场干活时就下的，现在已经两寸多厚了。他撩开破旧的军大衣，解开裤带，提着裤子，向前走了几步。

突然，前边苇塘里扑棱棱地抖动了几下，苇叶上厚厚的积雪纷纷落下，把这个雪的世界捅破了一个窟窿。他弯腰一看，哦，是只喜鹊，顿觉心头一亮，这可是一种吉祥的鸟啊。去年小鞋子（儿子）相亲的早上，他家房前大柳树上就飞来了一群，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哦，对了，是12月1日，是我59岁生日啊！不用说，晚上回去老娘子（老伴儿）又要烫上一壶散白酒，弄上四道小菜，红烧肉皮，小鸡炖蘑菇。哈哈，都是我最爱吃的。

小喜鹊，你别走啊。在这个空旷的原野里，能喘气的恐怕也就咱们俩了。他提着裤子蹑手蹑脚地想离它远一点，可刚一迈步，它还是飞走了。他有些后悔，又有些伤感。

撒完尿，他把裤带多紧了一个眼，又把军大衣的毛领立了起来。忽然感觉有些冻脚，四面八方的寒气顺着脚丫子、膝盖直往上面窜，渗透到老骨头里去，让他的脚又冷又麻。他想到了老娘子放在他帆布包里备用的鞋垫，想用它把汗脚浸透的鞋垫换下来，又舍不得这点时间，还是挺一挺吧。这口井今个如果能突击出来，明天作业完的G3108井的活儿就能揽到手了，趁着还没有放年假，多抓几个钱。

老娘子肚子里的瘤子8年没割了，脸色蜡黄，身体消瘦，肚子大得像个孕妇，走起路来一挪一挪的，看着揪心。

这女人自从嫁给我，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先是攒钱盖房子，后来又是给3个鞋子盖房子娶媳妇。我天天不闲着，无论干哪个行当，收入都是最高的，眼下国家的惠农政策虽好，可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怪就怪我那小鞋子媳妇放着给他们准备的两间西屋不住，偏要另盖新房，这一下就多花了15万，15万啊！

他们又一分不掏，村主任背后做工作，让我承担14万债务中的一半，她不干。人家说得也在理，老大老二盖新房也没背债务啊。唉，这个小鞋子媳妇讲吃讲穿讲住讲享受，就凭着一副漂亮的脸蛋儿，就把我那小鞋子迷住了。

上回话儿赶话儿，我说了一句，光脸蛋好看有啥用。小鞋子说，那可是不可替代的庄稼地，一切都可改变，唯独模样不可改变。我娶了她，就是天天养着她也愿意。看着舒坦啊。

夫妻关系好还不是好事吗？可我们这老两口就遭罪了，两个大鞋子虽然日子好一点，也只是过年的时候买个百八十块的东西，一家三口还要吃上几顿，给孙子100元压岁钱，人家还嫌我们抠门。两个大鞋子媳妇也是一个鼻孔出气，说我向着小鞋子，给小鞋子盖的房比她们的房要好。两个大鞋子偶尔也背着媳妇买点东西来，可从来没给过钱。邻居们背后劝说他们周济一点，他们说怕钱转移到小鞋子那里去。这些债虽然都是亲戚里道的，也不急等着要，可也是一滴露水一棵草，咱们也不能亏欠人家啊，每年都要按银行标准支付利息。

唉，这都是命啊。要是老三晚出生几个月，赶上计划生育，就不会有他了。出生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孩子多有福，当时确实挺高兴的，可现在呢？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人，想事做事怎么就不一样呢？

我们刚结婚时，七八年都是住着人家的北炕，头前儿都是挂着布幔子，晚上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喘。所以老娘子发誓，宁可少吃少穿也要盖房子，这房子没用父母一分钱啊。要不去年我要卖房子割瘤子，气得老娘子连晚饭都没吃，她哭着说，这房子是给你做纪念的，你也太心狠了，连个念想儿都不让我留下。在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恐怕就我一个人了。我若不在了，你一个人孤单单的，啥也干不了，连个窝儿都没有。虽然鞋子们可能把你接去，可每天看着人家的脸色，唯唯诺诺的，连个屁也不敢放，那有多难啊。我死在这个窝儿里，你要是死，也要死在咱们亲手盖的窝里。

一提起割瘤子，要手术费1万元，老娘子就红了眼，说什么也要等到债务还清了再割。可是就靠每口人二分地，打零工，几时能还清呢？等还清了，说不定老娘子早不在人世了。对了，这个月要开工资了，估摸着能开3250元，向她报账2250元，这样10个月私房钱就是1万元了，要说手术花钱少，她肯定能同意。

想到这里，他自以为得意地嘿嘿了两声，那250元零头正好请老六涮顿火锅，再把3年前小儿媳妇过门时给买的那两瓶好酒带上。

顿时，他也不知从哪来的那股子劲儿，蹭地一下跃上了采油树，抓起了他自己研制的刮油刨子，一下接着一下“嚓嚓”地刮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油泥落在雪地上，堆了一堆。看到这样的工作进度，他开心极了。过去像这样的稠油井，3个人干1口与1个人干3口，用的时间是一样，可油田甲方给的工价都是一样，工头老六只好采取抓阄的办法派活。自从有了这油刨子，所有的稠油井都归给他了，他虽然是这个交井队最老的一个，但又是交活儿最多的一个。

一棵烟的工夫，油泥全部刮完了。他低下头，想在他捡到的十几块旧抹布中选出一块干净的擦擦手。

“嘟嘟”，汽车喇叭响了两下。他抬头一看，是工头老六的那辆破面包车停在井边了。他缓缓地从采油树上移下来，跺了跺脚，摘下落满积雪的帽子，往手上磕了磕，擤了擤鼻涕，把大衣翻卷起来，夹在腰里，拉开前边的右侧车门。

西装革履、戴着白色线手套的王老六，正把左脸贴在方向盘上，右边引擎盖上铺着两张报纸，报纸上面规规整整地放着一件貂皮大衣，浓浓的眉毛下有双略微突起的蛤蟆眼，脖子、耳朵通红，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听见门响，他吃力地抬起头来，扭过身子，用一雙原本斜视的眼斜了他一下，使他顿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老六打着饱嗝，晃晃悠悠扔出这样的话：“三叔，我是来给你开资的，你上个月交井报酬和原材料节约奖，扣除交通费和管理费以后，是3258元，是咱们队伍里工资最高的。但是你前天交的高81-1井，爷儿个（昨天）经岗检验收不合格，不仅工作掺假，质量掺假，而且汇报时也掺了假，所以作业区扣采油区3分，扣奖金3000元，采油区扣咱们3000元，咱们扣你3000元，这是剩下的258元。”

老六一边说着，一边把早已数好的钱递了过来，老贾顿时觉得眼珠发硬，头脑“嗡”地一下一片空白，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老六见他木木的，就把钱放在他的座位旁边，接着又说：“你还想不通啊。你肯定是掺了假，交的井肯定那杂（脏）得太霸道（特厉害），不然人家怎么会扣你钱呢？你一个老爷子干的都是稠油井，怎么可能得到的钱是最多的呢？我给你说多少遍，不要太死心眼，你就是不听，他们随便挑个毛病，都够你喝一壶的。”

老贾辩解地说：“以前我也从来没请过他们啊，他们也没找茬啊？”

“我的傻三叔，还不是我替你请了，你觉得委屈是不是？再这样干下去，连我的饭碗也要被你砸了。今个别干了，跟我早点回去吧。”

老贾瞄了一眼仪表盘的时钟，才下午1点半。随口说：“不是5点钟才下班吗？”

“是5点钟下班，可今天雪大，你还让我从高99井场再跑一趟吗，往返一次得两公里啊。”

“不行啊，这口井是日产35吨的高产井，二氧化碳刚焖完井，到明天下午就要开井了，影响了产量可是大事。误了工期，我们不还得挨罚吗？”

“那好，你下去吧。”老贾撅着屁股，把落在座位下的钱捡了起来，又数了数，慢慢地走下车来。老六一溜烟似的把车开走了。

昏淡的太阳悠悠地挂在天边，北风呼呼地嚎着，花草都缩紧了身子，雪挥挥洒洒地下着，整个井场沉浸在白色的世界里。周边一片静寂，抽油机的哼鸣声显示着井场的生机。

这时他才感到有些饿。他把放在抽油机背风处已盖满雪的帆布兜子打开，顺手把暖瓶里的水倒在饭盒里，咬了一口饼，硬硬的，慢慢地把饼掰在温水里，连水带饼一同送下。

雪花落在饭盒里很快就化了，吃着吃着，他猛然又想到了那只喜鹊。这么冷的天，它在那里能找到什么吃的呢？他走到喜鹊原来待的地方，伸着脖子仔细寻找。突然发现几颗小蒺藜上结着绿豆大小的红色果实，这小家伙可聪明，怪不得它要待在这里呢。你在雪地里觅食，我在雪天里干活儿，也是为了觅食啊。

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心里。

他摘了一颗小红果，放在嘴里嚼了嚼，涩涩的，暗暗说，你的食物我不能吃，我的食物你能吃吗？他把手里捏着的半块饼，掰成一块块的，散放在那里。

当他转过身向抽油机走来的时候，昏淡的太阳似乎睁开了眼，色调也明晰起来，光落在身上暖和些，雪似乎小了些，周边的植物也像小孩子似的活泼起来。他的抑郁似乎也舒展些了，可一想到被扣钱的事，心里一堵，腿又格外沉重起来。

他又感到冻脚了，取出备用的鞋垫，还没等穿上，眼泪就止不住地落在软绵绵的鞋垫上。

老娘子啊，记得那一天经过赤脚医生的抢救，你从昏迷中刚一醒来，用目光在周围亲属中第一个寻找的就是我。当我匆匆地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眼睛突然一亮，像一道闪电，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感觉啊。你紧紧地盯着我，生怕我离去。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你吃力地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挺不过去了，先走一步，在那边等着你。如果还有来世，我还要跟着你。我走了，不能给你天天烧洗脚水泡脚，你别懒，自己烧。如果老寒腿犯了，下不了炕，又没人伺候你，多遭罪啊。在吃饭方面，想吃啥自己溜溜达达地去买;想我的时候，就看一看我的照片。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共同收藏的那两根喜鹊羽毛吗？对了，银行卡、密码、人情礼账，结婚你给我买的玉镯，都在箱子里，钥匙在你的褥子底下。烦闷的时候到我的坟头看看，和我说说话，遇到对上眼的，再找一个吧……

那一夜，我们谈了很多很多，我和她的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老娘子啊，你找借口闹别扭分开睡，却又每天夜里多次开灯看表，是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你每天都悄悄地为我准备好行头和我需要的一切，是怕我在外面遭罪;你每天老早起来，腰不能弯，就跪在灶前为我烧火做饭，是怕我吃不好;你每天看着我吃饭，又目送我离去的背影，是怕我回不来啊……

那天晚上，你穿上了结婚时的红肚兜，仿着新婚之夜的情景，把头枕在我的胸上，抓着我的手，一次又一次擦着你的脸，唱着我们新婚时那首歌谣：

喜鹊飞，飞满堂，

阿哥抱妹上大床。

大床新，新被褥，

大哥替妹脱裤裤。

裤裤紧，紧贴肉，

阿哥亲妹亲不够。

不够火，火加温，

阿哥疯狂妹呻吟

……

渐渐地，他眼前又呈現出两只鞋垫。哎，这么干净的鞋垫用了真是糟蹋了，可不用冻坏了脚，不能挣钱，你那瘤子什么时候才能割掉呢？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麻利地换了鞋垫。

可一想到瘤子，心里又一阵酸痛。老娘子啊，这回我该怎么向你交代呢？说实话，你肯定不让我干了;不说实话吧，这钱从哪补上呢？不干又上哪去弄钱呢？可是没有钱怎么能行呢？拼了命也要把你肚子里的瘤子割下来。

瞬间，他又有了气力，精神抖擞地把塑料壶里的轻质油倒在小桶里，又把刷子放在小桶里，稳健地爬上了采油树，直起身来，用刷子蘸了蘸轻质油，从采油树最顶部盘根盒开始，一下下地刷了起来。

他刷得很仔细，遇到油渍厚、刷不下来的地方，就用钢锯片刮一刮。他屛住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情绪，可是那杂乱的心怎么能收得回来呢？

我干的活儿绝不会出差子，油田甲方也绝不会扣我钱，肯定老六搞的鬼。去年油田奖给我3口红旗井的钱，要不是油田小张极力主持公道，我还蒙在鼓里呢。

哎，扒皮就扒皮吧。谁让自己没有能耐呢？

转念又想，他为什么不敢怂别人呢？我又凭什么让他扒皮呢？他每天自恃把我们接送到井场，跟油田甲方联系联系，一年就从我们身上提取管理费1万多元，再加上他的面包车，从大王村到这里才8公里，我们15个人每人每天还要交车费30元。他住在小洋楼，吃在小饭店，都45岁的人了，背后还有两三个姑娘跟着他。我们15个干活的人，隔三差五地还得去意思意思。

老六搞鬼？不过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得有证据啊。

他忽然想到小张。上次为了表达对小张的感谢，他把自家产的大红枣足有一面袋子，全都送给了小张。可人家小张送我两套棉工服的价值，比这大红枣还多30元。

他一边刷着一边想着，雪也一直在下着，采油树很快就刷完了，原来油葫芦似的采油树变得焕然一新。如果沙子能及时运到现场，明天上午就可以交活儿了，比原来预定的工期提前半天。

他又想用新抹布把刷完的抽油机再擦一遍，刚刚擦了几下，“吱扭”一声汽车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一看，是一辆皮卡车停在井边。

门开了，一个身穿红色工服的年轻女孩走下车来，把连在上衣上的帽子拉下来，再把围巾一圈圈绕下来，露出了一束浓黑发亮的长发，柳叶弯眉下面镶嵌着一双溪水般的眼睛。

“啊！是小张。”他惊喜地从采油树上跳了下来，打了个踉跄。

“贾伯伯，你辛苦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向你保证过吗，一要保工期，二要保质量吗。”

“瞧，我是给你送钱来了。”小张把一叠子钱朝老贾晃了晃。

“什么钱？不是被领导扣下了吗？”

“贾伯伯，这是一场误会，昨天岗检通知单上是说G3104井卫生不合格，可我们觉得你贾伯伯干的活没有不合格的，就核实了一下，发现是资料员打错了，应该是N3104井卫生不合格，所以把扣错的钱补给你。另外这口井交活后参加红旗井评选，被评上红旗井，又奖励了500元给你。”

看到老贾毫无反应，小张这才认真地看了看他。

高高的个子略有些消瘦，腰板拔得很直，沾有油渍的绿色军大衣的腰部和略有些肥大的红色棉裤的裤脚上，紧紧地扎着麻绳，眉毛和帽子前边的黄色皮毛上挂着厚厚的白霜，鼻头底下冒着一股股白气，近似猪肝色的老脸就像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壑壑，似乎每一条褶皱里面都有一段说不完的故事，溅在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油渍，分明就是一堆堆篝火燃尽的炭灰，两只贴着白色风湿膏的粗糙大手，严严地捂在嘴巴上，大口大口地哈著气，穿着黑色胶鞋的两只脚在雪地上不停地跺着。

小张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他，一边把他拉到身边，附耳说道：“我怕那王老六在暗中再克扣你，才直接给你送来了，明天我再找王老六签个字就行了。对了，你给我打个收条吧。”

老贾从小张那修长的手指上接过笔，字还没写上，刚刚还是那种带着含糊笑意的表情，突然间一大滴地一大滴地滴在纸上。老贾不知道小张的车怎么隐没在雪里的，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机械地摆着手……

当老贾收拾完东西，坐上回家的车上时，忽然发现那只喜鹊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那邻居又回来了，不过不是一只，而是两只。